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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若如初见

    寿康宫地处外西路,东临慈宁宫,是先帝即位之初特地为崇庆皇太后而修建的宫殿。当今圣上的亲额娘孝仪皇后去的早,如今这寿康宫里也不过只住了些太嫔太妃,这其中,尤其是以抚养过十七爷永璘的颖贵太妃为尊。

    对于这个地方,婉薇心里其实是抗拒的,从来不肯轻易的涉足此地。也许未来的某些日子,自己的余生或许便会在那里渡过,只要想到了这一点,她总是没了勇气提早来感受它的萧索孤寂!

    轿夫们的步伐稳而又稳,婉薇端坐在暖轿里,耳垂上的翡翠坠子,也不过像是夏日里被风拂过的叶片一样,微微的颤动着。

    外头艳阳高照,兜头兜脑的和煦暖风扑着轿帘,带着春日特有的甜腻清香,将春天的脚步拖的更近了些。

    婉薇的鼻尖隐隐的透着些混着泥土清香的青草味道,让人有如置身于青草丛里,无比的惬意自得。有一种许久不曾有过的感觉袭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时代。蓝滢滢如同被水洗过一样蓝天底下,与人痛痛快快的赛一场马,跑累了、疯够了,青油油软绵绵的青草堆里这么一躺,细细想来,这一生,似乎再没有过比这更痛快的事情了。

    只可惜如今!

    婉薇将轿帘挽起,只见白云悠悠的蓝天底下,一片片折射着耀眼光芒的琉璃瓦,最是无极的富贵之象。只是那无匹的富贵之后,又有谁懂那身在高处的彻骨之寒?

    眼前这像被谁用剪刀裁剪过的方方正正的蓝天,还有那像被谁的血溅染过的妖妖冶冶的红墙,在那些虚妄的繁花似锦背后,不知吞噬了多少原本光鲜亮丽的生命,才成就了如今的富丽堂皇!看似残酷无比,可这便是人生,身上被覆了多耀眼的华光,就要用一些等价的东西拿来交换,比如自由,又比如爱情。

    婉薇摇着头将轿帘放下,不免自嘲起来,“看来岁月当真是不饶人,如今自己竟也像步入暮年一样,开始缅怀起过往来了!”

    笑罢,她却又身不由己的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回忆当中。她像一只在浩瀚烟波之中漂游的小舟一般,随着那些回忆之中的喜怒哀乐起起伏伏,在这短暂却幸福的恍惚之间,她着实有些不愿清醒过来。

    直到红苓打起轿帘将婉薇扶下暖轿的时候,她才有些不甘愿的将那些最为珍贵的回忆,重新放回了那已满是蛛网尘埃的心底,一道一道的锁了起来。也便正是此时,却听得耳边有歌声响了起来,那歌声甚是婉转悠扬,令婉薇忍不住便驻足倾听起来:

    春深几许,褪却轻寒,刹那荼蘼开遍

    黯淡点点苍苔,萧索寂寂庭院

    昭阳日影,照不尽,半卷湘帘

    好花时,姹紫嫣红,缤纷落英一片

    柳初新,枝枝犹颤,映残阳,双双归燕

    教人不忍相看,只影斜坐阑干

    月落乌啼,破晓处,春星欲散

    更鼓绝,梦中惊坐,又湿一件罗衫

    好美的歌声!婉薇心中暗赞之余却更多感叹,这样美好而又充满活力的声音,却在这样死气沉沉的宫院里飘出,是多么的突兀而又不搭调的一件事。便如自己的贪心不足,在钮祜禄一族的荣光得以延续之后,却又妄想像一只雄鹰一般可以再度自由的翱翔在蓝天之下,这样难以实现的愿望,落在外人眼里,又何尝不是一样的虚伪和不合时宜。

    婉薇不自觉的暗自叹息着,却未曾发觉,已从门里迎出了两个人来。

    “才刚贵太妃还在念叨着您,可不这就来了。”

    说话的人名唤荷香,是贵太妃的贴身宫女。看起来她已是不惑之年,身材也已微微有了些许发福的迹象,只是那张白皙的面皮上,却依然依稀可见几分曾经的如花容颜。见婉薇犹自出着神,她便又向前几步接替了红苓,亲自扶上了婉薇往里头走去。

    “皇贵妃可是在看咱们的宫门?”荷香顺着婉薇的目光看过去,却并不见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唯独寿康宫的大门,犹是红的分外喜庆,“年前十七爷来给贵太妃请安,看那门上的漆有些脱了,十七爷最是孝顺,便特地找人来新漆了一遍,就这么一拾掇,倒也看着喜兴。”

    十七爷!

    婉薇的心猛然一抽,像是被谁的利刃把心脏给砍成了两截,只能无力的抽搐,麻木的连疼痛的感觉都没有了。额娘的话对也不对,尽管时间能将那烘人的热情消磨殆尽,可那种爱到彻骨的伤,终是连时间也束手无策的。

    她有些惋惜,也有些怨恨自己的健忘,那些曾经决定要牢记一生的感情,如今被这繁琐压抑的生活吞噬的只剩了一些零散的残片,很多的从前,她如今不过只能隐隐约约的记起梗概,当初的那份感觉,却是怎样也找不回了。

    一瞬的闪神过后,婉薇的灵魂陡然回了窍,她的脸上警惕的又挂上了那一副并不发自内心的温婉笑容,嘴上也重新开始说起了那些言不由衷的话来。

    “这样的事,本就该是本宫这个做儿媳的分内之责,如今劳驾庆王,倒是本宫失察了!”

    “哪里话来!”荷香听后,赶忙笑着接茬道:“皇贵妃如今统领六宫,诸事繁杂,抽不开身也是有的。再者说来,贵太妃也并不拘束这些小节,也只是感念十七爷的一片孝心,不得不受罢了!”

    “庆王的心意自是好的,只是庆王也并不能时常进来,自然比不上本宫住在宫里的近便。往后咱们宫里头要是缺什么短什么,还请嬷嬷不要客气,只管遣人去回本宫便是。”

    婉薇与荷香出于礼节的寒暄间,不经意却瞥见了荷香侧后方的一个随行妇人。那小妇人身材高挑,模样虽说不上十分的美艳,却也出脱的格外齐整。

    荷香见婉薇看她,便赶忙将那人唤上前来与婉薇见礼。

    “民女孙迎莲给皇贵妃请安,愿皇贵妃如意吉祥,福寿双安。”

    因着头一回见,那孙迎莲便照着规矩郑重的给婉薇行了跪礼,婉薇只听她说话的语调嗓音,竟似是方才那唱歌的人。

    “快起来吧!”婉薇言罢,便又看向荷香,道:“这倒是哪家的媳妇,本宫记性差,实在是识不得了!”

    荷香莞尔,口中道‘皇贵妃一会儿去问贵太妃便是’,说罢便不再言他。婉薇见状,心中愈发对这孙迎莲更是多了几分兴趣。偷眼再去瞧她,却见她只是低眉顺眼的只顾着走路,一副再和顺不过的样子,胸中对她的几分探究,为此顷刻间便褪却了不少。

    穿过前殿与甬路,转眼间已是行到了后院之中,这里是寿康宫的寝殿,额曰长乐敷华。还未等进门,便听得武氏尖锐的有些刺耳的笑声从殿中传来,婉薇暗自镇定了一下心神,方才步履稳健的随着荷香走进殿去。

    暖阁里,颖贵太妃盘腿坐在暖炕上,一旁的炕桌上,满是各色新鲜的蜜饯果子。庆王继福晋武氏玉娘坐在暖炕前头的脚踏上,正笑语嫣然的往贵太妃嘴里头喂着果子。

    “王爷常说额娘喜欢吃胶牙饧,媳妇便掐了新鲜的麦芽和谷芽亲手熬了一些来,您也尝尝媳妇的手艺,可还合口?”

    颖贵太妃笑眯眯的张口将嘴边的胶牙饧含了,原本就笑弯了的眼睛,此时更是眯成了一条缝,半晌将那黏黏糯糯的胶牙饧咽了下去,方才笑道:“这才刚开春,就掐了麦芽和谷芽岂不可惜,我这一把老骨头又吃不了多少,也太过糟践东西了!”

    “这是媳妇在府里自己开的地里头掐下来的头茬苗子,不过吃个新鲜,说什么可惜!再者说来,只要额娘喜欢,便是再珍贵的东西也没什么可惜了!”

    婉薇见武氏此时很是通情达理,全不似往日的那副滚刀rou的模样,不由便扯着嘴角暗自冷笑起来。人常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可见这句话用在她的身上时最贴切不过的了,谁知道他这样的笑意盈盈背后,又藏着什么拙劣不堪的手段!婉薇看着武氏,不由就想到了绵恒的亲额娘来,直恨的连牙根都跟着痒了起来,只是她却也知道,眼下并不是料理她的时候,遂便收敛了心神,重新又换上了那副笑容满溢的面孔。

    “臣妾可来迟了?”婉薇一边笑言,一边走进暖阁里福身向颖贵太妃纳福行礼,“贵太妃当真是越活越少相了,臣妾瞧着,如今这脸色也是愈发的好了呢!”

    “薇丫头还是这么会说话!”贵太妃如今已经年逾八十,耳朵虽还灵光,可眼神却不济了,如今的一切生活起居,也不过全仰赖这一双身兼双职的耳朵罢了。“快,玉娘给皇贵妃尝尝这荔枝露水,是迎莲那丫头自己淘澄的,最是清甜不过了!”

    武玉娘听了贵太妃的指使,面露不悦,半天都不肯动弹。婉薇料想她也不肯轻易就范,自顾自的寻了个位置坐下,便意味深长的笑着与武玉娘对视起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她二人此刻仿佛被战场上归来的亡灵附体,谁都不肯就此罢手。一时间,空气里满是剑拔弩张的压抑,仿佛山雨欲来之前,布满了乌云的天空一般迫人心脉。

    突然一阵风儿吹过,漫天的乌云转眼间便已消散。

    “福晋前两天不小心跌了一跤,腰伤还没好全,想来这会子是又犯了,还请皇贵妃不要怪罪!”孙迎莲笑着从荷香身后走上前来,将袖子挽了,又从一旁小丫头手中接过毛巾净了手,方从炕桌里头取过一只精致剔透的玻璃瓶来。她从那里头倒出一些微微带着些许焦黄的汁子出来,然后用一只同样剔透的玻璃碗盛了,接着又用一种颜色红艳又带着蜜糖香气的汤水花开,末了在撒上几朵小茉莉做饰,一碗好看又好闻的汤水便做成了。

    “这荔枝是暖房里种的,不是时令该有的东西,味道也许差些,可吃个新鲜却也是不错的。不过这凤庆金芽倒是上品,香气绵延悠长,正好可以弥补这荔枝露水只甜不香的缺憾。”

    婉薇从孙迎莲手中接过那碗香气迎鼻的汤水,细细啜饮一口,果然觉得最是清甜无比。此刻再看那孙迎莲,婉薇方才扭转了心中对她的一些想法,原来这样温婉和顺的人,也并不一定非得是那样迂腐沉闷的。

    “入口幽香,韵味悠长,的确上品!”婉薇历来不喜食甜,不过尝了一口,也便将那碗搁了下来。

    “这阖宫上下就数你最有见识,你若说好,那便才是真的好了!我也借花献佛一回,一会儿你也带些回去给三阿哥尝尝,一来我这来回都不方便,二来他眼下也未必乐意见人,这么着我就不过去瞧他了,只跟你这做额娘的说,也全是一样的!”贵太妃的话锋一转,已然转到了绵恺身上。婉薇知道她的用意,武氏冲撞了自己,眼下用武氏带来的东西孝敬自己,又是她亲自开的口,这一招棋似退实进,当真是妙极了!

    罢!不看僧面看佛面,只看着绵恒,此时也的确不能与她撕破了脸!

    “贵太妃何须如此,绵恺一个小孩家的,哪里知道这东西的好处!您老人家还是自己留着享用,也全是咱们这些小辈们的福气了,只盼着太妃日后好好保养着,咱们也好跟着享受些好东西不是?”

    “难怪先帝爷在时总是夸你,你这一张嘴啊,的确是惹人疼!”

    贵太妃此时笑得嘴巴都有些合不拢了,她抬手向着孙迎莲的方向招了招手,便将孙氏唤到了跟前来,“我一个瞎老婆子也看不见,薇丫头也替我看看,这妮子生得如何?”

    婉薇愣了一下,猜不透贵太妃如此郑重的抛砖引玉是为了什么,只得狐疑的上前,从贵太妃手中接过孙氏的手,仔仔细细的上下端详一番,方才笑着向贵太妃回道:“生的颇好,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呢!”

    “既是这么着,今儿个我便腆着这张老脸跟你求个恩典,就让这妮子去伺候永璘吧!绵恒那小子也认她,以后让她带着绵恒,你也少些挂碍。”

    那厢贵太妃一直将婉薇的手紧紧的握着,她的眼睛虽说不好使了,可这心却跟明镜儿似的通透着呢。她不是不知道永璘和她之间的那些过往,只是如今的武氏不比原先的那个,性子泼辣不容人,若是让她把这样的过往闹将出去,于谁都没有好处。与其日后事情到了不能收场的地步,倒不如现在由她这个老婆子出面来做这个恶人,即便两边的嫌隙不消,却也能保一时安稳。

    只是这样的变故实在出乎婉薇的意料,此时的她,眼前似是晴天劈过了一道闪电,立时便变成了白花花的一片模糊。她只觉的贵太妃握在自己手上的那只手紧了又紧,直叫她痛的清醒过来方才罢休。

    是啊!她不过只是他的嫂嫂,在他的妻子面前,自己如今这副模样,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瞧我,都高兴糊涂了!既是贵太妃做媒,臣妾遵命便是。”婉薇忍着心脏的悸动,拼命地将僵硬的脸拉扯成开心的模样,因为太过用力,额头上都跟着沁出了汗珠来。孙迎莲的满脸娇羞,武玉娘的幸灾乐祸都完完全全的落在她的眼底,只是此刻的她神思却有些游离,眼前的一切似乎不过只是她的一梦,待到梦醒之时,一切就又回到了原点。没有错过和遗憾,只余幸福。

    只是可惜,人生从来都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