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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潮汐

    次日艳阳高照,是个难得晴朗的好日子。

    婉薇一夜睡的安稳,晨起更是来了兴致,竟亲自下厨弄了些精致爽口的小菜,来给绵恺佐餐。一阵儿手忙脚乱过后,刚回到暖阁板凳还未等坐热乎了,却听得门上报说:

    “皇上驾到!”

    婉薇知道今儿个他定是要来的,只是却没想到会是这个时辰过来!彼时婉薇也未很做打扮,清爽的如同一朵白玉兰。只见她头发用一支镏金的如意簪子绾在脑后,身上不过只穿了件素素净净的湖蓝暗花罗袷衬衣,唯有稀疏一支金缕梅蜿蜒在袖口之上,拟态逼真,让人一见,仿佛便有阵阵清香绕鼻,惬意非常。

    “皇上好长的腿子!”婉薇迎上前去,还未等膝盖弯下去,却已被颙琰扶了起来,“臣妾这里饭菜刚整齐备了,皇上就来了,难不成是算好了的?”

    颙琰只是不置可否的笑笑,然后便由着婉薇将他头上的朝冠摘下,又把肩上的披领卸下,再接着却一言不发的歪去了暖炕上。

    婉薇见他才下朝便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知道他是有烦心事。只是有了前车之鉴,却也不敢多问,只默默的拿起炕桌上的小木槌,一下一下轻柔的给他捶起了腿。

    “你怎么也不问问朕出了什么事?”颙琰仍是闭着眼睛,眉间的疙瘩不知什么时候,却已经松了几分。

    这句话从前他未亲政前,倒是总问!如今他亲政了,便是再寻常的事都得在肚子里转上两三圈才敢出口,哪里还能如过去那样随心所欲!婉薇心里苦笑,只管盯着他朝服上五色云纹间的金龙,手上仍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

    “臣妾相信皇上,不管天大的事儿,到了皇上跟前儿,总能料理清楚的!”

    突然感觉到额上有温热的气息喷涌,婉薇抬头,却见颙琰不知何时把头凑了过来。这样近在咫尺的距离令彼此呼吸可闻,暧昧的气息如同火苗一样迅速的滋生蔓延开来,顷刻间烧的婉薇已是面红耳赤。

    “皇上!”婉薇娇嗔着别过头去,含羞默默。颙琰一见她这副模样,却是朗声笑了起来,如花的容颜连岁月也格外优待,如今的她,与昔年竟也看不出什么分别。

    “渐消酒色朱颜浅,欲话离情翠眉低!”颙琰见她面泛桃花,不自觉就吟出了这样的诗句来,他的手指不安分的犯上了婉薇的脸颊,只觉触手滑如凝脂,更是令他像是酒气上了头一般的晕眩迷离。

    莫忘使君吟咏处,女坟湖北武丘西!想着这诗的后两句,婉薇甚是感觉不祥,略作思索,便转过头来,促狭的歪着脑袋笑道:“皇上这是要离了臣妾呢,那臣妾以后可不是只能‘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了!”

    颙琰大笑,用手隔空对着她点了点,“就你惯会饶舌!赶明儿倒要给你送只鹦鹉来调理调理,也好学学你的好口角!”

    颙琰起身坐正了身子,一扫方才脸上的阴郁之气,婉薇见他坐好了,便也起身叫人传膳。“臣妾不过是怄皇上一笑罢了!前朝的事情臣妾不懂,也唯有在此间多下点功夫,好为皇上稍解烦闷!”

    颙琰笑着从婉薇手中接过热手巾把子才净了手,婉薇却拿来一只粉彩的圆钵来,揭开盖子,用指甲挑了一点香脂出来擦在颙琰的手上。

    “这是臣妾自己制的膏子,用羊乳兑上一点猪油,汲上些玫瑰花汁子,最后再加一点儿蜂蜜,臣妾已经试过了,此物用来护手最是不错!”

    “香气怡人!”颙琰有心逗她,便捉起她的手放在鼻尖一嗅,乜斜了眼睛继续打趣于她:“果然令人神清气爽!”

    正巧这时红苓领着送膳的宫女们鱼贯而入,婉薇尚未来得及将手收回,这样一闹,自然又羞了个大红脸。

    颙琰却放佛未觉一般,轻嗽一声便起身走到了膳桌前,只是看着桌上的一应餐具白刷刷一片,不由有些疑色:“这总不会是甜白瓷吧?”说着再拿起面前的一只碗凑到眼前仔细一看,的确不是!却见那碗做工粗糙,釉色及其不匀,微微还有些脱形,不过是外头民窑烧出来的下等货色罢了。

    “这是市井坊间私造的东西,外头稍稍得脸一点的人家都不肯用了,你是朕未来的皇后,用这个未免太不像了!朕前几日在安常在那里用膳,见她的东西都比这些要像样些!这要让叫前朝那些老家伙们知道了,没得又要说朕有失公正!”

    颙琰将那碗放下,却不肯就坐。婉薇亦是一头雾水,她甚至都不知这些碗碟从何而来!正是语塞之际,却听红苓脆声道:

    “皇上息怒!”婉薇和颙琰二人一同看向红苓,却见她已低头欠身请罪,“这些东西的确不合皇贵妃规制,只是娘娘常说,近两年匪患未觉,朝廷一直对外用兵,能俭省些就俭省些。娘娘心软,又不忍对外苛待了旁人,便总想着自己以身作则罢了。再加之近日永和宫之事势必又要破费不少银子,是而奴婢觉得,也该请皇上颁一道旨意,叫六宫之人共同效仿娘娘此举,众人拾柴火焰高,说不定到时能斩获颇丰呢。”

    蠢货!婉薇心中暗骂,不由便冷着脸横了红苓一眼,这个时候她竟还想着落井下石,岂不知此举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用皇家的体面尊贵换取自身的贤德之名,这样戳皇上肺管子的事情,也便只有蠢材才会去做了!

    果然,红苓每说一句,颙琰的神色便愈冷一分。等到最后,那张脸已经冷到仿佛是从千年寒冰里抠出来的一般,冷的让人一见便要牙齿打颤。

    “永和宫之事就不劳皇贵妃挂心了!虽说连年征战,却也不至于窘迫到这般田地,不管前朝还是后廷,在朕这里都是游刃有余!朕养心殿还有折子没看,就不陪你了!”

    说罢不等婉薇作声,颙琰便已拂袖而去。婉薇见状,却仍是对着他远去的身影福身恭送,直到那行人出了宫门,方才一脸无恙的站起身来。

    “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请三阿哥来用膳!”

    红苓满脸的惊悸,犹未从方才的变故中清醒过来,听到婉薇声调平和,心中方才安稳一些。再不敢有的啰嗦,连忙细声应了,一溜烟的跑去丽景轩请绵恺了。

    一顿饭吃下来终究相安无事,可红苓却仍是满心惴惴。只见婉薇不理也不罚,唯有当她透明人一般晒到那里,一颗心更是没了个安稳。她总觉的打铁需得趁热,若不趁此时她失意时一举除去,难不成还要等他翻身不成。直到此时,她虽惧怕婉薇会责罚于她,可至于自己的错处,她却仍是不肯认的!

    对于她的焦躁不安,婉薇一切也皆看在眼中。只看她那双不肯服输的眼睛,婉薇便已知她所想,是而更不肯轻易去理她了。心里做定了主意,也要叫她受点教训才好!想她日后要去的地方,注定了是非不会少!正所谓枪打出头鸟,有些时候,没有作为,又何尝不是一种作为!

    要知道,这世上的事,并不是桩桩件件都得有个结果的。便如那地里头的庄稼,凭你多勤劳的农夫,却仍避免不了种出空壳的稻谷来。若人人都那般较真,岂不人人都成了那等拔苗助长的蠢物了。

    人总要学着把眼前的事情撇开,往后头多看几步甚至十几步,该进时进,该退时退,如此方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若只一味的学那井底之蛙,只看见巴掌大的天便以为那便是所有,自欺欺人之余岂不更惹了别人笑话。

    只可惜教来的曲子唱不得,婉薇苦心孤诣,费尽了心思,红苓这一时半刻的却也解不出这其中的滋味来。待送绵恺回了丽景轩后,好半天的功夫,这主仆二人仿佛演起了哑剧,行也悄悄,动也默默,只留一室光华淡淡,檀香袅袅。

    一卷《法华经》读了大半,正在这时,却有造办处的管事太监余春来携着徒弟求见。年前婉薇曾命他们做了两副耳串并一挂璎珞,这二人此来,便正是来送这些东西的。

    二人进门依礼问安,婉薇只见余春来倒还是老样子,脸色苍白的让人害怕。倒是他那徒弟,面貌生的清秀端丽,着实一副好相貌。只是,却不是以前常陪他来的那一个了。

    “呦呦呦!”婉薇忍不住出口赞道,“瞧瞧你这新得的徒弟!本宫这么看着,储秀宫里的丫头们都拉出来,也未必及得上他呢!”

    余春来警惕的微微侧头扫一眼身后,惨白的脸上立时堆起了几分笑来,“娘娘玩笑了!他是什么东西,也配跟娘娘身边的人相较,怕是给姑娘们提鞋都不配呢!平素为人又颇顽劣,倒是惯会淘神的好!”

    婉薇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勉强淡淡一笑,“余公公多心了不是!本宫不过瞧着他一副好福相,有几分合了眼缘,是而才肯多说几句罢了!储秀宫旁的或许还有短缺的,唯独奴才不短,公公快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

    说完,婉薇还特特儿的叫红苓取了一个装了银锞子的荷包赏了那孩子。那孩子倒也颇为乖觉,一领了赏,也不等他师傅教,自己便将托盘捧过头顶,跪在地上高声唱道:“奴才连生谢皇贵妃娘娘的赏!”

    婉薇素闻余春来有龙阳之好,在他身边的徒弟,不过一年半载,定会落个下落不明的下场。今儿个婉薇有心给他敲个警钟,也不过是想叫他收敛一些罢了!可如今一见连生的光景,倒是真有几分心疼起这个面貌可人、伶俐机警的小东西了!

    “可怜见儿的!快起来吧!”婉薇看着连生连连点头,为怕余春来会因着自己要了连生的小命,便又向余春来道,“余公公可是拣到宝了!好生待着,下次过来时,还请带他一起吧!”

    “嗻!奴才记着了!”余春来的脸像极了一张白皮面具,笑意森森,却没有一分能蔓延到眼角去。只见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连生手中取过托盘,亲自向前递给了红苓,“造办处年前才请了一个刘师傅,做得一手好活!娘娘的差事奴才不敢不上心,特别让刘师傅只赶娘娘一家的来做,这紧赶慢赶的才赶了出来。还请娘娘看看,可还中意不?”

    红苓原本就气不顺,素日又是最看不惯这等为人不正派的人,今见余春来这般卖好,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从余春来手中接过托盘,漫不经心的把红绸盖布掀了,不阴不阳的笑道:“余公公向来对储秀宫上心,这些咱们都知道!要不然,这点子东西也不能生生等了快两个月才送来了!”

    余春来有些讪讪,心里只当是前些日子给安常在赶那支赤金红宝的小凤钗的事走漏了风声。不敢明着辩白,便仍是赔了笑脸说道:“娘娘的东西都是精雕细琢出来的,从用料到用工总要捡最好的才是!姑娘也请看看,这一回的首饰跟以前可没得比,花色、样式,可都是精进了不少呢!”

    这话说的刁钻!不认错也便罢了,还生生的把红苓说成了一个不识货的蠢货,红苓这样的直肠子哪有不气的!只是还没等她再开口,婉薇却先出声打断了她。

    “的确是好东西!”婉薇的目光在红绸垫底的托盘上左右流转,却是拈起一只掐丝流苏蝶恋花的耳环来看,口中亦是不停的赞道:“确实慢工出细活!瞧瞧这色儿上的,当真比以前细致均匀许多!”

    婉薇笑着将耳环放到红苓手中,趁机与她使了个眼色,红苓有些怔怔的,却也不敢再放肆了。只说婉薇此举,其实也不是惧怕那余春来。不过这余春来历来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方才连生的事情恐怕已经让他心里不畅快了,这会子再跟他呛着来,反而不好!有句老话叫做‘宁可得罪君子,切莫得罪小人’,可见古人早有定论,今人若不引以为戒,岂不知千里之堤毁于蚁xue,早晚有一天势必要吃到他的亏的。

    余春来也不是傻子,见婉薇有心打圆场,自然也懂得就坡下驴。

    “娘娘也看看那一对儿连年有余福寿如意的耳坠子,做工好也便罢了,主要是这意头,可是再喜庆不过的了!”

    婉薇不过顺着他的意思瞥了一眼,却表现的并没有多热切,这种好彩头的东西,打开妆奁匣子,怕是能找出一屉!倒是旁边的那挂赤金嵌红绿玛瑙的并头凤璎珞,文采辉煌,颇为醒目。就这么瞧着,婉薇却忽的一下子想起,似乎自己的陪嫁里,也有这么一挂相似的双鱼璎珞。

    “前些日子收拾库房,可拾掇着这么一挂璎珞没有?”

    红苓见婉薇偏头看着自己,略是想了一想,方才回道:“是了!前几日奴婢见那金子的颜色有些暗了,便把八宝流苏摘了,重新叫人又炸了一遍,眼下已经收了回来,重新归到库房里了。”

    “炸了也好!那八宝流苏太过艳丽,本宫如今也不配那样的颜色了,放着也是可惜,不如你送去阿哥所给颂宁吧!”

    婉薇满腹感慨,有些往事想来还如昨日,然则却已时过境迁久矣。余春来见婉薇神色有些恹恹的,赶忙识趣的告退。婉薇便叫红苓各赏了这师徒二人二十两银子,余春来一起接了,又领着连生谢了赏,方才欢天喜地的去了。

    “娘娘当真要把那双鱼璎珞给四格格么?”红苓收拾着桌上的首饰,对婉薇此举不甚明了。那四格格不过是寄养在储秀宫的名下罢了,在她心里,又何曾跟这个名义上的额娘亲近过!斟酌再斟酌,红苓忍不住又道:“那可是娘娘的陪嫁!金子打的实诚,八宝络子也贵重,即便不戴了,留着做个念想也是好的!”

    婉薇说了这半晌的话,早就有些乏了,这会子正靠在一个万福万寿的攒花软枕上歪着。一听红苓的话,禁不住竟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偏你这么财迷!”

    红苓见婉薇一笑,心头笼着的乌云刹那之间便被吹散了,眼前的世界也跟着亮堂了起来。“奴婢眼皮子向来就浅,让娘娘见笑了!只不过奴婢觉得送旁的也便罢了,这陪嫁之物都是娘家人悉心选的,就这么送了岂不可惜!”

    “那便罢了!”婉薇细想一下,觉的红苓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再一想到那些东西也的确是额娘费尽心思准备的,便彻底打消了要将它送人的打算,“那便把这挂并头凤给她送去吧,也免得旁人说我怠慢了她!另外!”

    婉薇看着红苓手上的托盘,突然眼前一亮,“这两副耳环,你且送到莹嫔那里让她先挑,剩下哪一副,便将哪一副送去春贵人那儿!”

    红苓语塞,竟不知婉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哪里能想得到,昨晚莹嫔肯出口替婉薇求情,却是春贵人的功劳呢?不管她们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婉薇却也受了她们这份情,只要不与她为敌,她自然也不愿意树敌太多。

    红苓领命正要离去,却又有人人来,一时只得耽搁了下来。待茗香将那人引进来,婉薇只觉得甚是面善,只是一时却怎么也想不出在哪里见过了。

    “奴婢寿康宫素雪,给和皇贵妃请安,皇贵妃吉祥!”来人规规矩矩的给婉薇行了礼,待婉薇让她起身之后,方才继续道:“奴婢奉颖贵太妃之命,前来请皇贵妃过去一叙。”

    一叙?婉薇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虽因着绵恒的缘故跟她有些交际,可也并未熟络到如此地步!今日冷不丁的叫人来请她过去一叙,倒是一桩不得不让人纳罕的稀罕事了。

    “你且先行,本宫换过衣裳,随后便到!”

    心中虽有疑虑,婉薇却仍是满口应承了下来。哪知那素雪听了却仍不肯走,又是往前蹭了几步,低声说了句‘今儿个是福晋带恒大爷进宫来的’,方才福身告退。

    婉薇此时心中才有了些着落,想来此次这颖贵太妃是为感谢自己提议绵恒伴读,是而才有了今日的一叙。只是转念想到庆王福晋,婉薇的心情复又跌入了低谷之中。

    “庆王福晋说话办事没有分寸,娘娘若不愿见她,随便找个由头,奴婢替您去把恒大爷接来算了!”红苓从暖阁中取了一件月白色对襟百蝶穿花的氅衣来替婉薇穿上,然后又扶婉薇去了穿衣镜前。

    “糊涂!”婉薇在穿衣镜前左右照看着,“既是应了的事,又如何能轻易反悔了?再说本宫才是这后廷之主,难不成还要怕她一个小小的福晋不成!”

    镜子里只落下红苓一个单薄的背影,她身上的枣红绫子长比甲原本就不甚明快,此刻在镜子里更是多了几分阴霾的晦暗,恰如她此刻的心情一般模样。

    殿外阳光明媚,一重重暖融融的光线在室内折射出一道道温和的弧度,迎着光,却见有尘埃腾空飞舞,渐渐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