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落红之谋
舒妃的灵堂在一下午的时间里就已经布置好了,皇上给她封的谥号是“端敬”,以示生前端庄贤淑,皇上对她颇为敬重。虽然舒妃已经走了十八年了,但她的棺椁依旧要遵从惯例,在灵堂里停了七天才能下葬妃陵。 白幡之下,一点火光安静地燃烧着,韩临渊已经换了一身麻衣,不断地往那火盆里放着纸钱。 奉喜在门口的桌子上拾了一根麻绳绑在头上,对着前方那口金丝楠木的棺材磕了三个头,才开口道:“六皇子......” “我没事。”韩临渊将手中最后一叠纸钱放进火盆里,“说你要说的吧。” 奉喜斟酌了一会,道:“方才,谢大人在回去的路上遇袭了。” “可有什么事么?” “没事——是柳王爷救了她。” “柳亦寒武艺高超,名义上又是她丈夫,进出宫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六皇子,你是说......名义上?” “难道你觉得,谢雨皇和柳亦寒是真正的夫妻?” 奉喜摇了摇头:“好像是没有哪个夫人,愿意刚生完孩子,就抛下孩子到这深宫中来的。” 火盆里的火很快就烧尽了,韩临渊本想再拿一些纸钱,手伸进一旁的纸篮里,才发现篮子已经空空如也——竟已经快天亮了。 “方才那袭击她的人,可看清是什么身份了?” “奴婢无能,那人的尸体,被柳亦寒的人抢先处理掉了。”奉喜道,“不过这次,奴婢倒是有一个新发现。” 韩临渊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谢大人她,过去似乎是练过武的。” 韩临渊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她的武功,是被废去的?” “是。而且奴婢还发现,谢大人平日里除了写字以外,做其他的事,几乎都是用左手。” “难怪。”韩临渊沉吟一声。不由得想起那天夜里,那把架在女子脖子上的匕首,以及她倔强的眼神。 他本以为她深藏不露,却没想到她也和自己一样,身不由己。 ****** 舒妃的案子,因为过去的时间实在太长,依旧没找到眉目。但是有一件事,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林芷怀孕了。 皇上自然是高兴的,林芷本来就得宠,如今又有孕在身,自然什么好东西都往她宫里送,还给她晋了嫔位。但宫里的嫔妃却如临大敌,一边不跌地往林芷宫里送着贺礼,一边私下里计较着,如果林芷生下来一个小皇子,自己还如何保住在这宫里的地位。 窗外的柳树上已经有了一些初夏的蝉声,日光透过窗棂,一道一道地印在地上。谢雨皇脱了一件外袍,这样清风拂面、阳光温煦的天气,总能让这深宫中长期积郁的压抑,好歹散去一些。 窗外时不时地传来几个刚进宫的小宫女的笑声,她也会心一笑,突然闻见一阵暗香扑鼻而来,不用看就知道,必定是奉喜又采了花,插在桌子上的梅瓶里。 “今天这是采的什么花?”谢雨皇不禁问道。 奉喜拿起剪子,将花枝的形态剪得更加婀娜:“大人,这是凌霄花。” “苕之华,芸其贵矣。”谢雨皇走到那花跟前,俯首去闻。奉喜却趁此俯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大人,奴婢刚刚在外面听见几个小太监议论,说皇上正在乾清宫内大发雷霆,好像是原来的丞相在西北叛乱,皇上已经下令将他满门抄斩了。” 奉喜没有发现,那朵被谢雨皇握在指间的花,此刻已经被捏得不成样子。 柳亦寒说过的话,果然不会食言。 谢雨皇手指不经意地在那朵凌霄花上揉捏着,直到花的汁液染红了她的指甲,她才理了理身上的春衫:“天气这么好,不得不出去走走。” 她并没有带上奉喜,因为此次她要去的,是乾清宫。 皇上身边的周公公一看到谢雨皇,就露出了为难之色:“我说大人,皇上正在里面大发雷霆呢,你现在进去,不是自讨苦吃么?” 谢雨皇朝他福了福身:“雨皇知道皇上现在不便见人,奈何实在是有重要的事要禀报,还请公公通融一下。” 周公公虽然为难,但也拗不过她,只好一脸晦气地走进了殿中。他前脚刚跨进宫门,谢雨皇就听见一个茶碗被摔在地上的声音。 不过她料得皇上不会将她拒之于门外。 果然,周公公并没有在里面看多久皇上的脸色,就走出来一脸堆笑地对谢雨皇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谢大人,请吧。” 乾清宫内清一色是明黄的色调,此刻染上了阳光,更加富丽堂皇。 楠木雕花门正对的,是一扇用东陵石镶嵌的龙纹玉屏风。皇上就负手立在那扇屏风之前,一袭衮袍与屏风上的腾云祥雾交相辉印。 他在谢雨皇下跪之前看口了:“你从未私下里来找过朕,怎么今日想着过来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谢雨皇甚至怀疑他方才是不是真的在生气。 皇上跟她说话,总是要与一般人不同一些。她知道这是为什么。 “皇上,臣作为女官,本不该议论朝政之事。”她抬起头,直视皇上的背影,“只是丞相一事,臣认为,皇上做的似乎有所不妥。” “不妥?”皇上冷笑一声,“难道朕要纵容他打到京城来么?” 谢雨皇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磕了个头:“臣请求皇上网开一面,放丞相小儿子,以及女儿秦妍一条生路!” “大胆!你信不信,朕现在就能斩了你!” 天子之怒几乎是在一瞬之间,下一秒,一个玉玺就从皇上手中飞了出来。玉玺直冲面门而来,谢雨皇却不躲不闪,只觉额角一阵钝痛,再睁眼时,左眼前的世界已经一片血红。 “皇上,臣知道替罪臣求情本是死罪。但臣斗胆求皇上,在杀臣之前,先听臣把话说完。”谢雨皇强忍着额角上的剧痛带来的晕眩,接连磕了几个头,从额上流下来的血液就随着她的动作黏在地板上,将地板糊得一片凌乱,“丞相虽然大逆不道,其罪必诛,然水至清则无鱼,皇上只有赏罚有度,方显宅心仁厚。” 皇上凝望着那女子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细密的眼睫,以及顺着眼睫一滴滴滑落在地的血珠,不由得想到那年,也是在乾清宫内,也是同样的晴天,舒妃因被他错怪而跪在地上,眉眼低垂的样子——他明明知道这个女子和舒妃全然不同,但就是忍不住地心疼:“你接着说吧。” “谢皇上。”谢雨皇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来,越来越强烈的晕眩让她险些立足不稳。她整理了一下思绪,接着道:“虽然叛乱之事,律当诛九族。但丞相幼子年纪尚幼,不曾参与叛乱,也未曾有过权利与官职;女儿秦妍,更是自幼不在丞相身边长大,不久前还与丞相断绝了父女关系。如此,斩杀丞相,乃是警醒后人,彰显君威;宽恕无罪之人,乃是慈悲为怀,君恩浩荡。更何况,丞相虽除,其余党未清,这样做,更能让他们感念君之胸怀,重新归顺朝廷。” 谢雨皇一气呵成地将话说完,已经忍不住轻轻地喘息。她一直低着头,所以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的面前放着一方素帕。她顺着那方素帕向上看去,便看见了那袭明黄色的衮袍,以及他胸前飞龙腾云的图腾。 “你说的事,朕准了。” 皇上见她半晌没动,索性自己蹲下来,替她拭去额角的血迹。 谢雨皇一惊,连忙将那素帕接过来:“何劳皇上费心,臣自己来就是。” 皇上的手却一转,躲过她的手,兀自替她擦拭着额角。谢雨皇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中。帕子触到伤口的时候,有些轻微的痛,但更让她感到不安的是皇上眼中那抹若有若无的温情。 其实自从她第一天进宫,皇后给她那幅画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担心皇上会将她当成舒妃一般对待——虽然方才,她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敢笃定皇上不会杀她。但此时此刻,当皇上粗糙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划过她的眼帘的时候,她的心中却已经不由自主地蒙上了一层戒备。 额上的血渐渐止住。皇上并没有察觉她的紧张,见她鬓边还有两缕碎发被血液黏在了皮肤上,不由得伸出手去,轻轻将碎发,绾在她的耳后。 “朕真后悔,没有在你嫁给柳亦寒之前遇见你。” 他这句话落下的时候,仿佛整个夏天的第一声蝉鸣,都在此时响起了。 谢雨皇并不敢抬头去看他,只是僵直地挺着身体。所幸皇上的手很快就离开了,她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才听见殿外一声嘶声裂肺的哭喊:“皇上——” 正是林芷的声音。 谢雨皇眯了眯眼——她等的人,比她预料之中,来得更快。 听着那不绝于耳的哭喊,皇上皱了皱眉,不由得问周公公:“究竟是什么事,在外面吵吵嚷嚷的。” “这......”周公公挠了挠耳根,也显得有几分为难,“回皇上,林嫔娘娘在外面跪着,非说是宫中总有人要加害于她和小皇子,所以想要......” “想要什么?” “想要......回家养胎。” “简直是荒唐!”皇上本就余怒未消,听了这话更是气得跺脚,“历朝历代,从来没有那个妃子,进了宫还想回家的!这个林嫔,朕宠着她,如今又怀了小皇子,就越来越恃宠而骄!” 周公公毕竟是在皇上身边待了十几年的人了,自然知道此刻应该怎么办:“那奴婢就去告诉林嫔娘娘,让她回去歇着。” 皇上点了点头,周公公立即退了出去。隔着一扇雕花木门,依稀可以听见周公公不断规劝林芷的声音。 虽然皇上和周公公依旧叫她林嫔,但谢雨皇已经了然于心:这个林芷,必然就是秦妍不假。 周公公在外面好生劝着,林芷却不领情,料得周公公虽然拦得住她的人,却拦不住她的声音,便声嘶力竭地哭叫着,非要皇上去看她一眼。可是她越是这样吵,皇上就越是心烦:“她若是愿意跪着,就让她跪着吧!” 谢雨皇当然不会让于她“有恩”的秦妍受这种苦,转身走出去,站在秦妍面前的石阶上,冷冷地看着林芷身旁的两个小太监:“你们是怎么当的差?小皇子若是有恙,你们拿命来抵么?还不快送娘娘回宫!” 听了这话,两个太监总算不再在原地站着,一个人抬起林芷的一条胳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可是就在林芷的身体离开地面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睁大了眼。因为在林芷身下的地面上,赫然积着一片血红! 宫女言芝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不顾一切地冲进殿中:“皇上!娘娘见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