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赵云(十二)干瘪的包子
“你闻到了么?”年轻的士兵一面问着身旁的同伴,一面用鼻子在冰冷的空气中仔细嗅着,虽说早已经过了闭合城门的时间,但十二骑的晚归,已成为了士兵们习惯的事,与他们擦身而过时,一阵血腥味也迎面而来。 新鲜的血腥味。 年长的门候没有做声,稍稍后退了一步,动作微小到连身旁这个年轻士兵也不曾察觉,后退的原因在老兵之间早已经传播了些时日,距离十二骑越近,死得越快。 谁不想活呢?舒舒服服地活着,为什么总要出去找那些鲜卑蛮族的麻烦?蛮族再彪悍,他们的战马也跃不过寿阳的高墙。能活着,为什么总出去找死?这兴许是一种诅咒,一年前在寿阳城落下的诅咒,年长门候想到这里,甚至连呼吸都想屏住,以免让这种诅咒通过空气进入鼻腔,再传到自己身上。 门候的动作只有寅一个人注意到了,对于这种动作,他其实早已经习惯,甚至能够理解,老兵之间的闲言碎语如今成为了事实,不仅有今天遇刺的丁熊成为了这诅咒的佐证,还有自己一行人身上的血迹,来自于下午那个通报丁熊被刺杀消息,被称为小庄的骑兵。 诅咒?两个字眼在寅脑中一晃而过,这让他苦笑了一下,今天的他看到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东西,对鬼神之流不屑一顾的他,在此刻因为那个叫娜乌卡怪女孩的存在而心生怀疑。 怀疑对战士来说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尤其是身处边境的战士,只有战友和认清现实,才是他们能够在这里继续活下去的要素。寅摇了摇头,试图将杂念驱除出自己的大脑,他用余光扫了扫被围在一行人中央的赵云,赵云黑色斗篷下,因为被小庄的死而惊吓到晕过去的怪女孩被藏在其中,寅不知她何时会醒来,但有一点自己能够肯定,那就是绝对不能让这城里的其他人看到这女孩。 赵云没有寅的这种担心,因为只有赵云自己才明白,那个来报信的骑兵被风团切碎时娜乌卡所受的惊吓程度。就在这小女孩失去意识的那一刻,赵云耳中的风雪呼啸声,在一瞬间彻底消失了,直到现在,似乎还随着女孩意识的失去而一同沉睡着。也许这对那些普通士兵来说是好事,起码这样,他们都不会落得像小庄一样的下场,赵云心里这样想着,看了一眼那些举着火把,谨慎而略带恐惧地看着自己一行人的士兵们,其中一个士兵似乎对注视有所感应,这让赵云马上收回了视线,拉了拉盖在自己头上的斗篷。 深夜寿阳城内的街道上,并不只有赵云一行人,城内各处都遍布着士兵大呼小叫的声音,士兵们清楚,刺杀了丁熊后依然能全身而退的刺客,凭着这样的搜查无论如何也不会有结果,但叫嚷和敲击剑鞘的声音依旧没停,只是无论是被惊扰的平民,还是那些士兵,看到十二骑走过身边,都无一例外闭上了他们的嘴巴,取而代之的,是满是鄙夷和厌恶的眼神。 随着进城深入,道路两旁的人渐渐稀少起来,一行人朝北面吕布府邸而去,让赵云感到不太舒服地是,此刻的道路,不同于进城时那样干净,白天化开的污水在夜晚重新结成了冰,其中更有部分垃圾与被抛在路面上的残羹碎骨被堆在道路中央,散发出一阵阵腐臭的气味。路右的房屋,清一色熄灯无光,就连夜晚平常人家的炊火烟尘,也尽皆全无,但赵云总是感觉到,有人在黑暗中注视着自己一行人,而且这黑暗中的注视,还不在少数。 “太安静了。”乌丫不喜欢这样的无声环境,更不喜欢这诡静的黑暗,她同赵云一样,将注意力全放在路的右侧,上一次他们遇到黑暗,王伯夫妇就莫名地死去了,现在,乌丫可不想再遇到那个夺取王伯夫妇性命的怪人。 “咚!”道路右侧,一次诡异而巨大的鼓声让走在最前方马匹发出了声长嘶,那是寅的战马,它前腿高高抬起。幸亏驾驭这马儿的人是寅,拉住缰绳的他在马前蹄落地后,不断抚摸着马的颈部,似乎在对马低声说着些什么,这才让那匹受惊的马停止了踏地的动作。 一个浑身脏兮兮的老太婆从右面的黑暗中跳到了路中央,年纪已然八十有余,散乱如杂草一般的头发让她的头看上去比其他人都要大了个三四倍,因为嘴里的牙齿多数都已经掉光,老太婆宽大的下巴几乎将她的上嘴唇和大鼻子一并都包在了一起,只有一颗门牙支在外面,在乌丫看来,那张与头发面积完全不成比例的面庞,像是一只丑得要死又蒸过了头而后再次风干的包子,干瘪,拧巴,毫无生气。 “臭小子们,你们马蹄子声吓到我的鼓了!”那干瘪的包子毫无来由地训斥着寅等人,散发着恶臭的唾沫星子在寒冷的空气中结成了冰渣,喷打在了处在队伍中间的赵云和乌丫脸上,格外生疼。“隆冬儿乖哦,不怕不怕哦!”骂得尽兴后,老太婆又温柔地抚摸着她那沾满了油迹的大鼓,那温柔呵护的劲儿,像是在安抚一个将要睡去的孩子。
“这是哪里?”一路上浑浑噩噩,与乌丫同乘一匹马的柳虞,突然回复了往日神智而冷冷地问道,乌丫不清楚这是因为鼓声的刺激,还是因为夜晚越来越冷的天气,但让乌丫松了口气地是,眼下需要担心的事,起码少了一件。 “今晚我们在吕大哥府上借住一晚。”乌丫低声回答着柳虞,内心其实也没底,那古怪小丫头的问题没有解决,赵云身上的谜团也没有解开,谁能晓得他们三人会在这里待多少时日。 “实在抱歉,我们会尽量小声一些。”寅下马作揖道歉,完全没有了在药碾峡作战时锐利的杀伐之气,在乌丫看来他更像是一名整日枕着竹简睡觉的干瘦书生。乌丫眼神投向了巳,眼中的问题不言而喻,寅为什么会对这么一个看上去像疯子的无理老太婆如此谦恭?巳冲乌丫微微点了点头,也随其他十二骑一同翻身下马,显然是要用步行来减低发出的声音,乌丫二人虽然心里有疑问,也不得不效仿他人。 唯一骑在马上的,只有赵云,因为他不得不骑在马上,娜乌卡没有醒,起码现在没有,谁知道她会不会在醒来后让这个疯子老太婆和她的油迹大鼓一起消失于人间,而这,更让他在人群中显得特立独行。 寅脚步轻挪,一种无力感从心底泛出,今天他犯得错太多了,从对药碾峡战况的估计,亥的战死,巳的诉苦,骑兵小庄的莫名身亡,以及现在赵云身形的突出,平日里全力呵护这个小团体的核心人物,将所有这一切错误都归咎到了自己身上。只是寅没有想到,更没有看清,刚才还在他身前的那个老太婆,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赵云的马前,她眯缝着的双眼在紧盯着赵云和他黑色的斗篷一段时间后,彻底颠覆了老太婆在十二骑脑中的形象,干瘪包子皮上那两道勉强被称为眼睛的缝,此刻已然圆睁,泛着绿色光芒的瞳孔在火把下熠熠生辉,那只有一颗门牙遗留的干瘪嘴巴吐出了几个足够让在场者都听到的字,这几个字不仅让寅想到了那个已经被传烂了的诅咒,更让乌丫想到了娜乌卡对自己在遇到危险前所说的话。 “没想到,她最终选择了一个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