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狭路相逢(中)
难道,这一次东平城又要遭到兵殛之苦么? 傅雁书心头忽地一颤。这个不吉利的念头便如一只讨厌的小虫,总在他脑海中萦回不去,就算想赶开也总是办不到。他略略一怔忡,小声道:“去看看夜摩将军吧。” 陆军军营也就在水军边上。五万陆军,有一万搭乘水军战舰沿海南下,四万则从陆路一路下来。傅雁书谙于水战,但他一直认为,水军绝不可与陆军截然划开,水军必要有登陆作战的能力,否则纵然称雄水上,也只是如瘸足之人,所以他这些年极为重视水军陆战队的训练,特别是水军的抢滩登陆战。随着火器的进步,抢滩登陆已不是师尊当年那样子了。若一味守旧不前,就算水上取得优势,也很可能被逼得上不了岸,仍是一场空。蔡意慈也知道傅雁书的意思,一旦兵分两路,水陆并进,再要碰头就得在五羊城下了,因此这一次算得是最后一次战前会议。他行了一礼道:“是。” 此时跟随在他们身后的是水军的两个下将军黄深韬与柏晴波。黄深韬当初本是陆军的人,因为是海靖省人,水性极佳,对海上地形非常熟悉,当年是傅雁书的师尊专门去陆军要来的。虽是半路出家,但多年下来,已成水军宿将。柏晴波则是当初与傅雁书同一批的水军十舟督之一,资格相仿,能力亦非泛泛,如今一般是水军下将军,而这两人正是此番南征的水军主力军官。傅雁书与他们很熟,一边走一边向柏晴波询问军中近况。刚走到陆军营前,守营的两个卫兵正向水明王敬礼,傅雁书听得里面传来一阵疾雨般的马蹄声,不由一怔,问道:“里面怎么了?” 一个卫兵道:“禀傅明王,夜摩将军现在正在与人训练枪马。” 军中,一直有个“帝国七枪”的称号,不过实际只排了六人,因为被排在第一位的,正是帝君。除了帝君,帝国七枪以火明王王离为首,其次是禁军元帅庞松年,夜摩王佐排到了第三位。傅雁书虽然地位最高,但他平时并不用枪,所以没有入这个排行。帝国七枪中另外三人都在戴诚孝军中,这次倒有两人随夜摩王佐而来。这两人一名丘峰,一名孔世德,还有一个便是戴诚孝的副将曹万隆。这三人再加一个名叫杜时中的军官,乃是昔年有“十辅尉”之称的十个年轻军官中仅存的四个。当初十辅尉威名赫赫,勇力出众,屡上战场,都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名将。只不过杜时中使刀不使枪,所以只有他三人入这七枪排行。夜摩王佐此番的一正二副三将都是枪术大高手,所以才会抽空练习一番吧。 陆军足有五万之众,当中的校场也很大。此时场中足足有二三十人正在混战,只不过分成了两边,交错穿插, 两边领头的,正是丘峰与孔世德。早在十辅尉时期,他们便以勇力闻名,现在都已是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了,枪马更是娴熟。夜摩王佐都与几个将领在一边观战,他们虽然都不曾上场,但全都穿戴整齐,看来也随时会上去。见到傅雁书领着人过来,夜摩王佐忙站了起来,领着几个将军迎过来道:“傅明王,末将等恭迎大驾。” 陆军有五万人,夜摩王佐自统一军,因此还有两个下将军,其中一个是抽调自火明王王离麾下的米德志,以及抽调自风明王沈扬翼麾下的刘纪淳。米德志资格很老,而且当初曾经与帝君一同做过同僚,不过为人倒甚是谦和。刘纪淳是风明王沈扬翼的左右手,与沈扬翼的副将任海舟并称,素有智将之称,而且熟悉南方地形,调他过来,更是借重他这个活地图。算起来,陆军夜摩王佐以降这五位主将,个个都是不凡的英杰。而场中正各自率领一队人马对练的丘峰与孔世德二人见到傅雁书到来,亦停下了操练,下马过来觐见。傅雁书虽然身为大帅,但对下属下来都彬彬有礼,一个个都还了礼。 待一干人进了营房坐下,傅雁书道:“王佐将军,明日出发,已然准备好了吧?” 帝君当初的要求是十日前出发,但傅雁书得到宣鸣雷秘使所传情报,驻扎五羊城的葵花王军有一半已于上月二十三日期离去,现在五羊城守备空虚,实是攻击的良机,因此决定提前出发。待夜摩王佐道:“万事俱备,绝无问题。”傅雁书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兵贵神速,但同样有云,“欲速则不达”。如果一味追求速度,搞不好便弄巧成拙。此次南征,要面对的更是来自于异域,拥有不可思议战具的外族,纵然在座的尽是身经百战的宿将,都不禁有点忐忑。夜摩王佐见傅雁书没再说话,终是忍不住,问道:“明王,那葵花王军的战法……是真的么?” 为了避免引起恐慌,因此这消息目前只下达到将级军官。算起来在座的只有蔡意慈是都尉,还没到将级,但由于他是傅雁书的中军副将,也破例可以知道。 听得夜摩王佐发问,另外几人全都看向傅雁书。当他们知晓葵花王军竟然有这等攻击方式时,一样全都觉得难以置信,甚至觉得会不会是宣鸣雷在危言耸听。虽然只是夜摩王佐在问,却也是他们共同的疑问。 傅雁书深深呼了口气,顿了顿,这才道:“宣鸣雷的为人固然卑鄙无耻,但他实是当世有数的名将,绝不会因为畏战而造出谣言来。这件事,定然不会有假。” 宣鸣雷与傅雁书乃是师兄弟,但当初南北分裂,两人分道扬镳,傅雁书对这个师弟恩断义绝,当初更是口口声声都以“反贼”相称。南北和议成功后,当然再不能如此不留情面了,但傅雁书从来都不提宣鸣雷。他的妹妹妹夫都在五羊城,自己也不止一次去过,但从来都不与宣鸣雷见面。只是现在不得不提到这个师弟,纵然尽量平静,但他的声音里总还有一丝隐隐的恨意。 夜摩王佐也听得出傅雁书说起宣鸣雷时心里纵犹存恨意。这师兄弟分属南北两方的最高将领,大有传奇色彩,平时也总被人谈论,可他见傅雁书恨归恨,说起宣鸣雷时仍是不掩其善,极是公允,心中亦是暗暗佩服。不过现在也不是佩服这些事的事,他道:“是真的啊……” 要对付葵花王军的那种战具,他实在心中没底。现在军中火枪火枪运用越来越多,但对于葵花王军的这种战法,火器似乎起不了什么作用,唯一可能抗衡的,也就是飞艇队。然而代价昂贵的飞艇,目前军中一共也就十三艘,此番南征一下带来了六艘。只不过就算有六艘飞艇,夜摩王佐仍觉不够。本来还希望这消息有所夸大,但听傅雁书所言,应该并无夸饰的成份,那么真不知究竟该如何应付。 他正在沉思,一旁的刘纪淳举手道:“傅明王,五羊城中难道已没有原里应外合之人了?” 傅雁书沉吟了一下道:“这个当然不会没有。据宣鸣雷的密报,五羊执政府中有几人一直也有反抗之心。但这些人手中无兵,目前起不了大用,而且我们如果不能有说得过去的战果,这些人多半不会出头。” 五羊城已经落在葵花王军手中了。据说葵花王军对五羊城的统治并非极其残酷,因此城中虽然时不时有反抗,但并没有预计的那样频繁,而对外商贸甚至已恢复了八成以上,五羊城民众的生活也没受到太大影响。只不过战事一起,海关必定关闭,届事搞不好民众反而会迁怒于帝国军。毕竟这么多年来,五羊城虽然表面臣服大齐帝国,却一直明里暗里将帝国视作终将一战的仇敌,现在这一代的五羊城年轻人对帝国甚少认同感。虽然这一点甚少人说起,傅雁书却清楚地看到了,并且深怀隐忧。 帝君宽容,允许五羊城执政府保持相当大的独立性,然后以允许南人北上为官的方法吸引五羊城的人才北上。这固然是解决争端的良策,但也使得人群分化严重。认同帝国的,大多北上为官了,留下来的是更不认同帝国的人。这一点其实礼部尚书程迪文早就觉察到了,曾经上疏要求改变,但积重难返,不是一两年可以改变的,只能寄希望于时间。其实这一条也已经开始做了,比如五羊城文武两校的课本,过去一直允许自编,这些年便只允许在帝国课本基础上做一些调整,调整部份也必须经过帝国礼部的检查,因此课本中很多地方都改过了,只是前一代人已经长成,这一代人又受前代人影响极大,承平的时候看不出来,但一旦有变,也就看出恶果来了。弄不好,五羊城的民众甚至为延续平时的想法,在帝国与葵花王军两者之间,站在后者一边也说不定。刘纪淳是个智将,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 这次战前会议虽然并不很正式,但说得甚多,直到天将黄昏方才结束。夜摩王佐留傅雁书在营中用罢了晚饭,就算吃饭的时候,仍是斟酌了一番南征的行程。九月五日出发,大约十余日左右能够抵达五羊城。宣鸣雷密报说葵花王军主力已经于八月二十三日离开,那么十五六日赶回来的可能性不大,因此此战得手的关键,就在于能不能成功破解葵花王军那种新战法。 九月五日,秋风渐起中,在帝君特使,兵部尚书周启德的饯行中,南征军分为水陆两部,向南进发。时隔多年,中原大地硝烟再起,一场大战又将爆发。 傅雁书深谙水战,指挥得法,大小战舰排成队列,浩浩荡荡地南下。两万水军,再加一万搭乘战舰的陆军,其余还没有夜摩王佐所统的陆路军人多,但因为有战舰,所以显得更加庞大。 帝国军的战舰共分风、花、雪、月四级。月级其实是小舢舨,吃水浅,是抢滩登陆时所用,雪级和花级是主力战舰,风级过去是超级巨舰,舰身长达三十余丈,但随着铁甲舰兴起,过于庞大的战舰已不再适用,帝国也一共保留两艘风级战舰,一艘是实际规模只有花级的宣武号。宣武号舰长十八丈,但由于是铁甲舰,所以也被归为风级了。同样,花级战舰则是两艘十丈长,实际只有雪级规模的铁甲舰威远与抚远。 铁甲舰造价昂贵,便是国力强盛的帝国,现在也仅有这一艘风级和两艘花级铁甲舰。花级战舰中为首的威、镇、安、抚“四远”舰中,另两艘镇远与安远舰体堪与宣武相等,但因为没有铁甲,战力实远不及威远和抚远两舰。而此次,帝国将三艘铁甲舰全都用上了。这三艘铁甲舰,尤其是载员达到八百余人的宣武号,更是威武不可一世。而全部战舰都配置如意机与风帆两套动力,顺风用帆,无风则用如意机,亦使得船速较过去的战舰增加一倍。原本东平城到五羊城总得耗时月余,现在同样几乎缩短了一半。 然而,傅雁书仍是感到了不安。 他的师父当初被称为天下第一水战名将,前半生也确是百战百胜。然而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这个几乎被奉为水军之神的名将却连吃败仗,特别是当铁甲舰出现,当他师父发现自己的战术几乎一夜间被颠覆,那种失落感使他当场吐血。 师父去世的时候,傅雁书就在身边。也正是有鉴于此,傅雁书一直清醒地认识到,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因此在他执掌帝国水军这些年,尽管没有什么战事,但在战具、战术上,却是精益求精,绝不敢有丝毫松懈。然而现实总比预想要快,这些年来,他几乎想到了一切,却也没能料到葵花王军的这种战术。 难道会输?傅雁书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又轻轻地摇了摇头。胜败乃兵家常事,他并不怕输,他怕的是身后这两万水军士兵和一万搭乘的陆军。自己的声名事小,三万同袍的生死却是大事。何况,自己要面对的乃是从未见过的敌人,以及从未听过的战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