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幼雀离枝惊飞去(6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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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为十月,秋收已歇。 刘备携关张二人正行走于田间陇上,此时田间虽也有农户,只是三三两两,远不及夏日之盛。 他抬脚将身前的几颗土块轻轻碾碎,望向那些在田间留恋不去的农户,“自来农者,一国之基石也。然农户日夜辛勤于田间,往往一年之获不及商家一日之利。虽言重农,然农者多饿死。虽言抑商,然商人多豪富。此为何故?” 身后的关张二人闻言都不曾言语。 农事之问由来已久,世人皆知农者劳苦。只是穷苦之人有心无力,欲变无能,自然不必说。 而显达之人与富贵之人往往不屑思之。 倒也不是全然无人提及,只是其间牵扯利益不可胜数,提及而又有所行动之人多是做了那些既得利益者的刀下亡魂。 士人官僚常言天下大势,而于他们眼中,手握权柄之人,便是天下大势。 逆势之人,便要碾碎于大势之下。 片刻之后,张飞开口道:“农户苦劳,固然可怜,但如今这些还不是兄长该考虑之事。” 刘备点了点头,笑道:“我晓得。” 三人继续前行,来到一处陇上之时驻足而待。 不远处,一个身着短衫的年轻人正低着头在田间缓缓而行。 每行数步,他便要停下来静静思虑一二。 此人正是当初被刘备“拐骗”来的枣祇。 枣祇与旁人不同,最是喜爱这田间之事,如今于涿县之中无拘无束,反倒最是和了他的心意。 刘备三人也不上前打扰,直接于垄头之上盘腿而坐。 “说来此处你我兄弟当初到是常来。” 刘备目光之中露出些怀缅之意,少年之时,他与关羽皆是“穷苦之人”,唯有张飞可算豪富,家中土地甚广,此处就有不少土地是张飞家中的田产。 彼时三人最喜爱做的事情之一便是一起来到这田间垄上,看荠麦青青,随风摇动。 “俺自然记得,俺还记得当年兄长最是喜爱坐在这田间陇上,看着担食壶浆的往来小娘,每每还要摇头晃脑的指点上一二。这个身量差了些,那个年岁小了些。二哥本就面红,彼时自然看不出面红,倒是时常将俺弄个大红脸。” 当年三个少年人坐于陇上,不时对着往来的女子指点一二。汉时民风彪悍,大半女子多是温婉一笑,不以为意。 可也有剽悍女子,叉腰开口便是荤话,又或是张口便骂,每到此时,三人便要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有时还会将状告到张飞老爹那里,单为此事,张飞不知挨了自家阿父多少打。 无忧少年之时,终是逝去不可得。 刘备笑道:“益德说的是也不是,当初指指点点的可不止我一人。你们两人可也不曾少说了。不过说来男儿爱美色,本就是寻常之事,难道女子便不爱男子好姿容不成?昔年咱们三人坐于此地,还有不少女子也是对着咱们指指点点的嘛。” 不待关张回答,他稍稍抬头,看向那个走来的年轻士人,笑道:“枣君,我说的可对?” 常年行走于田间,枣祇的肤色又被烈阳晒黑了几分。若是勐然打量起来,倒是越发像是田间的寻常农户。 如今枣祇在田间多与农户打交道,故而原本有些内向偏激的性子也是越发爽朗起来,他闻言笑道:“方才刘君也说了,女子喜爱的可是好姿容。至于你们……” 四人都是一笑。 “枣君如今性子倒是洒脱了不少,竟也会开起玩笑了。”刘备笑道。 枣祇抖了抖鞋上的尘土,于刘备对面盘膝而坐。 刘备笑问道:“枣君以为涿县如何?” 枣祗到底不是性情跳脱之人,此时已然是整肃面容,开口道:”说来我来涿县已然有了些年头。涿县虽是边塞之地,可这两年在外有玄德声名在外,在内有益德强力所压,倒也算是家靖人和的安稳之地。只是如今玄德难得回乡,有些事我如鲠在喉,不得不与玄德言语一二。” 刘备也是收起笑脸,肃然道:“枣君请讲。” 他知道枣祗所要讲的只怕多半是农家事,也只会是农家事才会让其如此郑重其事。 “农者,国之大事。只是如今有一遗习,各处皆有,即便是涿县也不能免俗。田间农户之田地,往往为权贵豪富之家所吞没,而农户迫于生计,又不得不得委身于豪富之家,如此,农户越发窘迫,而豪富之家越发富贵,长此以往,一地之间必然崩溃。” “一县如此,推而广之,日后天下只怕也要如此。” 枣祗还是那个枣祗,心中不愤便敢悍然出口,不然当初他在阳翟之时也就不会怒怼郭家人。如今虽然平和了不少,可到底性子还是不曾变。 刘备点了点头,枣祇所言的土地兼并问题不过是老生常谈。 自光武帝建立东汉以来,世家豪族历来是尾大不掉。 即便是于光武建国之后这个东汉最为强盛之时都不曾解决掉世家豪族问题,其后的后来之人自然更是无法可想。 更何况自明帝之后,汉帝多是年幼便夭折,极少有常年执政之人。 朝堂之上内斗不休,更是无暇顾及这些地方上的豪强世家,及后腾出手来,地方却是已然中央勾连在一起,更是难以剪除。 或者说这些世家豪强已然融入东汉之中,成了东汉的一部分。 沉阖已重,病入膏肓。 “枣君也当知此事由来已久,非是寻常之事,如今既然提出此事,可有解决之策?”刘备笑道。 他已经隐隐猜到了枣祇的意思,毕竟眼前之人是首倡屯田之人。 枣祇沉默片刻,开口道:“祇确是有一法,只是与时不同,不知玄德敢不敢为了。” “既然如今兼并已然不可避免,不如玄德以手中之利,将涿县尚且在农户手中的土地缓缓收入手中。然后将手中土地交给农户耕种,定下租金。多买耕牛耕具,到了农耕之时可将耕牛等借与农户,定时收租即可。” 刘备闻言之后抬脚捻着地上的碎石,也不言语。 枣祇也不催促,他也知道刘备要做出决定不易。 世上的聪明人不少,只是很多事哪怕明知是对的,可敢朝着正确方向迈出那一步的,古往今来,也只有寥寥数人而已。 若是刘备按他所说的来做,固然是能让涿县农户好过一些,可也让他与涿县的世家豪强彻底对立起来。 世家豪族本就是以盘剥农户获利,若是被刘备将人和田地都收拢了去,他们又如何获利? 如今刘备虽在涿县之中声望无二,又有张飞等人相助,只是蚂多也足以咬死象。 若是换了旁人,即便是世家出身,只怕也要畏惧一二。 可他相信刘备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桉。 片刻之后,刘备轻声笑道:“枣君所言有理,事情就交托给枣君了。至于钱粮人手一事,枣君自可与益德商议。只是还是要先缓缓图之。备当日与枣君所说的四句言语,可是备的真心话。” 枣祇闻言而笑,“我果然不曾看错玄德,我这就前去筹备。” 他和三人告辞一声,匆忙起身而去。 “兄长真的要应下枣君此事?” 随着枣祇走远,张飞先开口,“如此行事只怕是要触及县中不少人的利益。别看他们如今对兄长唯唯诺诺,可也不过是表面功夫。” “人为财死,何况是这些吃惯了人血之人。若是真动了他们的利益,只怕拼死也是咬上咱们一口的。而且若是大规模的收纳农户,到时县衙那边只怕也不好交代。” 三人之中,这个貌似粗豪的汉子其实最为心细。 关羽虽是不曾言语,却也是面露忧色。他虽觉得枣祇所言之事确实是个好法子,可如今张飞所说的也有道理。 刘备笑了笑,“这些方才我自然也想过。其一,涿县不小,可也算不得大,区区之地,豪强能有几许?若是闹事,那便杀鸡儆猴就是了,刚好又能收纳下不少财富。对待恶人,无须讲什么仁善道理,难道还想让他放下屠刀不成?” 张飞点了点头,兄长的言语倒是和他的心意。 真正的仁义应当用来对待仁善之人和弱者,而不是那些已然提刀的豪强之人。 仁义之人,不该被仁义框住了手脚。 “至于县衙之中,所需的无非是这些农户的口赋和算赋。若是被旁的豪族将这些人收拢了去,定然会隐匿人口。即便是不曾被收拢了去,和这些农户催收钱财,也历来是县衙之中的麻烦事。” “若是我收拢了这些人,只要咱们不隐匿人口,按实际上交,自然无事,说不得朝廷还希望咱们多收容些人。毕竟钱财不少,甚至要更多些,还能省下县衙之中的不少麻烦。” 彼时世家大族多隐匿人口,朝中所能收上来的赋税也因此锐减不少。 世家豪族越发富有,而天子越发穷困,想来也是日后灵帝卖官的缘由之一。 刘备笑道,“如今咱们酒水的生意不差,倒也不在乎这些小钱。” 也不是刘备说大话,如今他财大气粗,确是不在乎这些小钱。 关张二人此时也想清了其中的关键,朝廷缺钱,他们此举虽是有些离经叛道,可说到底也无非是世家豪强的寻常作为,加上为朝廷缴足赋税,朝廷自然说不出什么。 “如此作为虽是对农户有好处,可主事之人多半是要亏损的,只怕不是长久之法。”关羽开口道。 方才枣祗之意日后自然是要将这法子推而广之,只是赔钱之事,定然不是长远之法。 “二哥多虑了,兄长何时做过亏本的生意?”张飞笑道。 刘备站起身来,活动活动筋骨,“云长说的不差,此事最初自然是要亏本的,只是若是日后成了规模,其收获却也是难以估量。” 】 “最艰难之处,便是在一个信字。昔年商鞅变法,徙木为信。如今自然也要有人做个表率,先行此事。不然农户只会坐视观望,如今我名声正盛,倒正是做此事之机。” “再说也不是全无益处,如今咱们遂了枣君的心愿,枣君也该帮咱们一个小忙才是。” 他咳嗽一声,“等到枣君做出些成绩来,益德可编上一个小故事。” “故事之中言说枣君在阳翟之时如何身负才学而不得用,还要受人欺压,不要指名道姓,可也要把郭家稍稍点上一下。” “然后便是我刘玄德听闻枣君之名,数次相顾,推食与之,解衣衣之,把臂言欢,推心置腹,以四言自诉生平志向,这才将枣君请来了此处。也才有了枣君大展所长。” “咱们县中时常有往来的客商游侠,可以多给他们些实惠,要他们多多传扬。” 关张二人一时愕然。 良久之后,关羽这才开口,断断续续的道:“想来,想来兄长这是千金市,市马骨之意,好,好计策。” 要他关云长违背本心,到底是有些艰难,好在他面色本就略红,故而看不出涨红的面目。 张飞却是眼前一亮,觉得刘备这计策不差。 到时还可以加上其他一些细节,例如这位千金市马骨的刘玄德还有两个万人敌的好兄弟,至于这两位好兄弟是如何在两军阵上临阵斩将,更是值得好好说道一番。 他忽的想起一事,问道:”兄长,此事若是见了功效,只怕极易为外人所彷效。“ 刘备笑道:“拔一毛不利天下,惠子不为,我为之。只要对天下农户有好处,我倒希望他们人人学去。” 他言语一顿,抬头望向远处农田,“只是他们并非人人都是刘玄德啊。” ………… 涿郡高家历来是郡中豪族,昔年宁负两千石,莫负豪大家的言语便是由高家流传而出。 今日高家却是迎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访客。 来人正是如今在幽州声名鹊起的涿县刘备。 刘备如今在幽州的名头不小,足以让高家高看少许,可也只是高看少许罢了。 这世上从来不缺天资纵横的年轻人,只是越是天资纵横之人,陨落的便也越发迅速。 这个世道,能活得长久的才是赢家。 而世家绵延多年,盘根错节,上下皆有勾连,自然也就不会将这些突然崛起的年轻人放入眼中。 今日高家对待刘备已算是颇为客气,毕竟出面接待之人是高单的生父,也是如今高家的家主高洪。 高洪昔年也是个在涿郡颇为传奇的人物,早年飞鹰走狗飞扬跋扈,后来却是折节向学,坐上了家主之位。 只是一代人自然有一代的人故事,这些年此人越发沉寂下去。若是不刻意提及,已然有很多人不记得当年他也是曾在幽州叱吒风云的人物。 如今年纪已然算不得小的中年人正打量着坐在下首的刘备。 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自涿县走出来的年轻人确是自有一番风采。 “不知刘君此来何事?莫非是为当日回到幽州之时我高家不曾迎你,故而特地来上门问罪不成?”高洪先声夺人。 刘备不曾为他气势所慑,只是笑道,“高家高门,备高攀不得,又如何敢为这等事寻上门来?今日上门只为一事,备返回涿郡已有多日,只是为何始终不见有高家人登门询问高单之事?莫非他已不是高家子?” 坐在上首的中年人倾了倾身子,微微眯眼,“刘君管的似乎太多了些,高单是高家子,高家如何作为,自然是高家的自家事。难道刘君连我高家的家务事也想插手一二不成?” “备自然不敢,我只是有些为高单不平罢了。”刘备也不躲闪,抬头平视对上高洪的目光,“当日被送到塞上之时便被当作弃子,想来也是他这个无用之人的唯一有用之处了。” “只是如今塞上归来,不论高家家主如何想,可作为高单之父,想来也总该先问上一句吾子何在?而不是故示威严,显露高家的威风。” 高洪没言语,只是死死的瞪着刘备,宛如一只即将暴起的雄狮。 只是良久之后,这只狮子到底是不曾暴跳而起,反倒是渐渐沉寂下去。 “若是早上几年,单凭方才刘君这番言语,我便是要和刘君斗上一斗的。只是如今年岁大了,心气消减了不少,再也不似当年好斗。” 他笑道:“刘君年纪轻轻闯出了诺大的名头,如今正是年少得意之时,少年锐气,自然不知这世家大族当家之人的难处。” “看似一族之权在握,风光无限,族中之事一言而决,可此中种种利益盘根错节,单单是理清其中的关系便要费尽心神。” “一家之主,最是要有私心,却也最要不得私心。刘君聪颖,想来也当能明白。” 刘备点了点头,大家族之中,最难做之事便是平衡。 高洪站起身来,在屋中踱着步子,“我不曾问及高单,甚至要他出塞搏命,不是我不喜爱他。在我诸子之中,其实单儿最是像我少年之时。只是我先为一家之主,再为一人之父。世上之事,轻重总要分的清。” “若是因我一己之私爱,而坏了高家百年之利。日后到了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去见高家先人?你如今还年轻,我在你这个年岁之时也是与你一般想法,只是后来等真正做到这个位子上,才明白有些事,心中如何想其实半点不重要。” “居高者,总是要孤身一人,举目无邻。一国如此,一家也如此。” “所以便只能大义灭亲?”刘备笑道,“于备看来,所谓大义之名,无外乎是为自家的懦弱寻个合理的由头。” “杀一人而救千人,先杀其人,然后赞其仁义。可那被杀之人就当死不成?可有人问过被杀之人可曾愿舍身成仁?没人问过,默而无言,皆大欢喜。” 高洪沉默不语,抬头透过窗子向外望去。 窗外的树上,寻食而回的鸟雀正在为窝中的小雀喂食。 刘备此时想起当日与高单分别时的情景,心中不由怒火大起,他也是站起身来。 高单不曾随他而回,而是主动留在了高柳城中。 两人最后的作别是在高柳后山的碑林之上。 当时两人就站在陈汉墓前,身前的土里,埋着那把自鲜卑人手中夺来的长剑。 彼时经历过连场大战,早已褪去了面上青涩的年轻人嵴背挺得笔直。 举止之间,越发是像那柄故剑的主人。 原本刘备想带他返回幽州,却是被高单笑着摇头拒绝。 哪怕过了许多时日,刘备依旧记得这个当年他看不不入眼的年轻人,说了一番即便是让他,甚至是会让天下许多自诩豪杰之人都会羞愧的言语。 这个昔年在涿县只会飞鹰走狗的年轻人按着腰间的佩剑,朗声笑道:“刘君,昔年不懂事,倒是多有得罪。” “只是如今上过了战场,见过了豪杰,再要我回到涿县,去做那个只知在里巷之中奔走玩闹的纨绔子弟只怕是有些难了。” 他低头看向身前陈汉的墓碑,轻声道:“我非你和陈大哥这般豪杰,只是个寻常无赖子弟,做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寻常人,见惯了你们这些豪杰,偶尔也会想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他重新抬头来,笑道:“出身寒微可身为英豪的陈汉可以死在这塞上之地,那出身高家名门的纨绔子弟高单,又为何不能死在此地?” 刘备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我之事,想来家父是不会多问的。若是刘君有闲暇,还请刘君转告我父。” 他朗声笑道:“高单,不还家了。” ………… 刘备将当日之事转告给高洪。 临去之时,他强压着心中的怒火,只给高洪留下了一句言语。 “日后高家将如何,所看的不是如今这些身居在涿郡的人如何,而是独留在塞上的高单会如何。” 屋中只留下高洪一人。 此时这个在家族之中向来以强横着称的中年人缓缓弯下腰去。 肩膀耸动,泣而无声。 窗外树上,幼雀离枝惊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