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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当年早知生别离,今日不合动相思1

    凌虚阁本在禁宫后苑,跳出宫墙就可奔禁城北门——和宁门,直上御街。苏柳寻思御街上禁军守卫森严,于是折行向西,打算从凤凰山的禁城遁出,虽然燕荻花曾说这十里山路中暗卡密布,但此时自己已经力竭,宁可擦亮眼睛,避开暗卡,也不愿在大路上撞到大批人马,否则非命送在禁宫不可。

    计较已定,尽量避开灯火,拣着宫中隐秘的小路向西徐行。转眼间来到西华门,这是禁宫的西正门,数百名禁军手执火把站在门前,更有十余列禁军四处勘察。苏柳绕到一处楼阁后面,瞄准宫墙,提起上跃。怎知自己内息不足,身上又负着杨思岳,跳到半空就坠了下来。忽听火把声、脚步声响,苏柳忙挨到暗处,避开众军视线,待他们离开,解下腰中束带,系到杨思岳腰上,双手一触她纤细的腰身,双颊瞬间红热,心中责怪自己不该多想。

    收摄心神,把杨思岳抱到墙角坐好,腰带的另一端缚在手上,踉跄跃上宫墙,再一点点将她拉上墙来,缓缓缒出。天幸他时机把握得好,竟没被人发现,旋即跟着跳下宫墙,不料双足酸软,堪堪栽倒在地,心中不觉好笑:“蠢材苏柳,你也有今天。”这是他出山近五年来遭逢的最险境遇,想起适才恶斗,犹自心有余悸,但想到自己和杨思岳力斗华山五剑,闯出重围,又不免暗自得意。抱起杨思岳,蹒跚着向凤凰山上奔窜。

    这一路果然有许多暗卡,众士卒隐身在密林中,以吹角为号。苏柳虽然气力已尽,但总算耳力还在,于是跌跌撞撞,避开暗卡,专沿河谷行走,一旦遇人尚可跳水躲避。走了许久,忽见林中火把闪耀,杂以人声呼喝:“拦住它!千万别射箭!”跟着一声嘶鸣,马蹄声咄咄响起,往河谷跑来。苏柳大喜:“是紫青双驹!这两个小家伙儿定是误闯进凤凰山来了。”将杨思岳转到背上,悄悄挨近一处软丘。等到双驹奔到近处,苏柳一声唿哨,窜上软丘,叫道:“青霜电!”那马儿认得主人,欢声大作,呼喇喇奔驰过来,苏柳跃上马背,叫道:“凝夜紫跟上!”

    众士卒见河谷翻出一人来,吃惊不小,再不管什么宝马,弯弓急射。箭镞如蝗,苏柳挥舞越女剑,回身将来箭一一荡开。“青霜电”载着两人,“凝夜紫”紧跟在后,风也似地窜入密林中。

    一路上又有数处暗卡,苏柳不管三七二十一,只叫马儿快跑,对方如射箭阻拦,苏柳竭力荡开,但肩头仍中了一箭。转眼出了到了禁城出口,苏柳知道出门就是万松岭,可是门固墙高,如何出城?正自踌躇,“凝夜紫”一声唿噜,掉头向北。苏柳轻声呵斥,“青霜电”却也发足追去,猛然醒悟:“它俩从吴山跑进禁城,定是有什么没有禁军把关的出入口。”果然奔行不远,就见到一处墙洞,洞口甚小,一股清泉从中流进禁城,原来高宗为营建宫中景致,竟不惜在铁桶般的城防中开出洞口用来引水。双驹涉入水中,水没过颈,苏柳一面闭息,一面掩住杨思岳口鼻,贴伏在马背上。河水瞬间涌过全身,秋水生凉,苏柳遍身刀创箭痕凛凛作痛,他生怕杨思岳一受寒内伤加重,将她牢牢抱在怀里,尽量不让她上身浸水。河水流过两人贴在一起的脸颊,杨思岳柔嫩的肌肤在河水中微微泛出暖意,苏柳周身冷痛,却觉得心中炽热无比。

    一眨眼功夫,双驹已走出最深的地方,水降到马蹄。苏柳察看杨思岳脸色,见她眉头紧蹙、犹自昏睡,顿觉刚才这片刻之间,如千年般漫长,心中又急又甜。

    赶到宝成寺时,正赶上寺外围满了官兵,那些官兵里里外外搜查了好久,不见搜出人来,心想:“燕小哥他们一定及时转移了。”待众军走尽,将杨思岳抱入禅房。此时,杨思岳软软地靠在苏柳肩头,脸色发白、呼吸孱弱,在他怀中瑟瑟发抖。苏柳担心如此耽搁下去,只怕杨思岳性命不保,当下再不迟疑,将她抱进柴房,用干草掩好,心中默默祷祝:“我只离开一会儿,千万不要让禁军去而复返。”于是将“凝夜紫”拴在隐秘之处,径自骑了“青霜电”奔清河坊而来。将到山脚,只听得城中有禁军高声传令:“陛下有令,捉拿反贼’秋林渡浪子’!捉拿反贼曾小乙!捉拿峨眉反贼苏柳!有窝藏反贼者,满门抄斩!”苏柳起初还在寻思“曾小乙”是谁,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满腔愤懑:“我几时成了反贼?我几时成了反贼?定是华山派那五个人诬告的,不光报了我的名字,还反咬峨眉一口!实在欺人太甚!”一时间,“反贼”两个字在耳畔、脑际不断回响,声音愈来愈乱、愈来愈大,忍不住在心中责怪自己:“我本已淡出江湖,决心过太平日子,可为什么还要掺合这么一滩浑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答应李孤鸿帮他去盗图。我本以为盗图不妨碍家国大计,不违背江湖道义,可如今不仅宝图没有拿到手,还累得杨贤弟,不,还累得杨姑娘重伤,只怕还要累得我峨眉满门都要背上私通敌国的罪名,我,我真是不忠不孝。此事传到师父他老人家耳朵里,他会怎么想?对了,郞二哥可以帮我作证!可是,可是他人呢?还有,还有娥妹呢?李孤鸿呢!燕荻花呢!他们去了哪里?!”一时间觉得天地间空荡荡的,自己又委屈、又无助。因又想到:“我此番闯下大祸,大师兄和四师兄只怕要趁着这个机会,在师父面前百般挑唆。我并不在乎什么掌门啦、名声啦,我怕的是师父他老人家寒心,怕的是师兄、师弟他们误解我。”想到此处,一阵凉风吹来,四年前的往事涌上心头,不禁打了个寒噤。

    那年秋天恩师寿诞,师徒齐聚玄剑宫,苏柳回山祝寿,当晚把酒言欢,与恩师和众师兄弟讲述下山一年来的情况,逸兴遄飞、畅快淋漓。陆九宫见自己最为疼爱的六弟子仅用一年功夫,就在江湖上闯出响当当的“佼佼姑苏柳”的名号,心中大喜,当众传了他几招“通臂拳”的新招式。说是传给他,只不过找个借口叫大家都学学,否则何必当众传功?怎料当晚席散,苏柳准备回房歇息,却见有人影走向后山。他蹑足跟过去,竟是大师哥华松和四师哥黄槐。他俩人坐到亭中,把盏饮起酒来。只是说话声低,听不清是什么。苏柳久未回山,这一年来在外面酒量大增,宴席上本就喝得不尽兴,此时见两人喝酒,就想过去蹭上几杯。忽然玩心大奇,想吓他俩一吓,于是悄悄踱步,从树丛绕到亭侧。彼时华松、黄槐颇有七分醉意,加上苏柳“通臂拳”练得炉火纯青,两人分毫察觉不到。苏柳挨近两人,才要窜出恶作剧,忽听华松“叮”地把酒盅摔在地上,骂道:“一个半路上山的黄毛小子,师父凭什么这么宠他!”苏柳一惊,心想:“大师兄在说谁?”只听黄槐道:“大师哥悄声些,仔细给人听见了。”华松道:“听见又如何?我上山三十年,师父传我的功夫还不如他在山上十年的多。四弟,你说,咱们师兄弟十人,凭什么他苏老六可以最先下山历练?那不摆明了师父暗地里传他功夫了么?”苏柳恍然:“原来大师兄是疑心师父暗地里传我功夫。师父待我十兄弟一视同仁,我不过练功速度快些,哪有私受之事,我须得出去解释清楚。”原来峨眉门规,所有弟子需在每年“玄剑大会”夺冠,才能下山历练。华松入师门最早,一直协助陆九宫处理门中事务,从未下山历练过。前一年他向师父申请,要下山去,陆九宫便依照门规叫众弟子比武,孰料苏柳不知内情,率性夺冠,就先下了山,当时华松便怀恨在心。今日苏柳归来,不仅江湖阅历渐长,更得了个“佼佼姑苏柳”的名头。最让华松看不过的,是师父借着表扬他的名义给大家传功,这不明显了在众弟子面前树立他的威望么?

    那黄槐为人市侩,最会搬弄是非,见华松已对苏柳不满,便道:“不瞒大师兄说,我也早就怀疑师父对六师弟有偏心。你想想看,以六师弟的资历,怎么能在’玄剑大会’胜过你这掌门首徒呢?还有一事我不大明白,呃……”说到这里却不往下说。华松追问道:“什么?”黄槐四下张了张,道:“你不觉得六师弟越长越像咱们刘师叔么?”华松“啊”了一声,叫道:“难不成他是刘师叔的儿子?”黄槐道:“谁说不是呢!这刘师叔与商师叔情深意笃,可是这么些年来都没有个孩子。你难道不疑心他是刘师叔暗中托付给师父,好教自己的亲生儿子将来继承师门的衣钵么?”华松听罢,气得大拍石桌,铁青着脸道:“哼!本以为师兄弟十个,个个都是没爹没娘的苦命孩子,倒是苏老六,原来是大将军的儿子。或许你猜得真不错,刘师叔本就是师祖的独子,人都说师祖曾遗命刘师叔继承掌门,但刘师叔忙于抵抗金兵,才把位子让给了师父。这样看来,师父定是为了还刘师叔人情才这么用心栽培他的儿子!哼哼!好个苏老六,这掌门难道非要是他刘家的不成?”时任大散关守将,现任暂代川陕经略使刘拂雨,确是峨眉派上代掌门“步月剑客”刘飞仙的独子,刘飞仙只收了三个入室弟子,一个是自己的儿子,一个是陆九宫、一个是刘拂雨的结发妻子商贻彤。刘、商二人成亲后,常年奔波在外,率领义军抗击金兵;陆九宫协助刘老掌门处理门中事务,为人敦厚、武功超群,深得老掌门喜欢,于是病危时将掌门之位传给陆九宫,任儿子、儿媳在外忙碌家国大事。人言可畏,陆九宫继任掌门后,门中总免不得有同辈弟子蜚短流长。好在陆九宫为人宽厚,久而久之也没人再说。苏柳上山前,刘拂雨夫妇曾回峨眉山住了几天,华松、黄槐都见过,那时刘拂雨未及不惑之年,雄姿英发惹人瞩目,苏柳初上山时不过十岁,如今渐渐长高,面貌变化不小,颇有几分刘拂雨当年的丰采。苏柳听他们醉话连篇,越说越离谱,只把自己的臆测说得跟真的一样,还辱及上代先尊,不由得大为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