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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空将碧血酬危世,忍教英男粉太平2

    次日午后,自西北诸峰突然卷来层层密云,压得整个临安城暗如池渊,不一会狂风大作,紧接着就是暴雨倾盆。偌大的帝都,本来熙熙攘攘的人流片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街巷中已经装饰好的彩灯华饰,来不及等人去收,顷刻间被暴雨打得七零八落。临安地处东海之滨,在这仲秋时节,极少出现暴雨,不由得令人称奇。这场雨不偏不倚落在中秋佳节,西湖的水涨到与苏堤齐高,钱塘江上更是万分汹涌,许多来往的船只无不在浪涛中拼命摇曳,强行驶进避风港。好在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那密云就飘过钱塘江望东海奔去。到了黄昏时分,云开雨霁,千家万户打开窗子,阵阵凉风吹透薄衫;西湖一带,诸峰焕然一新,在炽烈的晚霞之中徒剩剪影,宛若一群少女,艳丽无伦。

    当晚,夜空澄澈如镜,不染纤尘,一轮大如玉盘的明月缓缓升上钱塘江,照得江平水阔、城郭如昼。家家户户赶不及再添新灯,索性赏玩这一轮秋月,别样欢欣。整个临安城,除了皇宫大内,只有一处灯火通明,那就是清河坊北侧的太平楼。清河坊北共有三条小巷,从东到西分别叫做“东太平巷”、“中太平巷”、“西太平巷”:中太平巷是御赐的“清河郡王府”,也就是前枢密使、人称“张太尉”的张俊的府邸;东太平巷是张俊的家庙,高宗皇帝御书“德勋”二字;至于西太平巷,就是号称天下第一酒楼的“太平楼”了,这座酒楼是张俊罢官封王后的私产。那太平楼东西两座楼阁,各有四层,并肩而立,东面的楼阁叫做“天九阁”,西面的楼阁叫做“地四阁”,取“天九地四生金”的好彩头,“天九阁”由上至下按照天、地、玄、黄命名,“地四阁”则是已宇、宙、洪、荒列次。两幢楼阁间以四条复道相连,朱栏赭瓦、雕梁画栋,凌空而亘,宏伟之极。整个临安城中,除了禁宫,最豪奢的莫过于这座太平楼。

    那张俊与韩世忠、岳飞、刘光世被后人并称为宋代的“中兴四将”,虽如此说,但四个人的人品却是大异其趣。刘光世贪财好色,趋炎附势,为了保全自己的富贵攀附权相秦桧,岳飞当年被害,他也出了不少力,不过岳飞被害的第二年,他也就病死了。至于张俊更不用说,他在四将中权力最大,绍兴十一年,北伐军连战连捷之时,张俊迎合上意,亲自缴了韩世忠、岳飞的兵权,不久后自己也识相地上交了兵符。张俊早年执掌禁军里的中护军,这支军队负责护卫京师,但他却时常挪为私用。宋人庄绰《鸡肋编》记载:“择卒之少壮长大者,自臀而下文刺至足,谓之花腿。”那是说张俊从中护军里选出身材高大、年少健壮的,令他们从臀部至脚踝都纹上花鸟鱼虫,百姓称这支军队为“花褪军”。“花褪军”不用履行中护军护卫京师的职责,直接供张俊驱使。这名动江南的太平楼,就是“花褪军”在张俊无偿役使下耗费三年时光建成的。这些士卒长期劳作,不堪重负,私下里怨声四起。事情传到皇帝耳朵里,皇帝非但不以为忤,反而默许,于他老人家而言,张俊贪财好利,要远胜于韩世忠、岳飞这种天下称颂、功高震主的一方统帅。当时民间有歌谣为证:

    张家寨里没来由,使他花腿抬石头。

    二圣犹自救不得,行在盖起太平楼。

    此时,张俊手中早没了兵权,花褪军成了他清河郡王府的府兵,一部分相貌英俊的,被派遣到太平楼当差。日常光顾太平楼的不是京城中的达官便是显贵,试想:酒席之上,英俊孔武的士兵被呼来喝去,吃酒之人有多么洋洋得意;临安权贵中更兼有龙阳之好的,便时常唤几个能说会唱的前来陪酒。偌大一个太平楼,偌大一支“花褪军”,良将忠臣见了捶胸愤恨,百姓见了绕道而行。

    暴雨过后,太平楼加紧张罗,不到片刻功夫就张灯结彩;楼四周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安置了重岗,不仅有从张俊府兵中抽调的精锐,就连大内禁军也调来了一千余人。原来,太平楼在这中秋之夜大排筵席、遍邀朝臣,是张俊奉承圣意,搞了个与民同乐的好名头——“海晏河清承圣推恩宴”。既讨好圣上,说目下大宋王朝太平无事、百姓安居,又巧妙地将“清河”二字嵌进去,那意思是说“我清河郡王承接圣意,代皇帝推恩于臣民”,俨然一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口气。

    张俊早早迎候在天九阁下,一身绛紫云图锦缎长袍,外罩玄缎描金灵鹫毬纹襦,腰束烫金宫绦,头戴乌丝暗金进贤冠,正中镶了一颗润泽如肌的黄玉。他发须尽皆灰白,但面色红润、殊无皱纹,一双浓眉如苍鹰般斜飞,颇有当年纵横沙场的英气。虽已是花甲之年,在衣着上争奇斗奢的劲头丝毫不输给年轻人。在他身后站着五个男子,从四十至二十长幼不等,个个体面光鲜、举止稳重,那是他的五个儿子:子琦、子厚、子颜、子正、子仁。

    今夜应邀的嘉宾,无论是皇亲国戚、朝中阁老,还是六部要员、衙司主管,张俊不分贵贱,一应拱手寒暄,随后指派一名儿子送上楼去,如此五子轮流更换,谁也不怠慢,这正是他在朝中人缘恒通的原因。眼下一百余名宾客尽皆入内,张俊仍留在楼下垂手静等,那自是尚有贵客未到。正当张俊向南张望时,三子张子颜急步走来,在他身旁耳语了几句。张俊微微变色,沉声道:“胡闹!今儿个圣上要来,他一个篾片搅什么局?这满朝的文武听他嘤啊唱的,像什么话!把他关起来,等宴会一散再放出来。”张子颜“哎”了一声便要去办,张俊忽道:“且慢!客气点,太平楼的生意不能少了他。”张子颜连连称是,跑进楼去。

    只听得朝天门内礼乐齐鸣,夹杂着马蹄声响。张俊忙派人招呼宾客下楼,并率诸子及满府家眷、仆人、太平楼各色杂役一齐走到御街中央,倒身下拜,头也不敢抬起。不一时,皇帝銮驾已到,乐声停歇,四十余件乐器、十八骑骏马、十八对导盖分列左右,玉辇从中驶来,众臣、侍卫山呼万岁,震彻太平坊上空。

    高宗皇帝身着朱红蟠龙便装,神采奕奕地走下玉辇,走到张俊跟前,亲自将他搀扶起来,笑道:“中秋佳节,朕来这太平坊,叨扰爱卿了。”张俊道:“陛下眷顾臣民,是臣等之幸,万民之幸。”高宗皇帝哈哈一笑,叫众卿平身,在张俊等人簇拥下走进太平楼。

    走进门,一张硕大屏风隔段内外,高宗皇帝见屏风共九扇,画的都是他自做康王起一些事迹,配上“康王爷入敌营救国”、“应天府再造社稷”等一力恭维的言辞,那自是张俊命人连日赶制的,画工精湛,栩栩如生。高宗皇帝见了大悦。绕过屏风,见天九阁内四层廊台呈回字形环绕,东西南北四面各有楼梯斜通到底,南北楼梯在每一层廊台处都设有一个戏台,抬头看去,雕梁画栋,灯火通明,富丽堂皇。高宗皇帝打趣道:“早听说爱卿这间酒楼是天下第一酒楼,你怎么到现在才叫朕来?”张俊诚惶诚恐,道:“陛下万金之躯,这小小酒楼哪能接得起陛下的驾。老臣是接了圣谕后,怕污了陛下视听,才加紧整饬的。”高宗皇帝听了心下甚喜。一旁却有一位灰髯文官笑道:“清河郡王的意思,圣驾要来,这里才气派起来的?”说话的正是权相秦桧。张俊忙道:“相国哪里的话,陛下最是爱惜民力,卑职怕陛下怪罪,只是稍加整饬,所用花费都是卑职这些年生意上赚的些散碎银子,那也是’乌鸟私情’,报答圣恩的一片心意,怎敢仗着陛下驾到,就大肆营建,这岂不有损陛下威名?”秦桧道:“清河郡王在朝为国家柱石,在家则居奇致富,当真是满朝文武的楷模啊!”张俊道:“不敢!陛下为江山社稷殚精竭虑,相国日夜侍奉、鞠躬尽瘁,卑职散漫俗人,不及万一。”心中却骂道:“好个jian贼,处处给我下套儿,安得什么心思。”秦桧待要再说,高宗皇帝笑道:“两位爱卿是朕的左膀右臂,社稷之肱股,就不要明分伯仲了。”

    秦、张两人俯首称是,忙拥皇帝登上北面最高层,在天字一号厅落座,秦桧和参知政事董德元坐在右首、张俊和端明殿学士汤思退坐在左首。其余众臣按品级两人一席在各层廊厅坐了。张俊见入座已毕,向侍立在一旁的张子颜使了个眼色,张子颜击掌三下,顷刻间雅乐鸣奏,两列“花腿军”手中各执物事,从一楼正厅鱼贯而入,徐徐登上楼梯,向一号厅走来。

    张子颜展开手中一张红册,喏喏唱道:“启奏陛下,太平楼进献’海晏河清承圣推恩宴’第一道菜——绣花高饤八果垒一行。”

    当先两名“花腿军”一齐抬上一个径长三尺的大琉璃盘,揭开盘盅,只见里面瓜果颜色缤纷、鲜艳喜人,一股清新的果味弥漫整个大厅。张子颜唱道:“绣花高饤八果垒,计香圆、真柑、石榴、橙子、鹅梨、乳梨、榠楂、花木瓜四季水果八件,敬祝皇帝陛下龙体安康,四时合宜!”高宗皇帝闻听龙颜大悦。秦桧眯着眼道:“看果看菜不易做,清河郡王一时间找齐四个时令的水果,进献给陛下,真是费煞苦心了。”原来唐宋时,宫廷大宴开席前四道菜叫做“看果”、“看菜”,呈上席位来只供赏玩,用以净化空气。张俊道:“伺候陛下,卑职不敢懈怠。”

    张子颜又道:“太平楼进献’海晏河清承圣推恩宴’第二道菜——乐仙乾果子叉袋儿一行。”后面的花腿军陆续呈上十二只鎏金小盏,里面各色干果,颗粒饱满、盈盈可爱。张子颜道:“乐仙乾果子叉袋儿一行,计荔枝、龙眼、香莲、榧子、榛子、松子、银杏、梨rou、枣圈、莲子rou、林檎旋、大蒸枣干果十二件,敬颂皇帝陛下四海一统,协和万邦!”果然这些干果是大江南北各地特产,单是那榛子就是白山黑水一带老林生长的大粒榛子,大蒸枣也是西域古于阗国一带的名贵品种。这一行自然也属于“看果”了。

    接着进献的是“镂近香药一行”,计有脑子花儿、甘草花儿、朱砂圆子、木香丁香、水龙脑、使君子、缩砂花儿、官桂花儿、白术人参、橄榄花儿十种香草,一时间整个天九阁芳香四溢,令人神清气爽。张子颜喏喏说什么“敬祝大宋江山繁华昌盛”之类的颂词,紧接着又呈上第二道“看菜”——“雕花蜜煎一行”,计有雕花梅球儿、红消花、雕花笋、蜜冬瓜鱼儿、雕花红团花、木瓜大段儿、雕花金桔、青梅荷叶儿、雕花姜、蜜笋花儿、雕花枨子、木瓜方花儿十二品雕花造型,有雕成雪岭梅树、有的雕成岭南翠竹、有的雕成腾龙、有的雕成舞凤,个个雕得玲珑剔透、巧夺天工,那梅红、笋青、瓜白、桔金各种颜色交相辉映,看得众人眼花缭乱。每道菜一上,秦桧都要想几句话抢白张俊几句,张俊也都一一得体地回击,既逗乐了皇帝,也搪塞了秦桧。秦桧见单这前四道“看果”、“看菜”就如此豪奢,心中恨得咬牙切齿,只想着“我贵为一国宰相,当年陛下来我家也办不起这样的排场,你老小子贪了多少钱当我不知道吗?”怎奈高宗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看着满席的佳色珍馐,捻须微笑。

    四道“看果”、“看菜”已过,天字一号厅开始走主菜,各廊厅也都捧上简便酒席,虽说简便,但也是各色山珍海味精致搭配。这张食谱全是张俊亲自造办,讲究荤素相间、五味调和。譬如第五道菜,也就是第一道主菜,是“砌香咸酸一行”,共计各色开胃小菜十二品,以甜酸口为主,配上第一盏酒“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鹌鹑性平、味甘,入大肠、心、肝、脾、肺、肾经,荔枝甜酸尽去腰子腥膻,逗得皇帝胃口大开。紧接着献上“脯腊一行”,都是各种精心腌制的腊rou卤味,配上第二盏酒“奶房签”、“三脆羹”,更增rou类醇厚。到得第六道、第七道、第八道,又都是果蔬去腻。如此每上一道菜,便佐一盏酒,来来去去共计上了七十四道。高宗皇帝每道菜吃上一口,就命人传送至各席,名曰“推恩”。

    吃完第一巡,张俊便传上歌舞,十二名妙龄,在皇帝对面的戏台上联翩起舞。秦桧、张俊连连劝酒,高宗已感微醺。那董德元是秦桧的附庸,也跟着劝;汤思退为人刚直,见张俊这般奢靡,心下不悦,举箸不愿夹菜,入口难以下咽,又不敢扫皇帝的兴,只得把两行老泪忍在眼眶、吞在肚里

    高宗瞥见汤思退闷闷不乐,笑问道:“汤卿,你怎么看起来不高兴?怪张卿没敬你酒么?”汤思退忙道:“微臣不敢,只是、只是……”心中忙想找个什么托词。高宗问:“只是什么?”汤思退道:“圣人讲’治大国,若烹小鲜’,昔日唐太宗宴请四海使臣,改’秦王破阵乐’为’功成庆善乐’,使二十四女子替换一百二十八位武士来跳舞,此乃大国君主举重若轻之典范。清河郡王府精心献上’海晏河清承圣推恩宴’,自是要彰显陛下体恤臣民的胸怀,玉盘珍馐,本已丰盛,加上这廊阁雅乐、霓裳丽舞,就显得繁华无以复加。微臣愚见,反而失去了些举重若轻的气度,令微臣这一介书生稍感压抑,不得放松。”

    高宗听罢笑道:“到底是汤卿见识高远,张卿,酒食上你是无人可及的行家,但要论起调和歌酒、纵览全局,你的见识远远不及汤卿。”张俊忙道:“陛下所言极是,赶明儿老臣定当向汤大人多多讨教。”心中却想:“一个穷酸书生,你懂个屁!”汤思退说:“不敢!”

    张俊忙示意张子颜传第二巡酒菜,揭过这一茬尴尬,张子颜张口便欲传菜,秦桧忽然道:“陛下,微臣……”高宗忽然大手一伸,道:“慢!你们听……”一时间天九阁中鸦雀无声,众人侧耳倾听,果然听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悠扬的笛声。这笛声似被压在仓谷中得鸟儿在闷声啼叫,显然相距甚远,但笛声之廖亮、音律之婉转直透人心,不似人间凡音。

    高宗侧耳听了一阵,合着音节轻轻吟道:“风炉煮茶。霜刀剖瓜。暗香微透窗纱。是池中藕花。高梳髻鸦。浓妆脸霞。玉尖弹动琵琶。问香醪饮么。好一首’醉太平’!好一首’醉太平’!”因向汤思退问道:“爱卿,我命人把这吹笛者给你找来下酒,你看可好?”汤思退道:“闻听笛声,意境开阔、格调旷远,微臣猜那吹笛人也是性格豪疏、霁月清风,足见陛下是此吹笛者知音。”高宗大喜,道:“朕与爱卿俱是他知音人。”又向张俊道:“张卿,命人去寻这吹笛人来。”

    张俊面有难色,支吾不答。高宗不悦:“怎么,叫你这么多属下寻一个吹笛人都找不到么?”张俊忙道:“陛下误会!陛下若听小曲,老臣府上乐工也可演奏给陛下听,此吹笛人不知来历、不知相貌,老臣怕他冲撞了陛下。”高宗道:“朕宫中的乐师都没有这等造诣,单凭你这小酒楼的乐工哪里能及得上。管他美丑,只管给朕叫来。”

    张俊正要再劝,对面廊阁上忽有一人道:“陛下不必去找,这人远在天边、近在咫尺,就在这太平楼里。”张俊大惊,一看那人正是寻常来楼中做客的礼部侍郎范廷轩,暗骂:“这个龙阳癖好不晓事!”原来这吹笛人是太平楼中头牌乐师,范廷轩与他相交甚厚,每到太平楼必请他陪坐。他今夜赴宴,还盼望他能出来演奏几曲,以慰自己之心,哪知道张俊并不允许他见驾。此时笛声响起,范廷轩听出正是他所奏,暗中怎不惊喜。

    高宗问范廷轩道:“这人是谁?”范廷轩站得远看不清张俊脸色,照实说道:“此人姓曾,名小乙,原是中护军一名士卒,可谓是一表人才,能诗善歌,现在是太平楼第一乐师。”高宗大奇:“竟然是禁军出身,朕倒要见识见识。张卿,你怎么偏要藏起来呢?”范廷轩已有酒意,未加思索,抢着道:“微臣料想,清河郡王是怕陛下看中了,要将他回宫去。”此言一出,四座耸动。秦桧怒道:“大胆,一派胡言!”范廷轩这时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这句话虽不是故意,但旁人不免以为他是暗指皇帝、清河郡王都喜好男色。当即离席咚咚叩头,叫道:“微臣酒后失言,请陛下治臣大不敬之罪。”高宗道:“罢了,罚俸一年吧!”范廷轩领旨谢恩,再不敢多言。

    汤思退见张俊脸色不好,已明其中另有难处,便走去向高宗耳语了几句。高宗道:“无妨!”对身旁一名内侍说:“你随张卿去,带这曾小乙来见驾。”秦桧看出其中关窍,也和董德元在一旁渲染,都说自己想见识见识这位曾小乙,实在是想让张俊栽个跟头。

    不一时,曾小乙带到。众人见他身修八尺,膀阔腰细,一袭青绸短打,挺拔如杨;腰系白绫,一支竹笛插在中间裤腿卷起三分,披发跣足,雪练一般的白rou上刺满深青色花纹。曾小乙走到一楼正厅,倒身下拜,高宗命他平身,曾小乙便径自走上对面的戏台,面朝天字一号厅而立。一旁众臣看清他一张脸庞棱角分明,剑眉飞扬、星目如箭,凛然看着前方。

    高宗道:“曾小乙,适才是你在吹笛子?”曾小乙敛首答过,高宗又道:“你还会什么曲子,吹来给朕助兴。”曾小乙道:“陛下稍等。敢问主公,第二巡酒的第一道菜是什么?”后面的话却是问张俊的。

    张俊见他与自己商量,登时颜色转和,道:“下面这道菜是’切时果一行’,计春藕、鹅梨饼子、甘蔗、乳梨月儿、红柿子、切棖子、切绿橘、生藕铤子共八品,来给陛下及诸位大臣解酒。”曾小乙点点头,道:“便请主公上菜吧,小乙这就吹来。”

    话音刚落,笛声缓缓流出。仿佛西子湖上,一股绿雾从东吹来,慢慢覆盖了整个湖面。笛声本属清越,但在他的唇间,宛若箫声一般低回静谧,时隐时现,引得四座沉沉冥想,如堕雾中。忽然,一段旋律飘荡开来,声音愈来愈长、愈来愈高、愈来愈亮,恰似一缕阳光照进雾霭,照澈整片湖山,青山乍现、碧波初皱、鲜花迭绽、鱼虫争鸣。众人正在陶醉之时,旋律陡转跳跃,仿佛看到一只蚱蜢纤舟从花港中驶出,驶入荷花丛中,舟中少女欢呼雀跃,互相捉弄,一片欢欣蓬勃的景象。高宗心领神会,只看得满席的果蔬都鲜活起来,食欲大开。正自咽了一阵口水,曾小乙一个赠音,引出一段绵长的尾声,慢板行拍,舒爽人心,好似轻舟入港,绿雾重来,一切视野重又回复朦胧,再看不清了。

    曾小乙收笛躬身,掌声、叫好声雷鸣般响了起来,高宗激动不已,也跟着拊掌称赞。半晌,声音稍歇,高宗问道:“曾小乙,你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曾小乙道:“这只曲子是草民自填的’采莲行’。”

    高宗道:“眼下有藕、有橘、有柿子,都是秋冬之物,你为何吹了一首’采莲行’?”

    曾小乙道:“‘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藕经凉、橘经露、柿子经霜,既为秋冬鲜果,自有岁寒之心。草民一曲’采莲行’,欲将六月处暑唤回人间。敢问陛下,酷热炎炎之时,想不想念这岁寒之物?”

    曾小乙所引用的是唐代诗人张九龄“感遇”一诗,诗人以丹橘自比,说自己是一片丹心,欲报答明主,却怀才不遇。高宗如何不明白曾小乙的意思,当即拍案赞道:“好个’自有岁寒心’!好个曾小乙!”遂向张俊道:“张卿,你这太平楼里有这等怀才不遇的奇人,你晓不晓得?”

    张俊大汗涔涔,下跪道:“陛下谬赞了,微臣只道这曾小乙是行伍出身,不晓得他竟然是文武全才。”他这句话自然是撒谎,范廷轩心道:“曾小乙是你的摇钱树,你岂能不知?”

    高宗叫张俊起来,又向曾小乙道:“给朕说一说,你想要个什么官职?”在座重臣都是一惊:“皇帝用人向来谨慎,怎会因曾小乙一支曲子,就要封他官做?”

    曾小乙下跪道:“陛下恕罪,草民在这酒楼以贩歌为生,已是心满意足。草名是卑贱之身不敢玷污庙堂,请陛下收回成命,也好教草民报答主公的养育之恩。”众人见他说得诚恳,心中颇以为张俊给了他好些恩惠。只有张氏父子心中奇怪:“这曾小乙向来高傲,怎么今天忽然转了性?”

    高宗见他回绝自己的恩典,不大愉快,便默然不语。秦桧最会揣测圣意,便向曾小乙道:“大胆奴才,陛下赐你官职是在内廷,你道是要让你和在座众位大人一起站在选徳殿上么?你这班推脱,难不成是清河郡王不放你?”选徳殿是皇帝早朝的地方,秦桧这样说不可谓不毒,既维护了高宗的面子,又令在座众臣心中喜欢,最毒的是把话头引到张俊父子身上。张俊忙道:“相国何出此言,曾小乙不过是军中小校,我有什么不舍得的。只是招进宫中,难免伤了陛下颜面。”高宗听秦桧、张俊都给自己圆场,也自忖刚才说话太急,此时正好下个台阶,便道:“曾小乙,你既然不肯到宫中去,就继续留在太平楼吧!”张俊喝道:“还不快退下!”

    曾小乙却道:“陛下息怒。草民别无所长,只会填词唱曲,固然不敢奢望庙堂。陛下今日驾临太平楼,是万民之福,草民斗胆竭诚,再为陛下献歌一曲可好?”

    秦桧见在曾小乙身上找不出主意来排挤张俊,便抢道:“陛下,听男子唱歌有什么好?今日大理国第一妙音也在楼中,请她唱上一曲岂不妙哉?”

    高宗自幼受其父徽宗皇帝熏陶,于音律一道十分痴迷,刚才听罢曾小乙吹笛,委实受用,心想就是父皇在场,也必对曾小乙青眼有加,此刻要他退下,老大不情愿,哪里管什么大理国第一妙音。只是秦桧一向机敏,怎么此刻倒没看懂他自己的意思,不给自己垫个台阶下?正自踌躇,忽然对面席间站起一个碧衣少女,面罩白纱,向自己这边盈盈拜倒,朗声道:“陛下万福,大理国民女白慕华叩祝陛下圣安。”她虽口中自称“白慕华”,其实正是蓝月谷谷主苗水仙,只是在座君臣无一人知道。

    高宗大奇,忙问秦桧缘由。秦桧道:“启禀陛下,这位白姑娘,是昨日和大理国相府的两位公子一同入京的。微臣想他们不远千里而来,实属不易,便私自将他们带到这宴会上,也好叫他们一睹陛下丰采。”

    高宗问道:“高相国府上的公子是哪两位?”

    高寿贞、郑元锋坐在苗水仙身旁,听到高宗问询,忙离席下拜,通报了姓名。高宗本因禁军丢失了“双生雪莲”,担心大理国会遣使臣前来质问,此刻见对方派了相国公子前来,又见他举止恭谨,猜想大理国也不敢造次,心中甚喜,便道:“既然秦卿说你是大理国第一妙音,你不妨给朕唱上一曲。”

    苗水仙道:“大宋人杰地灵,济济英才,民女哪敢献丑?刚才这位曾相公说要为陛下献上一曲,民女倒不敢抢了他的先。不妨请曾相公先唱,要是胜过民女,民女也好知难而退。”说着眼波向曾小乙一转,曾小乙向他颔首示谢。

    高宗笑道:“你很会说话。那么,曾小乙,你且唱来!”

    曾小乙道:“草民这支曲子改编自李太白的’清平调’,须斟酒敲盏伴唱,恳请陛下恩准草民到驾前演奏。”

    高宗准了。曾小乙走到天字一号厅外戏台上,高宗指着桌上七只青瓷碗、一双千足银箸,向内侍道:“把这个拿去给他用。”此时皇帝丝毫不拘礼法,众臣料想他已经喝得开怀,无人敢上前劝阻。

    曾小乙叩首称谢,将七只青瓷碗一字排开,从一旁同伴手中取过酒壶,举手斟酒入碗,酒浆流出细如丝线,从左至右、由多渐少,半点也不溢出。曾小乙双手各执一枝银箸,抬眼向高宗一瞧,见高宗点头,先自出声唱道:

    “我从东海捧珠来,长问天宫玉闼开。

    绛袂锦衣遮不住,毕竟真龙下瑶台。”

    他虽为男子,但发音清亮,绵绵悦耳,令人闻之心荡。高宗微笑点头,心想:“起句平平,无甚文采。好在说朕是真龙,倒也贴切。”只听得曾小乙双箸轻击数下,碧玉碗叮叮作响,五音齐备,复有清角、清羽两个偏音,音律精准丝毫不逊色于上等的七弦琴,高宗及众臣都暗暗称奇。曾小乙手上加快,有时单击数下,有时双腕齐震,那响声便绵绵不绝,瑰丽成章。曾小乙又唱道:

    “汴城烟阙尽飞花,迢递离愁燕子斜。

    借问尺幅何处寄,过江南望又咨嗟。”

    这一段是说东京汴梁一片狼烟过后,到处落花纷飞,那些南来的燕子只因负载了太多离愁,几乎飞不动了。燕子问行人该向哪里寄送书信,行人告诉燕子,过了江去,还要往南走,燕子不禁感叹路途遥远。这段词虽未直言高宗偏安江南,但借离人愁绪道出了祖国山河破碎带来的种种悲凉,在座众臣不乏北地之人,逃离故乡二十年,此刻听到曾小乙歌喉婉转,音律悲怆,不由得潸潸落泪。秦桧见高宗猝然变色,心知不妙,便欲上前喝止。高宗却黯然伸手,阻住秦桧,仍由曾小乙往下唱。那曾小乙旁若无人,状如疯癫,手中银箸越敲越快,忽然将银箸伸进第二只碗,手腕扬起,挑出数滴酒飞到第一只碗中,如此接连飞挑,瞬间把两个清角、清羽的偏音,换成了变宫、变徵,重新组定了音阶。整个曲调忽然变得呜咽苍凉。曾小乙星目中突然留下两股热泪,声音顿转粗犷,吐字铿然:

    “兵在匣中何不鸣?当年塞外冒顿惊。

    可怜华夏多骄子,忍教英男粉太平。”

    唱到这里咬牙切齿,暴吼一声,喝道:“昏君,你宠信jian佞,冤杀忠良,折辱我华夏大好男儿,你死有余辜!”直吓得众臣肝胆尽裂。

    张俊拍案大骂:“曾小乙,你要造反么?”秦桧却嚷着:“来人,把这逆贼给我拿下。”

    原来曾小乙这最后一段,是在痛骂昏君jian臣:前一句骂他们把当年令金贼闻风丧胆的神兵利器所在匣子里,那自是为韩世忠、岳飞鸣不平;后一句却是为所有太平楼的“花腿军”兄弟们登高一呼,说“我们本来是华夏骄子、堂堂男儿,却被张俊这贪官逼迫,在这里建酒楼、吹笛子、唱小曲,为你半壁江山粉饰太平”。这种话,张俊岂能忍受?只因曾小乙这最后一段曲子唱出了一旁“花腿军”的心声,竟没有一人愿意上前制服他。张俊连声呼喊楼外禁军,曾小乙却剑眉一样,从怀中摸出一支匕首,蹭地扑向高宗。

    高宗与曾小乙相距不过丈许,见他如疯虎般扑来,早已吓得双腿发软,哪还能有力气躲开这支匕首?

    注:赵构先后有两个年号,建炎和绍兴,死后庙号“高宗”。史家称呼古代帝王有既定习惯,如汉魏时期,习惯以谥号称呼,“汉武帝”;唐宋时期,习惯以庙号称呼,如“宋太祖”;到得明清时期,则习惯以年号称呼,如“崇祯”、“康熙”。庙号、谥号是帝王驾崩后才有的称呼,所以宋高宗在世时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庙号是“高宗”。但大家已经称呼习惯了,作者此处便从简,以“高宗”指代赵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