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匿迹药园
一棵参天榕树屹立于天地间,微风吹拂,满树绿叶摇曳微碎,草地上树影婆娑,阳光斑驳疏离。 他们在树下执手相望,久久的静默间,只有漫漫花与叶在风中悠扬轻舞。 “此去最多一年,你等我。”他轻轻说,她只是点头回应,怕开口说话会忍不住哭泣。 他叹口气,手指抚摸她的左眼:“有它保护你,你不会有事的。” “这荒山野岭的,谁来伤我?”她盈盈一笑。 “那若想我了,便摸摸这左眼。”他又说,语间尽是不舍。 “若我想你,一定不让左眼流泪!” …… 董心缘缓缓睁眼,感觉到眼睛上敷了纱带。她尝试着挪动身体,发现身躯僵硬,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她一根根地活动手指,再试着摸索,指尖忽然触到一片柔软,吓得她的手猛得缩回。 “谁……”董心缘颤动着喉咙,因为许久不曾说话,声音干哑得吓人。没有人回应,周围一片死寂。 董心缘知道自己双目失明已是无法挽回,加之有无时无刻想要杀了她的蒙婼,心上是前所未有的害怕,仿佛是惊弓之鸟,一点点异动都能令她恐惧。 但她随即想到,自己没了眼睛,又毁了容,如此窝囊活着还不如就此死去,又管什么蒙婼呢?她来了结了自己才是最好吧! 如此一想,她心情又是一片凛然绝望,陷入浑浑噩噩的境地。 忽然,有人来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是我,你昏迷了五日,可算醒了!” 董心缘听出是洛翔动声音,情绪复杂。她将自己的手从洛翔大掌中抽出,艰难地翻身背对着他,幽幽道:“你为何救我?我这般活着岂不是更痛苦?” “说的什么傻话?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去?况且在这世上比你惨的人数不胜数,难道他们都选择了断生命了吗?”洛翔说得激动,微带着怒意。但是如今董心缘还沉浸在巨大悲痛与打击中,这些话根本听不进去。 洛翔长长叹气,复又恢复往常的温润淡然:“你五日未进食,一定饿坏了吧!我煮了粥,这就去端给你吃。”他说完匆匆出去。董心缘听他脚步声远去,便翻身下床活动身子,但她五日卧床,关节僵硬,她又性急,刚迈了两步就摔在了地上。 她不是娇贵的女子,双手与膝盖擦破摔疼了也只是皱了皱眉头,而后自己爬起来。她一瘸一拐摸着墙壁前进,奇怪的是一路上皆未磕碰到什么,想来是洛翔考虑到她的状况,把多余的东西都提前撤了吧。 她终于摸到房门,想打开却不得,仔细感应了一下,原来门上被下了法术。即使她有自杀倾向,洛翔只是离去一会儿也要下个仙术防着她,董心缘心下略有不爽,慢慢摸到椅子坐下,闷闷地摩挲那些温润的瓷杯。 不一会儿,房外传来说话声,一人是洛翔,董心缘辩着另一人的声音,觉得似曾相识。 “心缘,你怎么下床了?”洛翔带了两分责备,取了一件衣服为她披上,又将粥端到她手中,甚是细心体贴。 “还有谁来了?”董心缘捧着瓷碗,却不动调羹。她双目已盲,极没有安全感,一点点响动都会惹得她提心吊胆,现今房里多了一人,她自然是不可能安得下心的。 桌对面传来衣物摩擦声,方才那声音说道:“董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近听后,董心缘终于想起这成熟厚重的音色,竟是在松曜有两面之缘的裴鹿衔,亦是潼耒的师父,姮苏的长老。 识得对方身份,董心缘方觉自己十分无礼,连忙站起准备赔礼道歉,哪知她目不视物,不慎被椅子绊倒,还将粥打翻在身上,幸好洛翔将粥凉得适温,她才未被烫伤。 洛翔与裴鹿衔见状,赶紧上去将她扶到床上,洛翔又为她清理衣服上的粥。看两个大男人为她忙前忙后,她却只能坐着,董心缘不禁攥起拳头,紧咬着唇瓣,呜咽道:“对不起,我真没用!” “说什么呢!你只是一时不适应,过一阵子就会好的!”洛翔安慰道,“且裴先生花了那么多心力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又收留我们在他的药园,你可不能辜负了裴先生一番苦心,再说这些丧气话了!” 原来这是裴鹿衔的居所吗?也对,当时她生命垂危,又不愿回松曜,洛翔带她来寻裴鹿衔的确是明智的选择。 董心缘闻言,忙说:“多谢裴先生救命之恩。”她看不见,脸朝的方向不是裴鹿衔的所在。 裴鹿衔捋须淡笑道:“松曜那晚,老夫掐指一算,董姑娘与老夫会在姮苏再会,果不其然啊!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既然上天让老夫救了董姑娘性命,那必是另有深意的,董姑娘切莫小看了这冥冥之理啊!” 董心缘聪明伶俐,知晓裴鹿衔说这番话其实是在安抚她,婉转规劝她莫要轻生。她轻轻应了,只是心中到底如何想的,连她自己也不甚清楚。 裴鹿衔将她眼上的纱布拆掉,董心缘睁开眼睛,如她所料,依旧是一片黑暗。 “裴先生,我的眼睛……还有脸,能治吗?”她因为紧张以致喉咙发涩,问得哽咽。 裴鹿衔知她精神萎靡,不忍打击她,只委婉道:“董姑娘莫要担心,目前将身子养好才是最要紧的。”董心缘闻言,低头凄凉一笑。 洛翔又重新盛一碗粥,董心缘用过后,洛翔也备好了热水给她沐浴梳洗。洛翔担心她又出意外,但药园中再没有其她女子,他自然是不可能进去帮忙,只能在房外踱步等待。幸好董心缘也学乖了不少,洗浴时缓缓来过,虽花的时间比平时长,衣衫穿得也不甚整齐,不过至少未再出事端。 午后,洛翔扶董心缘到园里,裴鹿衔正撸袖打理满园草药。董心缘坐在藤椅里听见裴鹿衔除草松土的声音,她很想看看,但却只能闻见泥土与草药混杂的香味。阳光撒在身上,那么温暖,想必一定是个极为明媚的天气,她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她胡思乱想着,心上似被压了一块巨石,难受得喘不过气。 洛翔见她脸色越发不对,不敢让她一人安静待着,便笑盈盈问她晚上想吃什么。董心缘却想起自己曾有一手精湛的厨艺,现今可能连下个蛋花汤都不行了,不禁又是伤感非常。洛翔见她脸色越发难看,不知自己哪里又惹得她伤楚,当下只好闭口不言。 “是蒙婼的古镜刺瞎了我的双眼吗?”董心缘突然问。她记得当时自己被那十面古镜整得晕头转向,筋疲力尽,慌张间竟将自己的脸朝向一面镜子,双眼正对了射来的剑芒,此后她便晕了去,醒来就失去了眼睛。 洛翔迟钝地“嗯”了一声,但董心缘只是随便问问,也不在意他的异样,心想她反正已经是个瞎子了,再追究还有什么意思。 晚间,洛翔削了一根青竹杖给她,方便她以后行走。董心缘执杖走了一段,依杖探路,用得得倒还是顺畅,只是她还未完全适应,只能缓缓而行。 董心缘夜里辗转反侧,微微有了睡意,噩梦便会连番袭来,一会儿是她自己那张布满青紫伤痕的脸,一会儿是不断狞笑的蒙婼,一会又是自己失去双眼,只有两个血窟窿不断淌着血,站在雨里仰天长嚎。她熬到凌晨,山外鸟鸣渐起,实在耐不住起了床。 她想要梳洗,又不愿打扰洛翔与裴鹿衔,自己拿了竹杖,一边扶着墙壁一边走向院子里的水井。晨风夹着初冬的寒气,甚是冰冷,吹得她瑟瑟发抖。她来到井边时越发小心,远远地用竹杖敲打井台估量距离,又以杖挑了木桶入井,听见扑通的落水声就知道自己第一步成功了。
她胆子渐渐放大,走到井边拉绳将木桶提上来,待木桶升至最高点,伸手去摸桶柄,却未发现桶在井台边放得并不稳,木桶终于是带着水翻倒坠下。她惊得惨叫一声,由于毫无准备,握着木桶的手来不及松开,身子被木桶一带,竟向井里栽去。 眼看就要落井,危机之时,忽然有人自她背后揽住她的腰,猛地将她拉了回来。 她方才半个身子已在井里,她竟未感害怕,反而觉得这般死了倒是一了百了。然而转眼间她又跌入一温暖宽厚的怀抱,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是他吗?不可能!不要! 董心缘在心中恐惧疾呼,忙挣脱开那人的手,颤抖着声音问:“是谁?洛翔,是你吗?” 对方没有回答,这短暂沉默却令董心缘害怕得不敢呼吸。 就在这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僵局,只听到洛翔焦灼地说:“心缘,这天还没亮,你不睡觉,一人在这儿做什么?” “我睡不着。”董心缘循声将脸转向洛翔,“洛翔,这院里可还有别人?” “哦,哦……我来给你介绍。”洛翔忙说,“这是裴先生特意为你叫的婢女,名为曲晚,以后有什么不方便的事她也可以帮你。且她是个哑巴,不会乱说话的。” 洛翔将那女子推到董心缘跟前,那女子拉了董心缘的手,在她手心缓缓写了“曲晚”二字。 董心缘却狐疑问:“既然是裴先生为我选的,那应当是裴先生为我引见,但为何这么一大早的,她会突然出现?” “其实昨晚她便来了,只是外我们怕你不愿受人伺候,才让她先跟着你。”洛翔不紧不慢答道。 董心缘皱眉,心中思绪万千,最后什么也未说,敲着竹杖离开了院子。 曲晚自行跟了董心缘去,她先为董心缘烧水梳洗,见她没有拒绝,便放心地开始伺候她,更衣引路,做得还算周到。 早膳时,洛翔备了清粥与一些小菜。董心缘招呼曲晚坐下一同吃,她咿咿呀呀地不知说什么,应当是在比划手语表示感谢,只是董心缘看不见。 这粥熬得米香四溢,洛翔应当花了很多功夫。想到他如此尽心尽力照顾自己,董心缘倍感温暖。 她用调羹舀了一口,吹凉了正要入口,却忽感一阵恶心。她急忙捂住嘴,连杖也来不及拿便要到门外去,慌慌张张的眼看要被门槛绊倒,曲晚眼疾手快,忙来扶她到廊外,董心缘再也忍不住,翻江倒海的,几乎把胃酸吐出来。 洛翔取了帕子为她擦拭嘴边污物,扶她坐到廊下,曲晚又倒了茶水给她。 “可好些了?” 董心缘点点头:“我这是怎么了?” “许是前段时间伤神又伤了身吧,调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洛翔如是说。 之后董心缘再想喝粥,一口刚下肚,就又是一阵恶心呕吐,闹得她一早上只喝了茶水。 晚些裴鹿衔前来为董心缘诊断,说了一些模糊不清的病症,开了方子让洛翔去煎药。 午膳时,董心缘情况有所好转,能吃些东西,她怕自己再吐,便只吃了一点。洛翔熬药给她喝,几个时辰后又炖了汤。 董心缘细细嗅了那汤,低头默默道:“药我喝不出来,但这些食材我不看也知道是什么。洛翔,你老实说,我是不是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