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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下) 第十八章 绝望

都永远和别人保持着一段适当的距离。

    他的笑容虽可亲,却从来也没有人敢冒渎他;因为他就是当今武林中最富传奇的人物。

    他就是公子羽。

    屋子里精雅幽静,每一样东西都经过极仔细的选择,摆在最适当的地方。桌上的东西却不多,除了那沓卷宗外,就只有一柄用黄绫包着的长剑。

    窗外花影移动,听不见人声,屋里也只有他们三个人。

    他不说话的时候,他们连呼吸的声音都不敢太大,他们都知道公子喜欢安静。

    卷宗合起。

    公子羽终于叹了口气,道:“你们为什么总是要我看这些东西?”

    他用两根手指,轻轻将卷宗推还给他们,仿佛生怕沾着了上面的血腥和杀气。

    然后他才接着道:“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这些日子来,他一共杀了多少人?”

    吴画看看顾棋。

    顾棋道:“二十三个。”

    公子羽皱了皱眉,道:“十七天二十三个人?”

    顾棋道:“是。”

    公子羽叹了口气,道:“他杀的人是不是已太多了些?”

    顾棋道:“是太多了。”

    公子羽道:“听说你的棋友杨无忌也被他砍断了一只手?”

    顾棋道:“是。”

    公子羽笑了笑,道:“幸好用左手也一样可以下棋。”

    顾棋道:“是。但他也终于死在傅红雪的刀下。”

    公子羽道:“杨无律是想为他的堂哥报仇,才去找傅红雪的?”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罗啸虎当然是为了好强争胜,要跟他比一比谁的刀快?”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诸葛断为什么要将他三个妻子全都杀死?”

    顾棋道:“因为她们对别的男人笑了笑。”

    公子羽道:“这两人一个全无自知之明,一个太多疑,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们以后千万不可吸收这种人加入我们的组织。”

    顾棋、吴画同时道:“是。”

    公子羽颜色又和缓了,道:“但是我知道他们的刀法却不弱。”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星宿海的大搜魂手,也可以算是很厉害的功夫。”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据说傅红雪近来一直很消沉,几乎天天都沉迷在醉乡里。”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可是你找的这些好手们,却还是连他的一刀都挡不住。”

    顾棋不敢再开口,连一个“是”字都不敢说了。

    公子羽却在等着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回答必须明确简短,可是必须要有回答。没有回答,就表示他的问题不值得重视。

    任何不重视他的人,保证都会得到适当的惩罚。

    顾棋终于道:“他喝得虽多,手却还是很稳。”

    公子羽道:“酒对他没有影响?”

    顾棋道:“有一点。”

    公子羽道:“什么影响?”

    顾棋道:“他出手反而更凶狠残酷。”

    公子羽沉吟着,缓缓道:“我想他一定很愤怒,所以他的刀更可怕。”

    顾棋没有问为什么。在公子面前,他只回答,不问。

    公子羽却已接着道:“因为愤怒也是种力量,一种可以推动人做很多事的力量。”

    顾棋看着他,充满了佩服和尊敬。

    ——他从不轻视他的敌人。他的分析和判断永远正确。他对敌人的了解,也许比那个人自己更深刻。

    所以他成功了,他的成功,绝不是因为幸运。

    公子羽忽又问道:“他还是要等别人先出手再拔刀?”

    顾棋道:“是。”

    公子羽叹了口气,道:“这一点才是最可怕的,能后发制人的,绝对比先发制人更可怕。”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你知道为什么?”

    顾棋道:“因为一招击出,将发未发时,力量最软弱,他的刀就在这一瞬间切断了对方的命脉。”

    公子羽道:“别人能不能做到?”

    顾棋道:“不能。”

    公子羽道:“为什么?”

    顾棋道:“这一瞬稍纵即逝,除了他之外,很少有人能抓得住。”

    公子羽微笑:“看来你的武功又有精进了。”

    顾棋道:“略有一点。”

    他不敢谦虚,他说的是实话。在公子面前,无论谁都必须说实话。

    公子羽笑容欢悦,道:“你想不想去试试他的刀有多快?”

    顾棋道:“不想。”

    公子羽道:“你自知不是他对手?”

    顾棋道:“据我所知,天下只有两个人能制住他。”

    公子羽道:“其中有一个是叶开?”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还有一个是我?”

    顾棋道:“是。”

    公子羽慢慢地站起,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满园花香扑面而来。他静静地站着,不动,也不开口。

    顾棋、吴画更不敢动。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缓缓道:“有件事你们只怕还不知道。”

    顾棋仍然不敢问。

    公子羽道:“我不喜欢杀人,我这一生中,从未亲手杀过人。”

    顾棋并不惊奇。有些人杀人是用不着自己动手的。

    公子羽道:“没有人能制得住他,我最多也只能杀了他。”

    ——因为他的人就像是一把刀,钢刀,你可以折断他,却绝不能使他弯曲。

    公子羽道:“可是我现在还不想破例杀人。”

    ——因为他还有顾忌。他仁义无双的侠名,并不是容易得来的,所以他不能杀人,更不能杀傅红雪。

    因为傅红雪并不是个大家都认为该杀的人。

    公子羽道:“所以我现在只有让他去杀人,杀得愈多愈好。”

    ——让他杀到何时为止?杀到大家都想杀他的时候为止,杀到他疯狂时为止。

    公子羽道:“所以我们现在还可再给他点刺激,让他再多杀些人。”

    他回过头,看着他们:“我们甚至还可以给些人让他杀。”

    顾棋道:“我去安排。”

    公子羽道:“你准备安排些什么人让他杀?”

    顾棋道:“第一个是萧四无。”

    公子羽道:“为什么要选中这个人?”

    顾棋道:“因为这人已变了。”

    公子羽道:“我想你一定还可以安排些更有趣的人让他杀的。”

    他微笑着,慢慢地接着道:“现在我已想到最有趣的一个。”

    花香满园。

    公子羽背负着双手,徜徉在花丛中。他的心情很好,他相信他的属下一定可以完成他交代的任务,杀人的任务。

    可是他自己却不杀人的。从来都不杀。

    03

    静夜,夜深。

    傅红雪不能睡。不睡虽然痛苦,睡了更痛苦。

    ——一个人睡在冰冷坚硬的木板床,屋里充满了廉价客栈中那种独有的低贱卑俗的臭气,眼睁睁地看着破旧龌龊的屋顶,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些不该想的往事。

    ——没有根的浪子们,你们的悲哀和痛苦,有谁能了解?

    他宁可一个人游魂般在黑暗中游荡。

    有的窗户里还有灯光。

    窗户里的人还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睡?是不是夫妻两个人在欢愉后的疲倦中醒来,正用晚饭时剩下的菜煮泡饭吃?是不是孩子们在半夜醒了,父母们只好燃起灯替他换尿布?

    这种生活虽然单调平凡,其中的乐趣,却是傅红雪这种人永远享受不到的。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他的心又开始刺痛。

    他又想喝酒。

    酒虽然不能解除任何痛苦,至少总可以使人暂时忘记。

    前面的暗巷中,有一盏昏灯摇曳。

    一个疲倦的老人,正在昏灯下默默地喝着闷酒。

    他摆这面摊已有三十五年。每天很早就要开始忙碌,买最便宜的肉骨头熬汤,卤一点大家都可以吃得起的下酒菜,从黄昏时就开始摆摊子,直到凌晨。

    这三十五年来,他的生活几乎没有变动过。他唯一的乐趣,就是等到夜深人静,客人最少的时候,自己喝一点酒。只有在喝了一点酒之后,他才能进入一个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世界——一个和平美丽的世界,一个绝没有人会吃人的世界。虽然这世界只有在幻想中存在,他却已觉得很不错了。一个人只要还能保留一点幻想,就已很不错。

    傅红雪到了昏灯下。

    “给我两斤酒。”

    只要能醉,随便什么酒都无妨。

    面摊旁只有两三张破旧的木桌,他坐下来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的客人,还有个身材很魁伟的大汉,本来正在用大碗吃面,大碗喝酒,此刻却停了下来,吃惊地看着傅红雪。

    他认得这个脸色苍白的“病鬼”,他曾经吃过这病鬼的苦头,在那个戴茉莉花的女人的小屋里。

    仗着几分酒意,他居然走了过来,赔着笑道:“想不到你也喜欢喝酒,这么晚了,一个人出来喝酒的人,酒量一定不错。”

    傅红雪不理他。

    大汉道:“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是我佩服你,你看来虽然是个病鬼,其实却是条好汉。”

    傅红雪还是不理他。他脸皮再厚,也不能不走了,谁知傅红雪却忽然道:“坐!”

    一个人就算久已习惯了孤独和寂寞,但有时还是会觉得很难忍受,他忽然希望能有个人陪在他身旁,不管什么样的人都好,愈粗俗无知的人愈好,因为这种人不能接触到他内心深处的痛苦。

    大汉却喜出望外,立刻坐下来,大声叫酒:“再切一条猪尾巴,两个鸭头。”

    他又笑道:“只可惜鸭头是早已被人砍下来的,让我来砍,一定更干净利落。”

    卖面的老人也有了几分酒意,用眼睛横着他,道:“你常砍鸭头?”

    大汉道:“鸭头、人头我都常砍。”

    他拍着胸脯:“不是我吹牛,砍头的本事,附近几百里地内只怕要数我第一。”

    老人道:“你是干什么的?”

    大汉道:“我是个刽子手,本府十三县里,第一号刽子手,有人要请我砍他的头,少说也得送我个百儿八十两的。”

    老人道:“你要砍人家的脑袋,人家还要送银子给你?”

    大汉道:“送少了我都不干。”

    老人道:“你凭什么?”

    大汉伸出巨大的手掌,道:“就凭我这双手,和我那把分量特别加重的鬼头刀。”

    他比了个砍人的手势:“我一刀砍下去,被砍的人有时候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已掉了。”

    老人道:“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人家凭什么要送银子给你?”

    大汉道:“因为长痛不如短痛,由我来砍,至少还能落个痛快。”

    老人道:“别人难道就没法子一刀把脑袋砍下来么?”

    大汉道:“你还记不记得上次跟我一起来的那小伙子?”

    老人道:“他怎么样?”

    大汉道:“他也是个刽子手,为了要干这行,用西瓜当靶子,练了好几年,自己就觉得很有把握了,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把我看在眼里。”

    老人道:“后来呢?”

    大汉道:“等到他第一次上法场的时候,他就知道不对了。”

    老人道:“有什么不对?”

    大汉道:“法场上的威风和杀气,只怕你连做梦都想不到,一上了法场他两条腿就发软,砍了十七八刀,那犯人的脑袋还连在脖子上,痛得满地打滚,像杀猪般惨叫。”

    他叹着气,又道:“你想想,一个人被砍了十七八刀还没断气,那是什么滋味?”

    老人的脸也已发白,道:“由你来砍,就只要一刀?”

    大汉道:“保证只要一刀,又干净,又痛快。”

    老人道:“砍脑袋难道还有什么学问?”

    大汉道:“这其中的学问可真大极了。”

    老人忍不住把自己的酒也搬了过来,坐在旁边,道:“你说来听听。”

    大汉道:“那不但要眼明手快,还得先摸清楚被砍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有的人天生胆子大,挨刀的时候,腰杆还是挺得笔直,脖子也不会缩进去,砍这种人的脑袋最容易。”

    有了听众,他说得更高兴:“可是有些人一上了法场,骨头就酥了,裤裆里又是屎,又是尿,连拉都拉不起来。”

    老人道:“他趴在地上,难道你就砍不下他的脑袋?”

    大汉道:“砍不下。”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颈子后面的骨头很硬,一定要先找出骨节眼上的那条线,才能一刀砍下他的脑袋。”

    他接着道:“我若知道挨刀的犯人是个孬种,我就得先准备好。”

    老人道:“准备好什么?”

    大汉道:“通常我总会先灌他几杯酒,壮壮他的胆子,可是真把他灌醉了也不行,所以我还得先打听出他的酒量有多大。”

    老人道:“然后呢?”

    大汉道:“上了法场后,他若还不敢伸脖子,我就在他腰眼上踢一脚,他一伸脑袋,我就手起刀落,还得尽快拿出那个我早就准备好的馒头来。”

    老人道:“要馒头干什么?”

    大汉道:“他脑袋一落,我就得把馒头塞进他的脖子里去。”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我不能让脖子里喷出来的血溅到我身上。馒头的大小刚好又能吸血,等到法场的人散了,那馒头还是热的,我就乘热把它吃了下去。”

    老人皱眉道:“为什么要吃那馒头?”

    大汉道:“因为吃了能壮胆。”

    他喝了杯酒,又笑道:“干我们这行的,人杀得太多了也会变得胆寒的,开始时只不过晚上睡不着,后来说不定就会发疯。”

    老人道:“是真疯?”

    大汉道:“我师父就疯了,他只干了二十年刽子手就疯了,总说有冤魂要找他索命,要砍他的脑袋。有一天,他竟将自己的脑袋塞进火炉里去了。”

    老人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今天你喝的酒我请客。”

    大汉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你赚这种钱实在不容易,将来你一定也会发疯的。”

    大汉大笑:“你要请客,我不喝也是白不喝,可是我绝不会疯。”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我喜欢干这行。”

    老人皱眉道:“你真的喜欢?”

    大汉笑道:“别的人杀人要犯法,我杀人却有钱拿,这么好的事,你想能到哪里去找?”

    他忽然转头去问傅红雪:“你呢?你是干哪一行?”

    傅红雪没有回答。他的胃又在收缩,仿佛又将呕吐。

    黑暗中却忽然有人冷冷道:“他跟你一样,他也是个刽子手。”

    04

    长夜已将尽。

    黎明之前,总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时候,这人就站在最黑暗处。

    大汉吃了一惊:“你说他也是个刽子手?”

    黑暗中的人影点点头,道:“只不过他还比不上你。”

    大汉道:“哪点比不上我?”

    黑暗中的人影道:“对你来说,杀人不但是件很轻松的事,而且也是件很愉快的事。”

    大汉道:“他呢?”

    黑暗中的人影道:“他杀人却很痛苦,现在他晚上就已睡不着。”

    ——开始的时候晚上睡不着,后来就会发疯。

    大汉道:“他已杀过不少人?”

    黑暗中的人影道:“以前的不算,这十七天他已杀了二十三个。”

    大汉道:“他杀人有没有钱拿?”

    黑暗中的人影道:“没有。”

    大汉道:“又没有钱拿,又痛苦,他还要杀人?”

    黑暗中的人影道:“是的。”

    大汉道:“以后他还要继续杀?”

    黑暗中的人影道:“不但以后要杀,现在就要杀。”

    大汉立刻紧张,道:“现在他要杀谁?”

    黑暗中的人影道:“杀我!”

    第二十一章大师与琴童

    01

    大地更黑暗,这人慢慢地从黑暗中走出来,走入灯火中。

    他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几乎就像傅红雪一样,白得透明,白得可怕。

    他的眼睛很亮,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忧郁。

    大汉吃惊地看着他,忍不住问:“你知道他要杀你,你还要来?”

    这人道:“我非来不可。”

    大汉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我也要杀他。”

    大汉道:“也非杀不可?”

    这人点点头,道:“每个人一生中多少都要做几件他不愿做的事,因为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大汉看着他,又看看傅红雪,显得既惊讶,又迷惑。这种事本就是他这种人永远不会懂的。可是他已感觉到一股杀气,这小小面摊前的方寸之地,就像是突然变成了杀人的刑场,甚至比刑场上的杀气更强烈,更可怕。

    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目光转向傅红雪,眼色更忧郁。

    无情的人本不该有这种忧郁。

    萧四无本是个无情的人。

    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应该知道我本来并不想来的。”

    傅红雪依旧沉默。他仿佛早已醉了,早已麻木,甚至连他握刀的手都已失了昔日那种磐石般的稳定,可是他手里仍然握着刀,他的刀并没有变。

    萧四无看着他的刀,道:“我相信迟早总有一天能破你的刀。”

    傅红雪早已说过:“我等着你。”

    萧四无道:“我本来也想等到那一天再来找你。”

    傅红雪忽然道:“那么你现在就不该来的。”

    萧四无道:“可是我已来了。”

    傅红雪道:“明知不该来,为什么要来?”

    萧四无居然笑了笑,笑容中充满讥诮:“你难道没有做过明知不该做的事?”

    傅红雪闭上了嘴。

    他做过。

    ——有些事你明知不该做,却偏偏非要去做不可,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

    ——这些事的本身就仿佛有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另外还有些不该做的事你去做了,却只不过因为被环境所逼,连逃避都无法逃避。

    萧四无道:“我已找过你三次,我都要杀你,三次你都放了我。”

    傅红雪再次沉默。

    萧四无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不想杀我。”

    傅红雪忽又问道:“你也知道我为什么不想杀你?”

    萧四无道:“因为你已很久未遇对手,你也想等到那一天,看我是不是能破得了你的刀?”

    傅红雪承认。

    纵横无敌,并不是别人想象中那么愉快的事,一个人到了没有对手时,甚至比没有朋友更寂寞。

    萧四无道:“可是我知道现在你已不会再等了,这一次你一定会杀了我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萧四无道:“因为你已无法控制自己。”

    他的眼睛空空洞洞,看来就像是个死人,可是他的笑容中却还是充满讥诮:“因为你已不是昔日的那个傅红雪了。”

    ——现在你已只不过是个刽子手。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他的刀已飞出去,迅速,准确,致命!

    他虽然明知这一刀必定会被傅红雪所破,但是他出手时,仍然使出全力。

    因为他“诚”,至少对他的刀“诚”。

    这“诚”字的意义,就是一种敬业的精确,锲而不舍的精神,不到已完全绝望时绝不放弃最后一次机会,绝不放弃最后一分努力。

    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无论谁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无论做什么事都必定会成功的。只可惜他已不再有机会了,因为他走的是条不该走的路。

    因为傅红雪已拔刀!

    刀光一闪,头颅落地。

    鲜血雾一般弥漫在昏黄的灯光下。

    灯光红了,人的脸却青了。

    那大汉全身的血液都似已冻结,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他也用刀,他也杀人,可是现在他看见了傅红雪这一刀,才知道自己用的根本不能算是刀。

    他甚至觉得自己以前根本就不能算杀过人。

    灯光又昏黄!

    他抬起头忽然发觉傅红雪已不在灯光下。

    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仍是一片黑暗。

    02

    “我本来的确可以不杀他,为什么还是杀了他?”

    傅红雪看着手里的刀,忽然明白萧四无为什么要来了!

    ——因为他知道傅红雪已无法控制自己,他认为他已有击败傅红雪的机会。

    ——他急着要试试,所以他已没法子再等到那一天。

    ——等待毕竟是件很痛苦的事,他毕竟还很年轻。

    傅红雪的判断并没有错,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没有错。

    错的是谁?

    不管错的是谁,他心里的压力和负担都已无法减轻,因为他杀的人本是他以前绝不会杀的。

    “难道我真的已无法控制自己?”

    “难道我真的已变成了个刽子手?”

    “难道我迟早也总有一天会发疯?”

    03

    宽大的桌上一尘不染,宽大的屋子里也没有一点声音,因为公子羽正在沉思。

    “萧四无已去了?”刚才他在问。

    “是。”

    “你们用什么法子要他去的?”

    “我们让他以为自己有了杀傅红雪的机会。”

    “结果呢?”

    “结果傅红雪杀了他。”

    “也是他先出手的?”

    “是。”

    现在公子羽沉思着,思索的对象当然是傅红雪,也只有傅红雪值得他思索。

    除了傅红雪外,现在几乎已全无任何人能引起他的兴趣。

    窗外暮色已深,花香在晚风中默默流动,他忽然笑了笑:“他还是在杀人,还是一刀就能致命,可是他已经快完了。”

    他又问:“你知不知他为什么快完了?”

    他看着的并不是在他面前的顾棋,而是站在他后面的一个人。

    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人,因为他实在太沉默、太安静、太平凡,就像是公子羽的影子。

    没有人会去注意一个影子的,可是公子羽这句话并不是在问顾棋,而是在问他。

    难道顾棋不能解释的事,他反而能解释?难道他知道的比顾棋还多?

    “一个人若是到了已经快完了的时候,一定会有缺口露出来。”

    “缺口?”

    “就像是堤防崩溃时的那种缺口。”他用的词句虽奇特,却精简正确。

    “傅红雪已有了缺口?”公子羽再问。

    “他本不想杀萧四无,他已放过萧四无三次,这次却已无法控制自己。”

    “这就是他的缺口?”

    “是的。”

    公子羽笑得更愉快:“现在我们是不是已不必再送人给他去杀?”

    “还可以再送一个。”

    “谁?”

    “他自己。”

    影子用的词句更奇特:“天下本就只有他自己能杀傅红雪,也只有傅红雪能杀他自己。”

    04

    什么事比杀人更残酷?

    逼人自杀比杀人更残酷,因为,其间经历的过程更长,更痛苦。

    长夜,长得可怕。

    长夜已将尽。

    傅红雪停下来,看着乳白色的晨雾在竹篱花树间升起。

    这漫长的一夜,他总算熬了过去。他还能熬多久?

    疲倦,饥渴,头疼如裂,嘴唇也干得发裂,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这是谁家的竹篱、谁家的花树。

    他已走得太久,他在这里停下来,只不过因为这里有琴声。

    空灵的琴声,就仿佛是和晨雾同时从虚无缥缈间散出来的。

    他并不想在这里停下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停了下来。

    缥缈的琴声,又像是远方亲人的呼唤。

    他没有亲人,可是他听见这琴声,心灵立刻就起了种奇妙的感应,然后他整个人都似已与琴声融为一体,杀人流血的事,忽然间都已变得很遥远。

    自从他杀了倪家兄妹后,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完全松弛。

    突听“铮”的一响,琴声断绝,小园中却传出了人声:“想不到门外竟有知音,为何不进来小坐?”

    傅红雪想都没有想,就推开柴扉,走了进去。

    小园中花树扶疏,有精舍三五,一个白发苍苍的布衣老人,已在长揖迎宾。

    傅红雪居然以长揖答礼,道:“不速之客,怎敢劳动老丈亲自相迎?”

    老人微笑道:“贵客易得,知音难求,若不亲自相迎,岂非不恭不敬的人,又怎能学琴?”

    傅红雪道:“是。”

    老人道:“请。”

    雅室中高榻低几,几上一琴。

    形式古雅的琴,看来至少已是千载以上的古物,琴尾却被烧焦了一处。

    傅红雪动容道:“莫非这就是古老相传的天下第一名琴‘焦尾’?”

    老人微笑道:“阁下好眼力。”

    傅红雪道:“那么老丈就是钟大师?”

    老人道:“老朽正是姓钟。”

    傅红雪再次长揖。这是他第一次对人如此尊敬,他尊敬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他天下无双的琴艺——高尚独特的艺术,高尚独立的人格,都同样应该受到尊敬。

    木榻上一尘不染,钟大师脱履上榻,盘膝而坐,道:“你也坐。”

    傅红雪没有坐。他身上的污垢血腥,也有很久很久未曾洗涤。

    钟大师道:“老朽这斗室中虽然只有一琴一几,能进来的人却不多。”

    他凝视着傅红雪:“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请你进来?”

    傅红雪摇头。

    钟大师道:“因为我看得出你的衣衫虽不整,一心却如明镜,你自己又何必自惭形秽?”

    傅红雪也坐下。

    钟大师微笑,手抚琴弦,“铮”一声,空灵的琴声,立刻又占据了傅红雪的心灵。

    他手里还是紧握着他的刀,可是他忽然觉得这柄刀是多余的,这也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琴声仿佛已将他领入了另一种天地,那里没有刀,也没有戾气。

    ——人为什么要杀人?不但自己杀人,还要逼着别人去杀人?

    傅红雪握刀的手已渐渐放松了。他本来的确已接近崩溃,可是在这琴声中,他已得到解脱。

    声音虽遥远,入耳却清晰。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也传来“铮”一声,仿佛也是琴声。

    钟大师抚琴的手忽然一震,“咯”的一响,五弦俱断。

    傅红雪的脸色也变了。天地间忽然变得一片死寂,钟大师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神情沮丧,若有所失,看来竟似忽然老了十岁。

    傅红雪忍不住问:“大师莫非听出了什么凶兆?”

    钟大师不闻不问,远方又有琴声一响,他额头竟有冷汗滚滚而下,等到琴声再响时,这高雅沉静的老人,竟忽然从榻上一跃而起,只穿着一双白袜,就冲了出去。

    一阵风从门外吹来,琴上的断弦迎风而舞,就像是这古琴的精灵已复活,也想跟着他出去,看一看远处是谁在拨琴?

    傅红雪也跟了出去。

    琴弦断了,人老了,就连这小园中的花树,仿佛也在这一瞬间变得憔悴了。

    这究竟为了什么?

    05

    长巷尽头,是条长街,长街尽头,是个市场。

    现在正是早市的时候,市场中拥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

    人都是俗人,声音也是俗声,这不俗的钟大师,到这里找寻什么?他足上一双点尘不染的白袜已沾满泥垢,呆呆地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就像个失落了钱袋的小家主妇。

    闻名天下的琴圣,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傅红雪本不是多话的人,此刻却忍不住问:“大师究竟要找什么?”

    钟大师沉默着,脸上带着种奇怪的表情,很久才回答:“我要找一个人,我一定要找到这个人。”

    傅红雪道:“什么人?”

    钟大师道:“一位绝世无双的高人。”

    傅红雪道:“他高在何处?”

    钟大师道:“琴。”

    傅红雪道:“他的琴比大师更高?”

    钟大师长长叹息,黯然道:“他的弦声一响,已足令我终生不敢言琴。”

    傅红雪又不禁动容:“大师已经知道这个人在哪里?”

    钟大师道:“琴声自此处传出,他的人想必也在这里。”

    傅红雪道:“这里只不过是个市场。”

    钟大师叹息道:“就因为这里是市场,才能显出他的高绝。”

    傅红雪道:“为什么?”

    钟大师目光遥视远方,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因为他的人虽在凡俗之中,一心却远在白云之外,凡俗中的万事万物都已不足影响他的心如止水。”

    傅红雪沉默,慢慢地抬起头,忽又大声道:“大师说的莫非就是他?”

    市场中有个肉案。

    无论什么样的市场中,都有肉案的。

    有肉案就有屠夫。

    无论什么地方的屠夫都会显得有点自命不凡,总觉得自己比别的摊贩高贵。

    因为他能杀戮,因为他不怕流血。

    这屠夫正在切肉,肉案旁还有个很高大的砧板,砧板下斜倚着一个人。

    一个懒懒散散的白衣人。

    地上又湿又脏,有很多主妇都是穿着钉鞋来买菜的,这个人却不在乎,就这么样懒懒散散地坐在泥地上。他膝上竟有一张琴。

    他仿佛在抚琴,琴弦却未响。

    钟大师已走过去,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身揖到地。

    这个人却在看着自己的手,连头都没有抬。

    钟大师神情更恭敬,居然自称弟子:“弟子钟离。”

    白衣人淡淡道:“莫非是琴中之圣钟大师。”

    钟大师额上忽又冒出冷汗,嗫嚅着道:“君子琴弦一动,已妙绝天下,为何不复再奏?”

    白衣人道:“我怕。”

    钟大师愕然,道:“怕?怕什么?”

    白衣人道:“我怕你一头撞死在你那焦尾琴上。”

    钟大师垂下头,汗落如雨,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君子来自远方?”

    白衣人道:“来自远方,却不知去处。”

    钟大师道:“不敢请教高姓大名。”

    白衣人道:“你也不必请教,我只不过是个琴童而已。”

    琴童?像这样的人会做别人的琴童?谁配有这样的琴童?

    钟大师不能相信,这种事实在令他无法想象,他又忍不住问道:“以君子之高才,为什么要屈居人下?”

    白衣人淡淡道:“因为我本来就不如他。”

    傅红雪忽然问:“他是谁?”

    白衣人笑了笑,道:“我既然知道你是谁,你也应该知道他是谁的。”

    傅红雪的手又握紧他的刀:“公子羽?”

    白衣人笑道:“你果然知道。”

    傅红雪忽然闪电般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谁知钟大师竟扑过来,用力抱住了傅红雪的臂,大声道:“你千万不能伤了这双手,这是天下无双的国手。”

    白衣人大笑,挥刀剁肉的屠夫,忽然一刀向傅红雪头顶砍下。

    肉案旁的一个菜贩,也用秤杆当作了点穴镢,急点傅红雪“期门”“将台”“玄机”三处大穴。

    提着篮子买菜的主妇,也将手里的菜篮子向傅红雪头上罩了下去。

    后面一个小贩用扁担挑着两笼鸡走过,竟抽出了扁担,横扫傅红雪的腰。

    忽然间,刀光一闪,“咔嚓”一响,扁担断了,菜篮碎了,一杆秤劈成两半,一把剁肉刀斜斜飞了出去,刀柄上还带着只血淋淋的手。

    笼中的鸡鸭飞出来,市场中乱得就像一锅刚煮沸的热粥。

    砧板下的白衣人却已踪影不见。

    人群涌过来,屠夫、菜贩、主妇、卖鸡的,都已消失在人丛中,琴声却又在远处响起。

    傅红雪分开人丛走出去,人丛外还是人,却看不见他要找的人,可是他又听见了琴声。

    琴声是从哪里传来的,他就往哪里走。他走得并不快。这虚无缥缈的琴声,任何人都无法捕捉,走得快又有什么用?

    他也不放弃。只要前面还有琴声,他就往前面走,钟大师居然在后面跟着,雪白的袜子已破了,甚至连双脚底都走破了,也不知走了多久。

    日色渐高,他们早已走出了市场,走出了城镇。暮春的微风,吹动着田野中的绿苗,远处山峦起伏,大地温柔得就像是处女的胸脯,他们走入了“她”的怀抱中。

    四面青山,一曲流水,琴声仿佛就在山深水尽处。

    青山已深,流水已静,小小的湖泊旁,有个小小的木屋。

    木屋中有一琴一几,却没有人。

    琴弦上仿佛还有余韵,琴台下压着张短笺:

    刀缺琴断,月落花凋。

    公子如龙,翱翔九天。

    06

    空山寂寂。

    钟大师面对着远山,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缓缓道:“这里真是个好地方,能不走的人,就不必走了,不能走的人,又何必走?”

    傅红雪远远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钟大师又沉默了很久:“我已不准备走。”

    傅红雪道:“是不想走?还是不能走?”

    钟大师没有回答,却回过头,面对着他,反问道:“你看我已有多大年纪?”

    他满头白发,脸上已刻满了因心力交瘁而生的痛苦痕迹,看来疲倦而衰老,比傅红雪初见他时仿佛又老了许多。

    他自己回答了自己问的话:“我少年就已成名,今年才不过三十五六。”

    傅红雪看着他的倦容和白发,虽然没有说什么,却也不禁显得很惊讶。

    钟大师笑了笑,道:“我知道我看来一定已是个老人,多年前我就已有了白发。”

    他笑容中充满苦涩:“因为我的心血已耗尽,我虽然在那琴上赢得了别人梦想不到的安慰和荣誉,那张琴也吸尽了我的精髓骨血。”

    傅红雪明白他的意思,一人倘若已完全沉迷在一样事里,就好像已和魔鬼做了件交易似的。

    ——你要的我全都给你,你所有的一切也得全部给我,包括你的生命和灵魂。

    钟大师道:“这本是件公平的交易,我并没有什么好埋怨的,可是现在……”

    他凝视着傅红雪:“你是学刀的,你若也像我一样,为你的刀付出了一切,却忽然发现别人一弹指间就可将你击倒,你会怎么样?”

    傅红雪没有回答。

    钟大师叹了口气,缓缓道:“这种事你当然不会懂的,对你来说,一把刀就是一把刀,并没有什么别的意义。”

    傅红雪想笑,大笑。他当然笑不出。

    ——一把刀只不过就是一把刀?又有谁知道这把刀对他的意义?他岂非也同样和魔鬼做过了交易,岂非也同样付出了一切。他得到的是什么?

    世上也许已没有第二个人能比他更明白这种事,可是他没有说出来。他的苦水已浸入他的骨血里,连吐都吐不出。

    钟大师又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你我既能相见,总是有缘,我还要为你再奏一曲。”

    傅红雪道:“然后呢?”

    钟大师道:“然后你若想走,就可以走了。”

    傅红雪道:“你不走?”

    钟大师道:“我?我还能到哪里去?”

    傅红雪终于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这里是个好地方,他已准备埋骨在这里。对他说来,生命已不再是种荣耀,而是羞耻,他活着已全无意义。

    “铮”一声,琴声又起。

    窗外暮色已深了,黑暗就像是轻纱般洒下来,笼罩了山谷。

    他的琴声悲凄,仿佛一个久经离乱的白发宫娥,正在向人诉说着人生的悲苦。

    生命中纵然有欢乐,也只不过是过眼的烟云,只有悲伤才是永恒的。

    一个人的生命本就是如此短促,无论谁到头来难免一死。

    人活着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挣扎奋斗?为什么要受难受苦?为什么不明白只有死才是永恒的安息?

    然后琴声又开始诉说着死的安详和美丽,一种绝没有任何人能用言语形容出的安详和美丽,只有他的琴声才能表达。

    因为他自己本就已沉迷在死的美梦里。

    死神的手仿佛也在帮着他拨动琴弦,劝人放弃一切,到死的梦境中去永远安息。

    在那里,既没有苦难,也不必再为任何人挣扎奋斗。

    在那里,既没有人要去杀人,也没有人要逼着别人去杀人。

    这无疑也是任何人都不能抗拒的。

    傅红雪的手已开始颤抖,衣衫也已被冷汗湿透。生命既然如此悲苦,为什么一定还要活下去?

    他握刀的手握得更紧。他是不是已准备拔刀?拔刀杀什么人?

    ——只有他自己才能杀傅红雪,也只有傅红雪才能杀他自己。

    琴声更悲戚,山谷更黑暗。

    没有光明,没有希望。

    琴声又仿佛在呼唤,他仿佛又看见了满面笑容的燕南飞和明月心。

    他们是不是已获得安息?他们是不是在劝他也去享受那种和平美丽?傅红雪终于拔出了他的刀!

    第二十二章脱出樊笼

    01

    刀光一闪,斩的不是人头,是琴弦。

    他为什么要挥刀斩断琴弦?

    钟大师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不但惊讶,而且愤怒。

    刀已入鞘。傅红雪已坐下,苍白的脸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用大理石雕成的,坚强、冷酷、高贵。

    钟大师道:“就算我的琴声不足入尊耳,可是琴弦无辜,阁下为什么不索性斩断我的头颅?”

    傅红雪道:“琴弦无辜,人也无辜,与其人亡,不如琴断。”

    钟大师道:“我不懂?”

    傅红雪道:“你应该懂的,可是你的确有很多事都不懂。”

    他冷冷地接着道:“你叫别人知道人生短促,难免一死,却不知道死也有很多种。”

    死有轻于鸿毛,也有重如泰山的,这道理钟大师又何尝不懂。

    傅红雪道:“一个人既然生下来,就算要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死得安心。”

    一个人活着若不能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又怎么能死得安心?

    生命的意义,本就在继续不断奋斗,只要你懂得这一点,你的生命就不会没有意义。人生的悲苦,本就是有待于人类自己去克服的。

    “可是我活着已只有耻辱。”

    “那么你就该想法子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去洗清你的耻辱,否则你就算死了,也同样是种耻辱。”

    死,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有经不起打击的懦夫,才会用死来作解脱。

    “我在这把刀上付出的,绝不比你少,可是我并没有得到你所拥有过的那种安慰和荣耀,我所得到的只有仇视和轻蔑,在别人眼中看来,你是琴中之圣,我却只不过是个刽子手。”

    “但你却还是要活下去?”

    “只要能活下去,我就一定活下去,别人愈想要我死,我就愈想活下去。”傅红雪道,“活着并不是耻辱,死才是!”

    他苍白的脸上发着光,看来更庄严,更高贵。一种几乎已接近神的高贵。

    他已不再是那满身血污、穷愁潦倒的刽子手。他已找到了生命的真谛,从别人无法忍受的苦难和打击中找出来的!因为别人给他的打击愈大,他反抗的力量也就愈大。这种反抗的力量,竟使得他终于挣脱了他自己造成的樊笼。这一点当然是公子羽绝对想不到的!

    钟大师也想不到。可是他看着傅红雪的时候,眼色中已不再有惊讶愤怒,只有尊敬。

    ——高贵独立的人格,本就和高尚独特的艺术同样应该受人尊敬。

    他忍不住问:“你是不是也想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来洗清自己的耻辱?”

    傅红雪道:“我正在尽力去做。”

    钟大师道:“除了杀人外,你还做了些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至少已证明给他看,我并没有屈服,也没有被他击倒。”

    钟大师道:“他是什么人?”

    傅红雪道:“公子羽。”

    钟大师长长吐出口气:“一个人能有那样的琴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傅红雪道:“他是的。”

    钟大师道:“但你却想杀了他?”

    傅红雪道:“是。”

    钟大师道:“杀人也是件有意义的事?”

    傅红雪道:“如果这个人活着,别人就得受苦,受暴力欺凌,那么我杀了他就是件有意义的事。”

    钟大师道:“你为什么还没有去做这件事?”

    傅红雪道:“因为我找不到他。”

    钟大师道:“他既然是个了不起的人,必定享有大名,你怎么会找不到?”

    傅红雪道:“因为他虽然名满天下,却很少人能见到他的真面目。”

    ——这也是件很奇怪的事,一个人名气愈大,能见到他的人反而愈少。

    这一点钟大师总应该懂的,他自己也名满天下,能见到他的人也很少。可是他并没有说什么,傅红雪也不想再说什么,该说的话,都已说尽了。

    傅红雪站起来:“我只想让你知道,这里虽然是个好地方,却不是我们应该久留之处。”

    所以外面虽然还是一片黑暗,他也不愿再停留。只要心地光明,又何惧黑暗?他慢慢地走出去,走路的样子虽然还是那么笨拙奇特,腰杆却是挺得笔直的。

    钟大师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等一等。”

    傅红雪停下。

    钟大师道:“你真的想找公子羽?”

    傅红雪点点头。

    钟大师道:“那么,你就该留在这里,我走。”

    傅红雪动容道:“为什么?你知道他会到这里来?”

    钟大师不回答,却抢先走了出去。

    傅红雪道:“你怎么会知道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钟大师忽然回头笑了笑,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他的笑容奇怪而神秘,他的人忽然就已消失在夜色中,与黑暗融为一体。

    只听他声音从远处传来:“只要你耐心在这里等,一定会找到他的。”

    02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难道他并不是真的钟大师?难道他才是俞琴?否则他怎么知道公子羽的行迹消息?

    傅红雪不能确定。他也没有见过钟大师的真面目,更没有见过俞琴。

    公子羽是不是真的会到这里来?他也不能确定,却已决定留下来,这是他唯一的线索,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能放弃。

    夜更深了,空山里听不见任何声音。绝对没有声音就是种可怕的声音,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反而很难睡着。

    傅红雪已睡下。睡下并不是睡着。小屋里没有燃灯,除了一张琴、一张几、一张榻外,屋里什么都没有。他饥饿而疲倦,他很想睡,这些年来,失眠的痛苦一直在折磨着他,能安安适适地睡一觉,对他来说已是奢求。为什么如此静?为什么连风声都没有?他只有自己咳嗽几声,几乎忍不住想自言自语,自己跟自己说几句话。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铮”一响。

    这是琴声!琴就在榻前的几上,除了他之外,屋里却没有别的人。

    没有人拨动琴弦,琴弦怎么会响?

    傅红雪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背脊上升起,忍不住翻了个身,瞪着几上的琴,星光正冷清清地照着琴弦。

    琴弦又响了,“宫商、宫尺、宫羽”一连串响了几声。

    是谁在拨动琴弦?是琴中的精灵?还是空山里的鬼魂?

    傅红雪霍然跃起,就看见后窗外有条淡淡的黑影。那是人影?还是幽灵?人在窗外,又怎么能拨动几上的琴弦?傅红雪冷笑:“好指力。”

    窗外的黑影仿佛吃了一惊,很快地往后退。

    傅红雪更快。几乎完全没有任何一点准备动作,他的人已箭一般蹿了出去。

    窗外的人影凌空翻身,就已散入黑暗中。

    空山寂寂,夜色清冷。傅红雪再往前进,看不见人,回过头来,却看见了一盏灯。

    灯光鬼火般闪烁,灯在窗里,是谁在屋里燃起了灯?

    傅红雪不再施展轻功,慢慢地走回去,烛光并没有灭,灯就在几上。几上的琴弦却已断了,整整齐齐地断了,就像是被利刃割断的。

    屋里还是没有人,琴台下却又压着张短柬:

    今夕不走,人断如琴。

    字写得很好,很秀气,和刚才琴下压着的那张短柬,显然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人在哪里?

    傅红雪坐下来,面对着断弦孤灯,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只有鬼魂才能倏忽之间来去自如,他从不相信这世上真有鬼魂。世上若没有鬼魂,这屋中就一定有地道复壁,很可能就在榻前几下。在这方面,他并不能算是专家。可是他也懂。江湖中所有的鬼蜮伎俩,他多多少少都懂一点,“机关消息”这一类的学问虽然很复杂,要在一间小屋里找出复壁地道来,却并不太难。

    公子羽是不是已经来了?从地道中来的?

    傅红雪闭上眼睛,屏息静气,让自己的心先冷静下来,才能有灵敏的感觉。然后他就开始找。

    他找不到。

    ——今夕不走,人断如琴。

    ——我找不到你,你总会找我的,我何妨就在这里等着你,看你怎么样将我的人断如此琴?

    傅红雪慢慢地坐下来,将灯拨亮了些,光亮总是能使人清醒振奋,睡眠总是和他无缘的。

    有时他想睡却睡不着,有时他要睡却不能睡。

    斩断琴弦的人,随时都可以从密道复壁中出现,将他的人也像琴弦般斩断!

    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公子羽?公子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漆黑的刀,他垂首看着自己手里的刀,只觉得自己的人仿佛在渐渐往下沉,沉入了漆黑的刀鞘里。他忽然睡着了。

    03

    夜色深沉,一灯如豆,天地间一片和平宁静,没有灾祸,没有血腥,也没有声音。

    傅红雪醒来时,还是好好地坐在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后第一眼就去看他的刀。刀还在手里,漆黑的刀鞘,在灯下闪动着微光。也许他只不过刚闭上眼打了个盹而已。他实在太疲倦,他毕竟不是铁打的人,这种事总难免会发生的。只要他的刀仍在手,他就一无所惧。可是等他抬起头时,他的人立刻又沉了下去,沉入了冰冷的湖底,他的人仍坐在椅子上,他的刀仍在手里,可是这地方却已不是荒山中那简陋的木屋。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幅画,一幅四丈七尺长的横卷,悬挂在对面的墙壁上。

    这屋子当然还不止四丈七尺长。除了这幅画外,雪白的墙壁上还挂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其中有远在上古铜铁还未发现时人们用来猎兽的巨大石斧,有战国将士沙场交锋时用的长矛和方槊,有传说中武圣关羽惯使的青龙偃月刀,也有江湖中极罕见的外门兵刃跨虎篮和弧形剑。

    其中最多的还是刀。

    单刀,双刀,雁翎刀,鬼头刀,金背砍山刀,戒刀,九环刀,鱼鳞紫金刀……甚至还有一柄丈余长的天王斩鬼刀。

    可是最令傅红雪触目惊心的,却还是一柄漆黑的刀!就跟他手里的刀完全一样。成千上百件兵刃,居然还没有将墙壁挂满,这屋子的宽阔,也就可想而知了。但是地上却铺着张很完整的波斯地毡,使得屋子里显得说不出的温暖舒服。屋里摆着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经过精心选择的,傅红雪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到过如此华丽高贵的地方。

    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这不是梦,却远比最荒唐离奇的梦更荒唐离奇得多。他握刀的手已冰冷,刀柄已被他掌心的冷汗湿透。

    但是他既没有惊呼,也没有奔逃。他还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连动都没有动。这个人既然能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到这里来,要杀他当然更容易。现在他既然仍还活着,又何必逃?又何必动?

    突听门外一个人大笑道:“傅公子好沉得住气。”

    门开了,大笑着走进来的竟是钟大师。

    只不过这个钟大师样子已有些变了,身上的布衣已换上锦袍,白发黑了些,皱纹也少了些,看来至少年轻了一二十岁。

    傅红雪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连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好像早已算准了会在这地方看见这个人似的。

    钟大师一揖到地,说道:“在下俞琴,拜见傅公子。”

    原来他就是俞琴,原来他才是公子羽的琴童,市场肉案旁的那个琴童,只不过是陪他演那出戏的一个小小配角而已。这出戏只不过是演给傅红雪一个人看的,真正的俞琴长得是什么样子,傅红雪反正也没见过,这出戏当然演得丝丝入扣,逼真得很。他们演这出戏,难道只不过为了要傅红雪听那一曲悲声,要他自觉心灰意冷,自己拔刀割了自己的脖子?现在这柄刀若是再拔出来,要割的当然不会是他自己的脖子了。

    看见他手里的刀,俞琴远远就停下来,忽然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他笑了笑,接着道:“这两句话本该是傅公子问我的,傅公子既然不问,只好由我来问了。”

    他自己问的话,本来也只有自己回答。

    谁知傅红雪却冷冷道:“这里是个好地方,我既然已来了,又何必再问是怎么来的?”

    俞琴怔了怔,道:“傅公子真的不想问?”

    傅红雪道:“不想。”

    俞琴看着他,迟疑地道:“傅公子是不是想一刀杀了我?夺门而出?”

    傅红雪道:“不想。”

    俞琴道:“难道傅公子也不想走?”

    傅红雪道:“我来得并不容易,为什么要走?”

    俞琴又怔住。他进来的时候,本以为傅红雪一定难免惊惶失措,想不到现在惊惶失措的却是他自己。

    傅红雪道:“坐下。”

    俞琴居然就坐下。雕花木椅旁的白玉案上,有一张琴,正是天下无双,旷绝古今的名琴焦尾。

    傅红雪道:“请奏一曲,且为我听。”

    俞琴道:“是。”

    “铮”一响,琴声已起,奏的当然已不是那种听了令人心灰意冷的悲音,琴声中充满了愉快欢悦、富贵荣华,就算实在已活不下去的人,听了也绝不会想死的。他自己当然更不想死。

    傅红雪忽然问道:“公子羽也在这里?”

    俞琴虽然没有回答,可是琴声和顺,就仿佛在说:“是的。”

    傅红雪道:“他是不是也想见我?”

    琴声又代表俞琴回答:“是的。”

    傅红雪本是知音,正准备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