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四十六深藏不露（下）
整整一个下午，沈少卿完全沉迷在绘画这个新天地里，甚至连季宣怀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丝毫没有察觉。【】 在酒楼里忙活了一天，天黑才回来的季宣怀，见一老一小仍然坐在书桌前，也没有上前打扰，打算把领回来的工钱放进屋里后，便赶紧去做晚饭，省得一会饿着肚子的先生又来诬蔑他，说他一个人在酒楼里好吃好喝的，全然不顾他们师徒在家里忍饥挨饿。 进屋之后，他才发现，沈少卿今天学的格外用心，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走动、放钱的动静一般，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更别说像往常那般打招呼了。 坐在一旁的先生，也没有斜睨着他，从鼻子里哼出那句：“终于舍得回来了？可怜我这双老眼迟早要被你给饿瞎了！” 不过灯光下，此时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却比以往说那句话时还要黑，而且用眼睛狠狠地瞪着他，很是让他怀疑，是不是今天回来的实在是太晚了，以致把先生饿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么想着，他不敢再稍有迟疑，立马小跑着往厨房里去了。 在这种时刻担心着被念叨的压力下，很快，晚饭便摆在正屋的桌子上了。 等将洗手用的水也打好之后，他才擦了一把头上的汗，长长地舒了一口，进里屋喊人出来吃饭。 说到这里，就又有让他觉得奇怪的地方了，以往不等饭菜上桌，只要从厨房里飘出饭菜的香味，先生早就自觉地在饭桌旁严阵以待了，而今天竟然坐在屋里一直没有出来，甚至要等到沈少卿喊，他才好像不情愿似的走了出来，板这张脸，一言不发地吃起饭来。 种种反常的迹象，使得季宣怀也不敢出声，只能通过抬头夹菜的功夫，用目光迅速而隐蔽的在两人之间扫视着，希望能够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他之所以这般小心翼翼的，倒不是害怕惹先生生气，而是每次对方一生气，便要连累沈少卿替自己说好话，本来他没做错什么，却每次都会为此感到愧疚。 在他探询的目光下，虽然知道症结所在，却一时间找不出什么好的解决方法的沈少卿，只能试着解围道：“咳咳，今晚的糖醋鱼块格外入味，先生您多吃几块。”边装作若无其事地跟先生说着话，边用眼神示意季宣怀，让他趁机献献殷勤，主动替先生夹菜。 虽然觉得莫名其妙，毕竟自己从回来到现在，几乎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可他还是十分配合地，挑了几块rou多刺少的夹了过去。 可备不住先生还就是吃这套，看着碗中自己喜欢吃的糖醋鱼，一直板着的脸终于有些松动了，只是仍然嘴硬地说道：“不用啦，晚上吃鱼容易卡着。” “……”以前每次晚饭有鱼，你都能吃掉一半，偏偏就今天容易卡着了？本来就觉得冤枉的季宣怀本想顶回去，可最终还是忍住了。 之后饭桌前的气氛便融洽了许多，在季宣怀收拾碗筷的时候，先生甚至主动开口叫住了他。 “先不急着收拾，你跟我到屋里来，我看看你最近认字认得怎么样了。”开门见山地说完，他便背着手先进去了。 一听说要检查他认字的情况，季宣怀便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再一想起那支比筷子还轻，笔尖却比豆腐还要软的毛笔，他的手似乎都有些不听使唤了。 对于认字，他是很积极的，可抵不住那些字都长得像是乱成一团的麻绳一般，笔画那般多，对于学过的字，他大致都能认识，可要想让他写出来，那简直比练切rou丝难多了，尤其是每次都要被先生批的一无是处。 略一犹豫，先生便在屋里催了起来，见躲不过去，他只好一边回头像沈少卿求救，一边往屋里走去。 像以前一样，因为不知道沈少卿都教了他些什么，先生便先让他把学过的字说一遍，这样做，既让他有个大概的印象，也算是帮季宣怀温习了一遍。 有些时候，经过无数次打击之后，人是会变聪明的，比如现在正绞尽脑汁回答问题的季宣怀。 最开始的时候，是沈少卿教过他什么，他便都会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可等到他十有六七写不完整的时候，便要为自己的诚实付出代价了。 先生虽然不会骂人，但每次还是能把他说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尤其是，这还可能关系到沈少卿以后的前途，让他不在意都不行。 更加残酷的是，每次的检查结果似乎都在揭露着一个事实：他根本就不是那块料。 于是经过无数次的磨砺之后，被逼无奈之下，在回答先生的问题时，他开始学会耍一些小心眼了，但凡确定自己不会写的字，他都尽量不说，以确保正确率能够高一些。 当然，这只是权宜之计，平时他还是会努力去学的。 经过再三的思考，终于将自己有把握的字都说了出来，然后便如临大敌般地盯着砚台旁的毛笔，默默期待一会的运气会好一些。 “罢了，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少就少些吧，反正你还小，又不指望你去考状元，慢慢认吧。”估算了一下他究竟学了多少字之后，别扭了一晚上的先生突然变得好说话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也觉得以前的自己太过苛刻了。 “嗯，我会努力的。”面对突然变得通情达理的先生，季宣怀也顾不上多想了，连忙感动地保证道。 “我也不难为你了，就拣几个简单的写来给我看看吧。”没想到季宣怀会这么激动，他也就又退了一步，然后便随口说道：“就从列祖列宗、君臣父子写起吧。” 知道一次说太多，季宣怀也记不住，所以他只能等着他写完，再说下面的，而且喜欢将字组成词，而不是一个一个的说出来。 说完之后，便在一旁看着他写了起来。 听完先生说出的字，季宣怀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都是他会写的，于是原本如千斤重的毛笔，也使得顺手了许多，不一会，第一个词已经写完了。 “咳咳！”哪知旁边的沈少卿却在一边提醒他，又有字写错了。 得了提醒之后，他先是看了看先生的脸色，见他没有表示不满，便认真端详起自己笔下的四个字来：裂祖裂宗。 思来想去，好像以前沈少卿也跟他提到过这个词，当时学的那个字，和这个裂字有些相像，可好像没有这么复杂，于是又想了想，便在下面重新写了一遍：劣祖劣宗。 “噗……”哪知才写好，便被正在喝茶的先生，一口水给喷花了。 “算了，老夫一把年纪了，还想过两天舒坦日子，对于他，实在是有心无力了，以后你便看着教吧。”先生看着一脸无辜的他，花白胡子抖动了半天，最后叹息了一声，终于是死了那份心了，心灰意懒地对沈少卿说道。 说完也不等两人反应，便背着手往屋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又停了下来，转身郑重其事地对沈少卿交待道：“我百年之后墓碑上的字，一定要由你来写。” 看着先生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写的字，季宣怀心虚地问沈少卿：“难道这几个字都写错了？” 从先生类似遗嘱的话中回过神来的沈少卿，僵硬地冲他笑了笑：“没有，就写错了一个。” “真的？那他为什么气成那样？”看着纸上糊成一团的墨迹，季宣怀半信半疑道。 “因为……因为这个‘劣’字用的不十分好。”沈少卿尽可能委婉地和他解释道。虽然只错了这一个字，但若季宣怀的祖宗们地下有知的话，不知道会不会托梦来教训他一顿。 和他解释完，又教了他一遍正确的写法，之后便各忙各的去了。 他收拾完碗筷，又在厨房里练了一会刀法，这才进屋准备睡觉。 一进门，见沈少卿仍然伏案写着什么，他凑过去一看，不是在写字，而是在画着什么，可看了半天，也没能看明白。 “天不早了，睡吧。”刚出过丑，他这会对写写画画实在是提不起兴趣来。 沈少卿也没拖延，闻言便收了笔。只是临睡之前，还在孔雀开屏的画前站了好一会，久到季宣怀也终于注意到了它。 “先生今天下午画的。”见季宣怀也走了过来，沈少卿主动向他解释道，迟疑了片刻，又接着说道：“先生说，他不会做菜，而是擅长食雕，就是把菜肴雕刻的像画一样。他说……他说学习这种技巧需要会画画，又有……嗯……文学底蕴。” 接下来，季宣怀终于弄明白先生今天的行为为什么这么反常了，也了解到了他之前从未曾听说过的厨艺新领域。 而且从沈少卿那里听完所有详情之后，他却没有露出一点失落沮丧的情绪，反而比沈少卿更加专注地欣赏起墙上的画来，直到沈少卿催了数遍，才恋恋不舍地熄灯睡觉。 可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等确定沈少卿睡熟之后，他突然又利索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借着外面的月光，摸索着从属于他的包袱里拿出一个物事，然后便轻手轻脚地出了屋。 第二天清早，吃过饭后，坐到书桌前的沈少卿，发现桌子的正中间，有一个被纸遮掩起来的东西，打开一看，居然是一个用萝卜雕刻而成的孔雀开屏，而且其精致程度，让人不知是它照着墙上的画刻的，还是墙上的画照着它画出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