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初恋

    又是同样的气氛跟相似的画面，又是那个做过无数次的梦。

    沈元猛然睁开双眼，大汗淋漓地坐起。他没有开灯，就坐在黑暗中。回忆纷至沓来。

    梦里，沈元总是站在远处，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行走。突然，横空里出现一双男人的手，将她用力一推。她漂亮的面孔惊恐地扭曲，身体如同一块破布般失去生机。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大片的血在她身下铺开。

    噩梦里的主角总是一个。

    她是沈元的高中同学。总是留着俏皮的短发，跟她灵动的双眼搭配起来宛如一只小鹿，让沈元十分心动。她成绩很好，同时是班级的文艺积极分子。每年的学校汇演，沈元都能看到她灵巧的身姿。

    沈元的家在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从家里的阳台望出去，能看到一条长且陡的阶梯。那条阶梯是她上学和回家的必经之路。于是沈元总是在放学后快速跑回家，在阳台上等她经过。身材纤细的，步履轻盈的，带着沈元所喜欢的美丽和活力。

    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沈元一放学就跑回家。进门后他放下书包，呼哧呼哧喘了一会儿气。等到气喘匀了，也不再汗如雨下，身体的热度完全降下来后，沈元跑到洗衣槽前，打开水龙头，伸手捧了一捧自来水洗了把脸。

    洗干净脸上的汗水，沈元就抓着作业本去了阳台。他跟父母说喜欢在阳台上做作业。每天都搬一个木凳子，放到阳台的栏杆前，再把作业本放到栏杆上，一边做作业一边注意阶梯那里的动静。

    夏日的夜幕来临得迟。但她直到天开始变黑还未出现。沈元这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那天是她所在的小组打扫教室。沈元一拍大腿，责备自己不够细心。但他转念一想，就算自己记得也没用。为了避嫌，不让同学们说闲话。在教室里，自己几乎没有跟她说过话。如果自己贸贸然去帮她打扫，她小组里那个特别喜欢说闲话跟爱造谣的家伙一定会说她的闲话。我可不能给她带去麻烦。我是要默默保护她的。想到这里，沈元平静了下来。跑到客厅喝了一大缸水后，他冲回阳台继续等待。

    天色已变得很暗。还有一刻钟路灯就要亮起。沈元开始焦急起来。家里快开饭了。而且天一旦变黑，他也就失去了能够呆在阳台的理由，做作业的地点必须转移到室内。沈元开始惴惴不安。

    就在此时，她出现了。利落的短发，白色的及膝连衣裙，红色的书包。天色昏暗，距离也不近，沈元看不清她的脸。但他知道那就是她。沈元放下心来，心里开始满溢着喜悦。

    不对，沈元一下站起，想到，今天的她不对劲。她不是像平时那样轻盈地行走，而是在跑。还不时回头去看。

    沈元仔细一看，一个穿着短裤的男生正在追着她跑。那个人手像前伸，好像拿着什么东西。愤怒如山火在顺风的吹拂下一般蔓延。沈元想跑去阶梯，但他考虑了一下距离，恐怕自己跑到阶梯时，两人早已跑远。想到这里，沈元只好焦急地站在阳台上，别无他法。这是他头一次恨自己不会飞。

    惨剧发生在瞬间。

    她一脚踩空，滚下了阶梯。她躺在阶梯下面的路上，身体扭曲成怪异的姿势。事情发生得太快。短暂到每次沈元想到这件事，都有一种非现实感，似乎那是一个非真实的场景。

    追在后面的男生呆站了片刻，一下转头跑远了。沈元像被按下的弹簧突然被放开那样冲出了家门，跑向她躺着的地方。他没想起在家里打电话叫救护车。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超出了十七岁的沈元的想象。那时的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疯狂奔向她所在之地。沈元在道路上狂奔，眼前全是她躺在地上的样子。眼泪从沈元的眼眶涌出，随着他的奔跑飘到空中再落到地面，将他那时的悲伤，深刻烙印在时空里。

    沈元跑到阶梯下面的时候，发现一名中年妇女跟一个中年男人正蹲在她身边看着她。看着她身下的血在路灯下鲜红刺眼，沈元一下泪眼朦胧。他用右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后，走近了她。沈元看到了她的脸，耳朵、嘴角跟鼻子都流出了血。沈元更咽出声。

    蹲着的两个人发现了沈元。中年妇女看到沈元泪流满面，小声问道：“你认识她？”

    沈元点着头，说不出话。世界在他眼中都模糊不堪，她的脸也像躲在了雾面玻璃后面，看不清楚。

    “我们刚才已经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别太担心。”阿姨安慰痛哭的沈元。

    沈元一直站在她身边，直到救护车来将她接走。救护车离开，围观的人群也散了，沈元仍呆站在原处，不知该如何自处。

    许久之后，沈元呆呆地环顾四周。这条路上的行人很少。在沈元的视野里，此时只有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儿匆匆走着。沈元看向阶梯的时候，看到路灯灯光下，阶梯上有东西发出亮光。这一刻沈元没有多想，只是呆呆地走向亮光。

    发出亮光的东西在路边草丛里。沈元捡起来，发现是一个最新款的动画周边，可以粘在书包上。该周边价格较贵，在沈元他们班，只有李桓有一个。他曾拿此炫耀。这时，沈元想起来了，李桓今天所穿的衣服，跟那个追着她的人，是吻合的。沈元紧紧捏着做成动画角色的金属制品，浑身发抖。

    这一夜，沈元未曾合眼。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在校门外堵到了上学的李桓。沈元比李桓高出半头。他咬着牙，一把拽住李桓的衣服领口。李桓不断挣扎试图挣脱，嘴里也一直骂骂咧咧的，问沈元是不是疯了，要是疯了就去精神病院。沈元没有答话，也没有放松手上的力道。沈元一直将李桓拽到校园外面一个路巷角落，才一把推开他。

    李桓“砰”地一声撞在身后楼房的外墙上。他皱着脸，边揉着背边站好。

    刚站好，李桓就冲沈元大吼道：“你有毛病啊！你这是在做什么？今天不给我说清楚，不让我满意的话，我就去告诉老师，告诉你家长。”

    看着李桓，沈元握着动画周边的手一直忍不住颤抖。他伸出左手，摊开，周边在早晨的阳光下，发出比在路灯下更亮的光。看到周边，李桓不由自主地摸着书包原本粘着周边的地方，有点懵。让李桓看完，沈元重新握紧周边。

    “昨天我看到了。”沈元的声音极其愤怒，“是因为你在后面追她，吓唬她，她边跑边回头看才会摔下梯子。我家正好能看到那条梯子。我早上天还没亮就去医院问过了，她做完手术还在重症监护室，还在昏迷。都是因为你，是你害她摔下去的。我看得一清二楚。”

    面对这番指控，李桓吓得忘记了否认。他看着沈元手里握着的周边，脸色煞白后又转红。这一刻，沈元确认了——导致她跌落阶梯的人就是李桓。

    李桓紧张地向四周看了看，见没有人，便小声央求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们只是闹着玩。”

    “你拿的什么吓唬她？”

    “一只癞蛤蟆。我说要放到她的头上。”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去吓唬一个女孩子？”沈元恨不得立时就将李桓痛揍一顿，“还是在那么危险的阶梯上。”

    “我就是和她闹着玩，我没有想到会发生意外。”李桓将姿态放得很低，表情诚恳语气里也满含恳求，“我真的没有想害她。全都是意外。是那个阶梯修得不好，那么高那么陡。”

    “我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又是什么想法。那些都跟我无关。我只需要把我看到的告诉她父母，还有老师。”沈元一字一句地说：“我现在就去。”

    “不要去。”李桓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一下跪倒在地，“求你，不要去。你去了就是毁了我的人生。”

    “毁了你的人生？”沈元语调讥诮，“你已经毁了别人的人生，改写了别人的人生，现在有脸说我去说出你的所作所为是毁了你的人生？我问你，我造谣了吗？我说的是不是事实？”

    李桓不答。

    “既然我说的是事实，那么，毁了你人生的就是你自己。不要妄想把责任推卸到别人身上。”沈元说完就走。

    “你这样做，她会生气的。”

    听到这话，正要离开的沈元停步转身，看着李桓，“你什么意思？”

    李桓在书包里翻找，很快拿出了一个毛茸茸的兔子玩偶。玩偶有中等身材的成年女性巴掌大小，可以用作书包挂饰。沈元曾见过这个玩偶在她的书包上挂了很久，但最近几天没有看到了。

    原来是送给他了吗？沈元心下有些黯然。

    “她喜欢我。你看，”李桓提高玩偶，在沈元眼前甩了甩，“这就是她送给我的。所以我才会和她闹着玩。她也喜欢和我闹着玩。那就是个意外，我也不想的。”最后一句话特别诚恳。李桓当然不想，他害怕自己的人生受到任何不好的影响，不想发生那样的事情自然是他的心声。

    “要是你把我供出去，她醒来后，一定会恨你。她喜欢我，又是主动跟我玩。一定会原谅我的。”

    李桓的话动摇了沈元的决定。他站立不动，手心里的周边捏出了汗。

    沈元觉得时间的流逝突然变得缓慢。周边的世界仿佛暂停了一样，他满脑子都是混沌。

    李桓紧张地看着沈元阴沉的脸，不敢开口。

    许久后，沈元脑子里混沌分开，思维变得清明，他终于松口了，“那就先等她醒。等她醒来后由她自己决定说还是不说。”说完，沈元转身就走。手里的周边捏出了大汗，汗水从他左手的指缝间滴出。

    李桓看着沈元的背影，用打颤的双腿支撑着身体站起来。

    那段事发阶梯四周都有民房。但因为地处偏僻，天又渐黑，事发当时竟无其他人经过，从而只有沈元一个目击者。从他在那件事上紧紧闭上自己的嘴后，事情的真相也掩埋了下来。

    沈元每天都会去医院。在他的请求下，她的家人同意在探视时间带上他一起。沈元在重症监护室见到了她次。她静静地躺在那里，脸上被各种医学仪器侵蚀。但看在沈元的眼里她仍然美丽。每次看着她紧闭的双眼，沈元都在心里祈祷着她的醒来。但一个星期后，医生宣告了她的死亡。

    沈元的班主任老师站在讲台上，用沉痛的表情告诉自己的学生，就在刚才，她的父母打电话来，说她已经去世。老师说会组织班上跟她要好的同学和班干部作为代表，前往参加她的葬礼。沈元扭过头，狂怒地看着李桓。李桓在他目光的注视下，缩了缩脖子。

    老师刚宣布放学，沈元就旋风般冲出座位，冲向李桓，抓着他，把他带到了校园操场上暂时无人的一角。

    “我要告发你。”他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和情绪，看着李桓，同时，握着李桓的手几乎想要掐上他的脖子，“她不能自己做决定了，那就由我来。我要告发你。”

    李桓一声冷笑，嗤之以鼻，“告发我？凭什么？她是自愿跟我玩闹的。又因为她自己没有站稳，摔了下去。你要告我什么？我早就想过了，她是自愿的，我根本没有责任。”

    “是吗？”沈元的嘴角也变得冷酷起来，“那我就去试试。看我告诉大家后，结果是不是像你说的这样。你可以等着。”

    眼见对方没有被自己唬住，李桓又换上一副低下四的神情，求了起来。说了半天后，李桓又拿出她做杀手锏，“那你现在能问她吗？你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吗？你知道她是怪我还是怪她自己没有看清路？你告发了我她也活不过来了。何必呢？”

    “是的，她活不过来了。但你必须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

    “你怎么知道她希望你告发我？我觉得她那么喜欢我，肯定希望我在她死后好好活着。要是你违背她的真实意愿。她在九泉之下也会恨你。”

    沈元又开始动摇，他心里变得很乱。他看着李桓只想着怎么自保的脸，没有再说一个字，跑开了。李桓很害怕沈元去告发自己，紧紧跟着他。两个人一前一后在路上飞奔。

    直到再也跑不动了，沈元才拖着沉重的双脚，拐进路边一个小巷里，用手锤着小巷一侧的围墙，不出声地落泪。李桓缩手缩脚地站在一边，看着他。稍倾，沈元抬起头，转身看着李桓。他眼里的神色，吓得李桓想落荒而逃。

    “好，因为你是她喜欢的人，想必她也想保护你，那我不告发你。但是你要向我保证，永远记得她，到死都在心里保留着她的位置。”

    李桓点头如捣蒜，忙不迭地答应。

    “我认为她会原谅你是因为我知道她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但是，我没有那么善良。所以，我不原谅你。你在我这里，要付出一点东西才行。”

    “好的好的。”李桓欣喜发问：“你想要什么？钱吗？”

    李桓话音未落，脸上已挨了沈元重重一拳。接下来，沈元痛揍了李桓一顿，直到捶打李桓的手变肿、疼痛不已，才停下手，踹了对方一脚后自顾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