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奔跑

    天亮了。

    太阳升起来，这片世界立刻变得明亮了。

    饼饼与小明在山崖上坐了一夜，山风很大，然而他们不会觉得冷。

    “这身体也不错，”小明说，“至少不会觉得寒冷和疼痛。”

    枝头有一片雪掉落下来，落在小明肩头，抬头看，那是一只松鼠爬上了枝头，四肢抱着枝干，正拿一双乌黑的小眼睛看着小明。

    饼饼伸出手，白色的树脂片从袖子里折叠而出，生成一只手腕，松鼠儿从枝头下来，顺着袖管爬到手腕上，一双眼睛仍望着小明。

    小明伸出双手，昆仑山上的晨光，洒在浅褐色的手臂上，小松鼠纵身一跃打饼饼手腕上跳过来，顺着小明手臂来到肩头，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横在了面前。

    小明站起身迈开步子，沿着山崖往下跑去，松鼠儿也在肩头爬起来，他渐渐熟悉起这个身躯来，这个镜子里看来笨拙丑陋的褐色身体，真学会了使用方法后并不笨拙。

    小明觉得这莲藕做的身躯很轻，分量甚至还比不上肩头的这只松鼠，他越跑越快，雪地上的脚印也越来越浅，眼见快要跑进山崖下的树林时，他单脚一用力身子竟然腾空而起，跃上一棵大树的枝尖。

    松鼠儿从他身上下来，窜到大树的枝干上，吱吱吱地冲他叫，小明回转身，站的枝干离地面有一丈多高，他冲山崖顶的饼饼挥了挥手，突然脚底一滑，身体失去平衡，径直从树上摔了下去，落到树下一个雪堆里，积雪充塞进身子的空隙，小明只露得一个头出来，插在雪堆里动弹不得。

    松鼠儿从树上下来，在他空白的藕脸面前放了一枚松果。

    饼饼赶过来，把他从雪里刨出来，清理掉身体孔隙里的积雪，然后朝树上指了指。

    小明一纵身又上了树顶，枝头的雪簌簌地掉落下去，松鼠儿慌忙躲到树干后面。小明从这棵树跳到旁边的一棵，他手脚并用，像猿猴一样在树枝间跳跃，他发现只要他预先判断好下一个支撑点，在合适的部位使上适当的力量，就可以连续在树枝间跳跃。更妙的是他没有呼吸，他的动作不用停顿，不用换气，只要不断地寻找支撑点就可以了。

    不用呼吸，小明意识到这一点后边跑边大叫了起来，拟声器发不出过高的音量，传出的是“荷——荷——”沙哑的长音。他干脆倒立起身子，用手、肩、头在树枝间拍、靠、顶着前进，林子里的雪跟着他的身形落下，一只浑身黑毛的豪猪被惊得跑动起来。

    他停了。

    前面有一棵树，特别高大，离地足有十丈，小明望着那棵树，身上肩头沾满了白色的雪痕。大树顶端有个身影，白袍袖白帽兜站在最高的树梢上，树梢儿被压得微弯下去，一阵朔风吹来，白衣人立在树间，随风轻轻摇曳，梢头的积雪却不曾掉下一屑。

    是饼饼。

    小明攀上大树，和饼饼并肩站在树顶放眼向四野望去，太阳已升到半空，群山的山峦隐现出来，层层叠叠，远处像水墨画一样渐渐变淡，而山下的世界被云层和霭色遮挡，目力不能穷极。

    白裙一摆，饼饼已掠下树去，小明追赶下去。白色身影落到地面，在树干之间穿梭，小明施展身形跟着白影在树林子里狂奔，速度越提越快，一路上避开林中的枝桠。冷不防前面一个灰影朝他迎面扑来，眼见就要撞上，小明急转身躲避，横刺里撞上一截老藤，咔嚓一声，一段左臂跌落在地上。

    再看那灰影，却是一只猿猴浑身灰毛，一对乌溜溜眼睛看着小明，再望望地上半只断臂，倏地跃入林中不见了踪迹。

    小明有些慌了，断臂处露出四五个孔洞来，与浅褐色的表皮不同，断截面是白色的嫩rou，里面还飘着几条丝状物。

    “饼饼，饼饼——”小明朝林子里呼唤。

    白帽兜出现了，牵住小明右臂向前走去，几十步远就到了林外，原来已是山脚。

    山脚的雾气渐渐散开，山谷里有一块风雪不到之处，三面被山石围住，地面上有一注三丈见方的池水，水面倒也不结冰。

    饼饼拉小明来到池边，帮他拂去身上积雪，拉住右手，也不多言，纵身就跃进了池里。小明猝不及防，想往水面挣扎，怎奈刚失了左臂，右臂又被饼饼牵住，不但没能挣脱，反向池底沉去。四下里的水从身体的孔隙里灌注进来，有几条小鱼儿闪着荧光也随他向水底潜去。

    认出来了，这就是昨天苏醒时的那个水池，饼饼带小明潜入池底的一个洞窟，洞内是一腔封闭的水体。

    饼饼放开小明，游到水体中，拗下一节物什来，游回小明身边，一推一送，帮他接上了一节新臂。

    想起来了，昨天水体中曾有个东西拴住了小明，那是什么，是锁链吗？小明伸开双臂游了过去，是的，那货还在，一根细细长长的杆状物。小明抓住那东西，用力一拉却不能拨动，银鱼儿们也聚拢过来，在它左右盘旋，然后像突然失去了兴致，纷纷游回水面上去了。

    小明放开那货，试着在水底翻转，身体很不错，相比人类的肢体这幅皮囊更适合在水里的运动，随便一扭身就做了个七百二十度的水下转体，不过这身躯太脆弱了些。饼饼已经游出洞外，小明换个角度，抓住那货往斜里一掰，杆状物被他拗断了。

    小明朝水面游去，他游出洞爬上岸沿，就着天光，看到手里只是一截青绿色的杆子，断面处露出植物纤维的孔隙。

    饼饼垂手站在岸边，水边的横石上坐着一头大鹿，双足浸没在池水中。

    “拴住我的不是锁链，是植物的根茎。”小明走向大鹿。

    “早说过了，这是莲藕。”大鹿开口。

    “我是从池里长出来的？”莲藕人问。

    “你已经死了。”白泽说。

    “我已经死了。”莲藕人道，“那我是谁？”

    “那我又是谁？”白泽说。

    “那我又是谁？”莲藕人喃喃重复，走到大鹿跟前。池里的银鱼都聚在大鹿脚边，在啃噬大鹿腿部，池水竟染成了暗红色。

    “鱼在咬你的腿！”莲藕人急道。

    “是呀，”白泽收回腿，从池子里立起身来，两条湿漉漉的后腿，膝盖以下已被啃得血rou模糊，“这两条腿长满了脓疮，白鱼是在帮我去毒。”

    褐人儿正疑惑间，大鹿抬头抿起大嘴“呦呦——”长长的鹿鸣回荡在山谷里。

    “想想，你有什么想做的。”白泽四蹄迈开，慢慢在雪地里踱起步来。

    褐人儿思索着，他居住的那所公寓，还没有完成的陪护订单，程序失控暴走的水神，落满桂子的白塔，还有正面临大面积绝育的人类，这些都还重要吗？

    “我想……”褐人儿说，“我想戴上绫霄之翼飞翔。”

    “去吧。”大鹿跑动起来，四蹄溅起地面的雪沫，他向谷外的林地跑去，越跑越快。

    “呦呦——”谷外的林子里跑出一群鹿来，领头的正是那三角鹿，带领鹿群朝白泽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