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010
“老家哪的?” 狭小的前厅,光线昏暗,一个浓妆女人翘着腿坐在一张小沙发上,手里夹着根烟,微微眯着眼睛打量面前怯生生的年轻姑娘。 姑娘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瘦削,衣服是几年前的款式,长得很水灵,白白净净,一看就是老实人家出来的孩子。 苏禾小声说:“上龙镇。” 小地方,离这里不算近。 老板娘又问:“多大了?” “二十岁。” “干过这行吗?” 苏禾偏头看了眼旁边介绍她过来的男人,随后低下头,“没有,我不怕吃苦,做饭,打扫房间,什么都可以。” 老板娘夹着烟的手在小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点了点。 毛丫头还什么都不懂。 她摁灭烟头,“底薪一千五,提成另算,培训三天,成就留下,不成这三天没工资。” 苏禾用力点头,“行。” 她刚到岳城不久,来的时候身上只有五百块,找工作这几天已经花得七七八八,她吃的不多,但岳城的住宿太贵了,没有人愿意短租房子,只能住最廉价的小旅馆,即便是这样,一晚也要好几十。 这份工作再不成,就要饿肚子了。 中介走后,只留苏禾一个人在这。 老板娘起身,掀开帘子走向后面,“我叫张曼,叫我曼姐就好。” 苏禾紧紧跟着她,“曼姐。” 张曼带她在后头转了一圈,一整排走廊,两侧一共五六间屋子,都房门紧闭,挂着波西米亚风格的帘子,有穿着暗红色工作服的女人端着毛巾和精油瓶子从房间里进出。 这里可以提供住宿,苏禾把她唯一的一点行李放在她的床铺上。 “阿岚,这是新来的苏禾,你带她。”张曼叫住走廊里一个女人。 阿岚听了点了下头,“跟我来吧。” 苏禾回头看向张曼,张曼说:“她教你什么,跟着学就好,如果没吃午饭,去后厨看看还有没有菜。” 说完这些话,张曼转身离开。 阿岚甩给苏禾一本关于人体穴位的书。 她简单翻了下,大概内容是什么穴位在什么位置,按摩后有什么功效。 她小心翼翼抬起头,“岚姐,我只是干一些杂活,也要学这个吗?” 阿岚说:“咱们这都各管各的,没有专门干杂活的人。”她没有明说,“技多不压身,多学一门手艺总是好的,干咱们这行说简单挺简单,说难也难,让客户高兴是第一位,小费拿的也多。” 刚说完,门口探进个脑袋,也是个穿着暗红色工装的女人,“强哥来了,在206。” 阿岚听了,立刻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和衣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托盘,摆了一些瓶瓶罐罐和两条干净的白毛巾,转头对苏禾说:“我干活去了,你先自己学学,待会我回来再说。” 阿岚一走就是半个多小时,苏禾已经把这本薄薄的小册子翻了两遍。 又过了十分钟,阿岚回房烧了一壶热水,叮嘱苏禾,“一会水开了帮我送到楼上206。” 苏禾点头答应。 没多久水开了,苏禾端着那壶水上了二楼。 二楼比一楼光线更暗,走廊只有几盏暗黄色的壁灯,206在走廊最里面那一间,一路走过去,偶尔能从其他房间听到一丝异样的声音。 苏禾虽涉世未深,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她隐隐觉得这家店似乎并不是她可以待的地方,决定送完水就走。 门一开,很快从里面传出一股浓烈的玫瑰精油气味,苏禾下意识屏息,“岚姐。” “进来吧。” 苏禾掀帘子进去,看到里面两张按摩床,其中一张上趴着个体格健壮的男人。 男人古铜色的皮肤涂满精油,双臂满是图案复杂的纹身。 阿岚正坐在他小腿上,为他按摩腿部。 阿岚示意那头的水盆,“水倒盆儿里。” 苏禾照做。 男人脑袋向右.倾斜,一睁眼就看到苏禾。 苏禾虽然穿得乡气一些,但遮掩不住她姣好的身材和漂亮的脸蛋。 男人火热的目光一直盯着她腰下,“这小丫头怎么没见过。” 阿岚笑着说:“刚来的。” 男人挑了挑嘴角,“让她给我捏捏。” 苏禾脸色变了变,阿岚忙说:“强哥,她才来,什么都不懂呢,等我教教。” “不用,越自然越舒服。”他摸到床头的钱夹,从里面拿出一沓粉红色的纸币拍到旁边的小桌上。 苏禾慌了神,心脏砰砰跳,“对不起先生,我不会。” 她想走,但出门必经那张床,男人一下抓住她的手,面露不悦,“让你弄你就弄,妈的装什么纯?这什么地方不知道吗?” 这男人有些来头,阿岚不敢惹他,忙打圆场,给苏禾使眼色,“强哥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不会没关系,我教你。” 苏禾的手又小又软,男人立刻来了感觉,攥紧了不撒手,甩给阿岚一句,“你先出去。” 苏禾的脸憋得通红,奋力挣扎,正僵持着,走廊里忽然传过一阵嘈杂的声音,阿岚赶紧跑出去,看到一群穿黑衣服的男人接连踹开几扇门,似乎在找什么人。 走廊乱成一片,客人的叫骂声,女技师的尖叫声不绝于耳。 床上的男人忽然跳起来,甩开苏禾跳窗逃跑,苏禾的身体重重撞在另一张床上,痛得她好半天没缓过神儿。 不过几秒的功夫,外面就冲进来几个人,为首的男人第一个冲向窗口,外面已经看不到任何影子。 他狠狠砸了下窗台,扭头说:“在哥,跑了。” 走廊几人纷纷让出一条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他面无表情,目光阴冷,黑色大衣下摆随着他的步伐飞扬,从他出现那一刻开始,房间里的气温似乎都低了几度。 他没说话,示意旁边的手下,立刻有几人追了出去。 大森说:“听说吴强那孙子隔三差五就来这,每次都找同一个女人。”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看向跌坐在地上的苏禾。 阿岚早跑了,屋子里只有一个女人。 潘在手里把玩着一只黑色的打火机,缓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望着紧张到有些发抖的苏禾,“抬起头。” 苏禾慢慢抬起头。 与她眼神对上那一刻,潘在微微怔住几秒。 如此清澈的一双眼。 在外混迹多年,乌七八糟的事见得多,也做得多,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清澈明亮的眼睛。 但拥有这样一双眼的女人,却身在这种污浊的地方。 他很快恢复神色,冷声问:“你是吴强什么人。” 苏禾立刻摇头,“我不认识他。” 大森冷笑一声,“在哥,这种女人的话不能信,没准她就是那孙子的相好,知道他的窝。” 潘在从兜里摸出一支烟,在指尖摩挲几秒,咬进嘴里。 旁边很快有人替他点上,他眯起眼睛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白蒙蒙的烟雾,“带回去。” 说完他转身离开,丝毫不理会身后苏禾的挣扎与解释。 苏禾被带到一家娱乐会所,被关进一间办公室模样的房间里。 房间装修很豪华,超大的班台,真皮座椅,专门的会客区,茶水区。 但苏禾没有心情关注这些,她吓得掉眼泪,缩在沙发一角。 她从没遇到过这种事,这些人蛮不讲理,像土匪强盗,根本不听她解释。 她一遍又一遍地说,不认识那个男人,但没有一个人听她的话。 外面下了大雨,天空灰蒙蒙。 潘在坐在苏禾对面那张真皮沙发上,翘着腿翻看杂志,偶尔抬头看她一眼。 这姑娘双目含泪,楚楚可怜,一脸懵懂无知的模样,如果不是知道她在那种地方工作,可能真的会被她骗到。 三个小时,两人没说一句话。 下午四点多,办公室外忽然一阵喧闹,拳脚声,男人的哀嚎求饶声,苏禾听得浑身发冷,潘在的表情却丝毫没有波动,慢条斯理整理衣摆。 没多久,大森敲门进来,“在哥,人找到了,送三楼会议室了。” 他瞥了眼背对着他的苏禾,“还有,跟吴强确认过,这女人跟他没关系,不是他相好。” 潘在目光动了动,看向对面的女人。 苏禾一直紧绷的情绪骤然松懈,她咬着唇,克制自己的愤怒与惧怕,“我能走了吗?” 潘在盯着她,没有说话。 大森靠边一步,让出门口的路。 苏禾猛地站起来跑向门口,身后忽然响起潘在淡漠的嗓音:“看你年纪不大,给你些忠告,这营生干不长久,还是找点儿干净的事做。” 大森有些意外地看向潘在,他一向不爱管闲事,何况是这么个跟他们毫无关系的小丫头。 苏禾停下脚步。 那几句话,她听得清清楚楚,她觉得无比羞耻,从没受过这种侮辱。 她挺直腰板转身,眼神不容置疑,跟刚刚那个柔弱的小姑娘判若两人,“我不是卖的。” 她死死攥着身侧的衣料,“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说完这两句话,她转身跑出大门,冲进雨里。 潘在沉默待在原地许久,直到大森叫他:“在哥?” 潘在回神,再看向门口时,已经没了女孩的身影。 两人去三楼会议室,在楼梯转角处,潘在忽然停下脚步,这里的窗口可以看到会所大门口。 雨还很大,地势低的地方已经成了一条小河,门口的石墩旁有一团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那里,浑身湿透,无处可避。 “拿把伞。”潘在忽然说。 大森愣了一下,“什么?” “伞。”他又说一遍。 大森很快拿了一把黑伞过来,潘在接了,撑伞走进雨里。 苏禾跑出去才发现,她根本不知道这是哪里。 她身上没有钱,没有电话,不认识路,也不想回到那栋楼里避雨。 偌大的岳城,好像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她的身份证和行李还压在老板娘那里,可她已经不敢去那个地方。 头顶的雨似乎不见了,一道阴影笼罩着她。 她抬起头,看到撑伞站在她面前的男人。 他那样高大英俊,像世界上最坚实的盾牌,替她遮风挡雨。 在苏禾过往的人生中,从未遇见过这样的男人,阴晴不定,手段狠戾,他的手下好像很怕他,可他却站在雨里为她撑伞,沉默且安稳。 那晚,苏禾被潘在带到一栋房子里。 她浑身湿透,狼狈得可怜,潘在从柜子里拿出一件新的浴袍和毛巾扔给她,让她洗澡。 苏禾出来时,潘在已经换了家居常服,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喝红酒。 “过来。”他说。 苏禾局促地站在原地,头发上的水珠一串串掉下来,落在她白嫩的脚丫旁。 她才二十岁,鲜嫩娇艳。 见她怯怯的,潘在抿了口红酒,抬眼看她,“怕我?” 苏禾不语。 他放下酒杯,走向苏禾。 苏禾下意识后退两步,但很快退无可退,靠在墙边。 潘在抬手捏住她下巴,轻轻往上一抬,对上她的眼睛。 为什么要带她回来? 连潘在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这些年,围在他身边的女人不少,可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见到苏禾,他终于知道,那些女人少了什么。 那双清澈的眼。 她干净,纯粹,不染一丝杂质。 他生活在泥沼中,无法自拔,她身上的特质,是他渴望却永远无法拥有的东西。 他捏紧她下巴,吻下去。 苏禾偏头躲开。 她紧张的发抖,“潘先生,我说过,我不是卖的。” “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潘在嗅着她发间的清香,“那还跟我回来。” 女孩的眼睛闪着晶莹的光,“我觉得你不是坏人。” 潘在愣住,被她温柔的语气蛊惑,神思恍惚几秒。随后嘴角挑了挑,“那你看人似乎不怎么准,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虽然嘴上这样说,他却松了手,站直身体,“来岳城打工?” “嗯。” “不是干那行的人,在那做什么。” 苏禾抬起头看他一眼,又很快避开他那双毫不掩饰对她浓烈兴趣的眼,“我被人诓去的,我不知道那里还有那种事。” 潘在从她黑亮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他问:“现在住哪。” 苏禾低着头,没有说话。 “没地方住?” 隔了会,“嗯。” “身上有钱吗。” 摇头。 男人低笑,“这么惨。” 这一晚,潘在没动她。 苏禾睡在主卧,蓬松柔软的大床,是她睡过的最舒服的床。 这也是她来到岳城后,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那天后,苏禾便一直住在潘在的房子里。 也许还有别的住所,他不常回来住,偶尔回来也只跟她聊会天,让她给自己做顿家常菜。 他给她买新衣服,新手机,帮她把身份证和那点可怜的行李要回来,但他说,你不许走。 你走到哪,我都能把你找出来。 苏禾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样算什么,也许只是他无聊时解闷用的工具。 可他又很规矩,没有碰过她。 那些隔三差五给苏禾送东西的小弟对她越来越客气,越来越恭敬。 渐渐的,苏禾也一点点发生了改变。 她会提早做好他喜欢吃的菜等他过来,他喜欢喝雪碧,家里的冰箱永远备着几瓶。 他几天不出现时她会惴惴不安,担心他是不是又去做什么危险的事。 偶尔从他那些小弟口中听到又有什么女人去找他,她会失落,会难受。 后来听到他没有理那些女人时,她又隐隐高兴。 那天晚上,天已经黑了,潘在被手下送回来,他喝了很多酒,已经很不清醒,苏禾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弄到床上,脱了鞋和袜子,让他躺好。 他似乎很难受,眉头紧紧皱着,苏禾依稀听到他低声呢喃。 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苏禾微怔,忍不住抬手抚平他紧蹙的眉头,“你先睡一会,我给你弄醒酒汤。” 她刚起身,手腕忽然被他抓住,一把扯到床上。 潘在像一头饿坏了的狮子,翻身压住她,凶猛亲吻她的唇。 她从没被人亲过,根本受不了这样猛烈的阵势,吓得慌忙推他,呜咽着,挣扎着,“唔……潘在。” 潘在似乎没听到,拨开她的刘海,低头吻上去,苏禾的身体瞬间紧绷,蜷缩在一起。 她吓坏了。 直到听到苏禾紧张低泣的声音,潘在才恢复一丝理智,他清醒了,却没离开。 他抬手抚摸她的脸,“第一次?” 苏禾咬着唇,轻轻点头。 “没关系。”他说,“我轻一点。” 身上一凉,苏禾闭上眼睛。 鼻息间是他,舌尖的酒味是他,或轻或重的手感是他,所有感官都是他。 苏禾脑子一团乱麻,没多久又逐渐清明。 她想起家乡那条清凉的小河,每到夏天,她就会跟村里的小伙伴一起下河捞鱼,捞到很小的鱼,她会放掉它们。 它们是小鱼呀,应该自由自在。 她也是小鱼呢,可她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没有条件继续念书,只能出来打工。 如果没有碰到他,她大概会露宿街头,或者又被人骗。 她总是很笨,可在他眼睛里,却看到了不一样的自己。 月亮升起时,潘在说:“苏禾,跟了我吧。” “以后我照顾你,护着你,不让别人欺负你。” 其实那时,苏禾是不信的。 他们的差距犹如云泥,他大概只是觉得她新鲜。 但她依旧憧憬着,希望能跟他走得久一点,远一点。 而在此后的日子里,潘在真的实现了他的诺言,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人在意识消失的那一刻,在想什么? 没有人知道。 也许会走马观灯般回顾自己的一生,也许在懊悔,在遗憾,在忏悔,在彷徨。 潘在此生唯一的遗憾,是没能来得及给苏禾一纸婚书。 可这也是他最庆幸的地方,也许没有那张纸的束缚,她还能干干净净,无牵无挂地走向下一段幸福。 所以,人啊。 拥有的那一刻,尽情享受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上帝便会收回赏赐。 留下来的那个,才最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