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老人与孩子之:讲故事
犟伯一定是吃多了,打起嗝来。他仰面朝天睡在孩子们中间。敞开肚皮,两个巴掌轮番拍打,肚皮叭叭响。他命令孩子们给他裹烟,说:“都围拢来,不要躲在后面,坐到前面来。你们在大磨旁边听他们乱扯,扯出些啥名堂嘛。” 他吸足一口烟,喷在一个孩子蓬乱的头发里,月光下看不到头发冒烟的景象:“他们尽拿你们开心,只盯着你们的雀雀,好像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他的眼珠在黑暗中闪光。 “喂!小鬼头们。”他道,“我来讲故事,我给你们讲打仗的。” 有两个孩子正在玩脚对脚的游戏,过火了,蹲了裤裆,抓打起来。 “怎么?我还没有讲,你们就先开火啦?”他叉开五指,从下面兜住胖孩子的头,“起,起。光使蛮劲不行。”他指点瘦孩子,绷直双臂,把上头胖孩子的肩撑得高高的,猛一抽身,一下子偏倒过来。 “如何?”他洋洋得意说,然后躺在那里,展开双臂,翘起两腿,让四五个孩子来斗他。 斗累了,躺下来。肚子咕咕叫。他一边揉一边说:“这是故事在叫唤呢。它们在里面的时间太长了,刚才说要讲,逗着了,忍不住了,要出来喽。” 他先叹了口气,“其实,大磨盘边的人最无聊不过了。可是你们还在那里转来转去,他们从来不讲我的事,知道个鬼。他们只会说喏,昨晚上,一锅炒了五百!要么又说,哎呀,这人生有什么意思呀,某某人年纪轻轻,在城外头找了一块好地,做活人墓,像宫殿一样!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呸呸,什么都不懂,满肚子的糠麸,猪八戒挂数珠,假充善人。小鬼头们,你们和我玩这么久了,知不知道我多大?我都快六十了,比你们爹妈都大,我是爷爷辈,这块地,我挖了五年……” ……我下来的那年,叫民国三十九年,正式叫公元一九五零年。那时你们的爹妈还小,有的都还没有出世。而我呢,二十二岁了,血气方刚,就是一身都是血,碰一下就往外飙。我当副排长,头戴红星,肩扛三八式。我在北方老根据地,枪都要生锈了,几个月没仗打,心里头不舒服,我要是长两岁,和堂兄一样,就参加淮海战役了。我得找事情做,庄稼活或者跑买卖。可是突然间,我把枪一交,跟着接管部队,就下来了,下到这边来了。原因是堂兄给家里来信了,说他到了一个新地方,在这边当区长。堂兄比我早三年参军,打完了淮海战役就见踪影,不知死活。堂嫂成天哭,才入了洞房男人就走了,那女人能不哭?活寡妇,一个人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见到信,她又笑了,打点行李,就要跟着走了。那怎么可能,接管部队不准带家属,她没有文化,还是小脚。又哭起来了。把做好的新鞋交给我,还连夜烙了饼,要带给他,一个死男人。 孩子们东跑一个,西跑一个。他喊:“快回来,我下命令噢!” 我一到下,就跟堂兄闹别扭。他正组织一帮人开会,准备下乡征粮食。他不问问家乡情况如何,他女人怎么样,一样都不问。我拧着脖颈,不是不听他的,主要是他的态度,太无情无意了,战争把他的心肠练成了石头。那双白底布鞋就在我的背包里。烙饼在路上叫我吃了。 后来我知道,他窝火的原因主要是一个被留用的旧政府人员,他报告了一个不痛快消息:要去的地方聚集了不少人,衣服翘翘的,怀疑是武器。这人说话摇头晃脑,动不动就铺开一张纸,在上面又写又画,我们有军用地图,当着他没有拿出来。 我们不要轻取妄动,他说。这个词由他嘴里出来,就不是味道。把我们当成什么人啦?轻举妄动?堂兄他心里明白,他文化比我高,小学毕业,我三年级。堂兄他眉毛竖了起来,说,不要把国民党那一套带到共产党中来。以后说话注意点,说打就打,说走就走,什么轻举妄动。他心里敌我阵线就是那样分明。这样我就理解他了,完全支持他了,和他就是一条阵线,毫不含糊。堂兄以牙还牙,马上命令这家伙当尖兵,在前面走。 我是第一次到这地,对周围环境,敌情都不了解,我认为那家伙说话阴阳怪气,带着反动派的腔调,分明就不能让他参加。堂兄他们那是在执行政策,他下来一年多了,对这边的情况应该已经有所了解了,他所做出的决定,下的命令很明确,他有文化,觉悟高,我信他。 堂兄也派我当尖兵。我坚决服从。同时我有情绪。堂兄一直不跟我正面对话,不认真看我一眼,他害怕我的眼神勾起他的私心,想起媳妇来。我真想把白底布鞋掏出来扔到他脸上去。后来想,但是要是我真那样做了,他肯定会发火,当着那么多下级的面被扫了面子嘛,我肯定被他狠揍一顿,但也许他一下子思想转过弯来,取消那次行动,也许…… 我没有把鞋扔过去,我执行命令,走到队伍前面。另外还有一个尖兵,原来是机枪班长,下地方当干事,二十岁出头,北平话很顺溜。人家是自愿的,打个报告敬个礼,堂兄就批准了。 一个孩子高兴地跑过来,掬了一捧水,水里面有个小生物,缩成一团不会动。犟伯在地埂边挖了一个小坑,坑底沁出水来…… “哎呀,你们规矩一点好不好,现在不是捉鱼的时候,它要睡了,快放回去。”犟伯站起来,一个个把孩子们一个个幺拢了,看看天色,月亮明晃晃地立在头顶。 我们要去的地方,必须过石锅湾。那地方确实像个锅底,被七八个山包围着。从这边山口进,慢慢往下走,半里左右的路,进一大片地,再慢慢斜爬,也是半里,从另一个山口出去。农民种下苞谷,熟了才去收。苞谷苗刚好盖得住脚背。有一些石头散布在地里,日晒雨淋,白生生的,站在山口望,像几堆骨头。四面的偏坡上覆盖着密密的刺篷和松树林,看上去黑森森的。我们到了那里,站在小路口,风不吹,雀儿不叫,大白天,就象半夜一样寂静。小鬼头们,注意了,说到这里,就是说,要出事了。 就要往下走时,那个旧政府过来的家伙就沉不住气了。他腰里别着一颗*,不小心脚被绊了一下,*掉出来,落在脚边。他妈呀大叫一声,扑倒在地。机枪班长抓住他衣服后领子,把他拎起来,我低头一看,忍不住要笑,那*根本就是个空壳,里面塞满了布头。他把它掖在腰里,吓谁呀。 那家伙头上冒着热汗,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走不动了。机枪班子拽来一枝杜鹃枝条,花还没有开,他扒开嫩黄的花骨朵,闻一下。他又转身朝另一丛红色的花走去。这时那位旧政府人员扯一下我的衣角,颤抖着嘴皮说,这山上就有人。 我顺着他的手势往山上看,全都是密集的松树林,树林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有树枝摇动,但那更像是风在吹。那里有风,我这样设想而已。我们正离开石锅的边沿,向里面走去,越往下,越没有风。只是太阳在顶上,照着背脊骨,背脊骨就很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