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冲动是魔鬼
从小到大我都被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深深地困惑着,多少年都生活在满是问号的世界里。我不明白为什么抬头看向太阳的时候眼睛会自动眯成一条缝,努力睁开就会刺痛到泪流满面;不明白为什么总是吃不饱,肚子像个无底洞,新买的裤子穿了没多久裤裆就一定会磨出破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永远与其他孩子格格不入,总是被排除在外;不明白为什么小小年纪就无法控制的总想触摸自己,就为了获得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意;不明白为什么和陌生人讲话的时候总会恐惧到无法承受,只想落荒而逃;不明白为什么街角冷饮店的大哥哥背上总背着个大鼓包,见人就傻笑。太多的事情让我无法理解了,记忆里童年的时光就是在对各种事物的恐惧与深深地疑惑之间不断交替中走过的。 直到成年以后的某一天,在家里和老妈闲聊天,她告诉我,我小时候曾经因为性格、行为特异,对各种事物适应不良而被她带到医院做检查,最后得出了一个轻度自闭症的结论。并且有一段时间因为身体孱弱总爱生病的原因,当时对育儿毫无经验的mama给我服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激素类的药物,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一切的一切,原来如此。 很多事情都是我们自己无法去选择的,只好默默承受。而这种承受,却也是一个极其冗长而痛苦的过程,期间需要历经多少惶惑与挣扎才能理解,才能坦然。个中滋味,恐怕也只有自己才能全部体会吧。 由于无处不在的恐惧,我从小就不敢和老师提出自己的任何想法与需求,不敢和人正面交流,这无疑给我的日常生活带来了数不清的麻烦。首先,上幼儿班时的吃饭时间就是我一天之中无比恐惧的时刻之一。整个学前期,我在家里从来就没有自己吃过饭,姥姥会端着饭碗耐心的一口一口喂给我吃,在我吃不下去的时候,则会发挥出她劳动妇女的本色,端着饭碗在屋子里对我进行全方位的围追堵截,百般哄劝,直到把一大碗饭全塞进我肚子里为止。如此这般到了幼儿园,我就无所适从了,其他小朋友们都慢慢学会了自己吃饭,而我始终学不会,磨磨蹭蹭半天吃不了几口,并且遇到我不爱吃的食物,我也从不敢坦然提出来予以拒绝,于是缺乏耐心的老师就会皱着眉头走到我跟前来,端起饭碗一大勺一大勺的把我不爱吃的饭菜硬往我嘴里塞,我恐惧的望着她,不敢拒绝,只好拼命往肚子里咽,小脸噎的通红,还时不常会反吐出来,弄得老师一脸嫌弃。 解手同样也是一项令人头疼的难题。由于我在任何情况下都恐于举手向老师提出自己的想法与需求,因此想解手的时候也只好一次次把膀胱与括约肌的功力发挥到极致,拼尽全力憋住,直到老师宣布自由活动的那一刻为止。然而小孩子的自控力必然无法和成年人的相比,于是十之八九我的努力会最终落空,每当我湿乎乎的裤子被老师发现之后都会毫无悬念的获得几句大声的斥责,然后被剥个精光扔到自己的小床上打哆嗦,老师拎着我里三层外三层的套裤去清洗干净。 如果说吃饭与解手是我上幼儿园时期无比头疼的事情的话,那么洗澡,简直就可以称其为一场无尽的噩梦了。每当老师宣布一会儿去澡堂洗澡这个决定后,我都会在瞬间五雷轰顶,全身颤栗不止,哆哆嗦嗦的溜到老师身边,壮起胆子小声嘟囔着:“老师,我不要洗澡,不要洗澡行吗?”答复必然是否定的:“不行!别的小朋友都洗,你为什么不洗?!”于是,一场噩梦就开始了。 80年代末90年代初,那个时代公共澡堂的设施还十分简陋,冲澡根本没有现在市面上可见的各式各样的花洒,只有一根直愣愣的软管连接着龙头,水温也不大能自如的调节,不是太冷就是太烫。我和同班级的小伙伴们一起脱得光溜溜的排队进到空旷的大浴室里,这时其他班级的孩子们已经在洗了,浴室里蒸汽弥漫。我们被迅速的分成两拨排队站好,两个老师流水作业,一个负责没头带脸的往孩子们身上脸上抹香皂,另一个负责没头带脸的从上到下冲洗干净。 其实直到多年以后的现在,我也没能完全弄明白为什么别的孩子都认为这是一件乐趣无穷的活动,他们满脸泡沫的在浴室里打闹着,享受着被老师拎来拎去流水作业的巨大乐趣,最后湿漉漉的裹上一条小浴巾一蹦一跳的跑出去。而我则是全程处于极度的恐慌之中,太冷或太热的水都会让我感到窒息,透不过气,恐惧的大喊大叫,然后被香皂泡沫眯住了双眼,刺的生疼不敢睁开,不断哭喊着,脑袋上时不时挨上响亮的一巴掌才能安静几秒钟,随后被折腾的无比烦躁的第一道工序cao作员怀着最后的一点耐性把我推向澡堂另一侧,我转着圈伸出两只手在黑暗里胡乱摸索了一通之后,就会在毫无征兆的一瞬间被第二道工序cao作员一把揪到身边,用不是太凉就是太烫的水冲洗干净,身上被软管里流出的粗壮水柱击的生疼,随后裹上一条粗糙的浴巾被推出浴室。一阵久违的清凉扑面而来,劫后余生一般。 晚上睡觉同样也是每天必受的一场煎熬。几十个带护栏的小床被整齐排列安置在一间宽敞的寝室里,晚上的各项活动完毕之后,老师就让孩子们排队进入卧室休息。在头顶上的大灯关闭,老师关门走出去的一刹那,世界就是孩子们的了,整个寝室沸腾起来,孩子们自由组队开始了枕头大战,闹得不亦乐乎。当然,在这期间,我是从来不会加入其中的,我永远是恐惧的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满心忧郁的抱着被子,紧闭双眼,试图早点进入梦乡,然而在声声吵闹中,这种努力必然只是徒劳罢了。有些时候我也会从角落里偶尔溜入其他孩子们的视线,他们互相打闹够了,就窃窃私语琢磨出一个捉弄“小怪物”的方案来:一个领头的小男孩站在自己的小床上,挥舞着小拳头对我喊起来:“我这有糖,你来吃吗?”我犹犹豫豫的从自己床上滑下来,往他的方向走去,这时,身后一个孩子淬不及防的猛推我一把,我大吃一惊,踉踉跄跄的失去了平衡,一头撞到了对面孩子的床护栏上,脑袋登时肿起了大包,在孩子们的一片哄笑声中昏头转向的又爬回了自己的床上。当类似这样的几个程序都顺利完成之后,我的小伙伴们才一个个感到疲惫困倦起来,纷纷躺下盖好被子进入了梦乡。这时反倒是我被折腾的睡不着了,头上的包隐隐作痛,胸腔里压抑着一种被捉弄后的怒火,无处发泄,肚子里又饿的咕咕乱叫,脑袋里不断闪出自己爱吃的各种食物的样子,徒劳的吞咽着口水。 黑暗中,值夜班的老师每隔一段时间会开门溜进来巡视一番,手电的光束打到墙上,映到她的身上,鬼魅一般,我把头深深的埋进被窝里,只留出一个小缝隙偷偷观察着她。在我的世界里,她是一个食人的怪兽,一遍遍的走过每一张小床,低头看向床上的孩子,如果谁没有乖乖入睡,一定会被她发现,并且作为惩罚,会吸走小孩子身上的气息,或者让他们马上做起噩梦来。于是每次当她快要巡视到我的床位时,我都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起来,紧张的一身热汗,紧闭着双眼,屏住呼吸,自以为无懈可击的成功装睡,等待怪兽走过去。那是怎样的一个个夜晚啊,漫漫长夜,我窝在床上想着姥姥,想mama,想着我的家。 在8岁那年,我的胸部就开始了发育,这是让全家人都感到意外的事情。最先发觉我身体异常的当然是我的mama。一次mama带我去公园踏青,特意给我穿了一件新买的非常漂亮的小连衣裙,镂空无袖的假两件上装,搭配五彩缤纷的蛋糕形裙摆,穿上它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有着美丽尾鳍的小金鱼,高兴的在镜子前转来转去,不亦乐乎。 那天mama给我照了很多漂亮的照片,有我蹲在草地上捡拾野花的;有我躲在树后调皮的露出一张胖胖的小脸的;也有我傻乎乎的呆站在镜头前,局促的揪起裙摆的。然而只有一张照片瞬间引起了mama的注意:我俯身蹲伏在草丛里,一手托腮一手抚摸着身旁的小草,脸上露出孩子式的最纯真的微笑,胸前的衣领因为我的姿势而自然的垂下敞开,露出了裙子里面一道深深的沟。这张照片可着实让mama吃了一惊,她先是不可思议的拿着照片去给几个要好的女同事看,大家都惊诧的大笑不已,说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有这个,该不会是因为太胖了吧?mama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后来她悉心观察身边其他和我一样胖嘟嘟的年龄相仿的小姑娘,发现其他孩子并不是我这个样子,在家里给我洗澡的时候,她也不止一次的发现我胸前两块rou的形态已经远不是儿童期肥胖可以解释的了。直到此时mama才终于意识到一个令人咋舌的事实:我由于服用激素类药物开始过早发育了。这可是个很糟糕的发现,尽管在我童年的那个年代,对于性早熟会给孩子的心理、人格发育造成多大的影响还远没有进入人们关注的视线范围,绝大多数的人们对孩子的心理成长毫无概念,但抛开这个层次不说,仅仅是过早性发育会严重影响我的身体生长,停止长高,这一条就足够让mama引起重视了。她马上停止了给我服用激素类的药物,同时辗转找到一家专门研究、出售儿童增高功能口服液的诊所,花费不菲,给我买来了成堆的增高液,督促我每天按时服用,希望能够及时弥补之前疏忽犯下的错误。 然而到这个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我的性早熟已经发展到了不可逆转的阶段,无法回头了。后来因为过早的停止了身高生长,mama还带我去过一家医院检测过骨龄,记得当时医生看完检测结果都小小的吃了一惊,13岁的我,骨密度已经相当于一个24、5岁的成年人,骨缝闭合,也就是几乎没有继续长高的可能了。而那时我的身高只有一米五左右,距离正常人的标准还相差甚远。当时家里人还抱有着一线希望,期盼我能在“身高增长液“的作用下继续生长,至少要长到一米六也好。然而事实却是,从那以后直到现在,我的身高只增长了可怜的4厘米,并悲哀的永远保持在了这个数字上……通过这件事也让我了解到,市面上令人眼花缭乱的保健药品大多着实不可信,无论如何还是要相信科学,医生说你长不高了,十有八九你就是长不高了,只好认命作罢。 早熟带给我的烦恼是无穷无尽的。8岁就早早发育起来的我不能再像其他孩子一样穿着小跨栏背心当做内衣了,还在上小学的我心不甘情不愿的戴上了年轻姑娘们穿的棉布胸衣,高高束缚在脊梁上的胸衣紧紧包裹在我圆滚滚的身体上,在轻薄的校服衬衫里若隐若现,这无疑给坐在我身后的男同学带来了意想不到的乐趣,他总会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揪住我紧箍的胸衣肩带,使劲往后一扯然后猛地松开,听到“啪!”的一声脆响后欢快的打起呼哨,引起全班同学的一阵哄堂大笑。如果儿时的我是个性早熟的漂亮姑娘,那么尽管我仍旧会因为男同学的调戏而羞得面红耳赤,可毕竟因为容貌清秀可人,这也算是一种青春懵懂的吸引,男孩子们在欺负我的同时,很可能心里是暗暗喜欢着我的。然而事实情况却是:我不但因为过早发育而愈发臃肿肥胖,并且还是个小眼睛塌鼻梁,皮肤黑里透黄的丑丫头,这就显然是个悲剧了,男孩子们在欺负我的时候全然不会有暗藏于心的小小欣赏与怜爱之情,所有的作弄都是恶意满满的。 “哈哈!快来看李珂跳绳呀!又要上下乱甩啦哈哈哈!”; “哈哈!你们看李珂的抽屉里都是些什么!一堆破报纸卷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呀?这是什么?方方正正的……哈!居然和我mama用一样的玩意儿!胖猪!怪物!哈哈哈……”。 “你把东西还给我!别跑!” “就不给就不给!这是什么?白龙马吗?哈哈哈……” “…………“ 这是多么忧伤的一些故事…… 然而无论如何,至少我学习起来是属于那种不要命的类型,无论是学期还是假期,我每天都会给自己制定严格的学习计划,不完成就绝不休息,当然了,这同时也得感谢爹妈给了我一副还算不错的身体底子,尤其是给了颗好肾,我可以连续近十个小时不上厕所,一直坐在桌前苦读,坐功堪称一流。这样刻苦努力,成绩突飞猛进的我让爸妈感到非常欣慰,终于不用再像我很小的时候那样为我的成绩担忧了,照此趋势发展下去,考上个重点大学是很有希望的(最终确实也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虽然名字不够响亮,但我自己已经很满意了),然而他们一直不知道的是,我的内心里隐藏着多么大的煎熬。 记忆中,我几乎整个学生时期都是处于一种隐抑的愤怒或亢奋状态之中。神经亢奋也许对学习有很积极的作用(事实的确如此,我一直比大多数人有着更充沛的精力),可与此同时,也有着显而易见的短处,比如,我总会隔三差五的和班级里的同学发生口角,无论是别人取笑奚落了我,还是我自己突然莫名其妙的血往上涌,想攻击别人,这无疑都给我和身边的一些同学带来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恼。 至今令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还是发生在初中时期,那时我的学习成绩已经名列年级前茅,是个所谓的尖子生,和我坐同桌的一位男生则是个人高马大、呆头呆脑,成绩始终不怎么样的家伙。那时的我虽然心底深处仍然隐藏着深深的自卑,但是毕竟成绩优异这一点让我终于有了一些可以引以为傲的东西,在作为一个学生的本份方面,我还是很自信的。每当一次考试的成绩发下来,我都会首先满意的看一眼自己对勾满满的试卷,然后不屑一顾的扫一眼同桌那副可怜巴巴、涂改得乱七八糟还满是红叉的不及格试卷,嗤之以鼻的“哼”一声,得意的不能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