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得寸进尺
这个世界上喜欢黑暗的人并不多,否则何以人类要发明无数照明的工具?不过在元丰五年深秋的这个夜里,罪卒营里的每个人都由衷的感概着黑夜的降临,期盼了一整天的救命物资,终于来到了。 虽然格罗丽雅的到来,比事先说好的“天黑以前”稍微晚了大约半个多时辰,不过楚锐并没有责怪她的任何意思。因为格罗丽雅带来的东西超出了承诺,不但有木炭和生姜,还有几大车大米、五百斤牛rou,上百口大锅、三百多套褥子,以及百余件厚实的衣裳。 很快营地里就燃起了无数炭火,米饭与牛rou的香味升腾而起,在营区里到处弥漫,伴随着许多罪卒那空空如也的肠胃所发出的阵阵鸣响。 围坐在炭火堆边,吃一口那粒粒晶莹剔透散发着无穷诱惑的白米饭,咬一口滋滋冒油的rou,喝一口那guntang的姜汤,感受着温暖从腹中蔓延到四肢百骸,一切饥饿与寒冷终于远去,这是何等久违的感觉啊,许多罪卒的眼角都带上了泪花。 “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鱼书不至雁无凭,今番欲作悲秋赋。回首西山又日斜,天涯孤客真难度。丈夫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之前讲了老半天故事的楚锐,现在手里拿着块短小的清洗干净的破木板,木板上盛着米饭, 嗓音沙哑地吟唱着著名昆剧《林冲夜奔》里的一首小诗。虽然他对古诗词向来没有什么兴趣,许多诗也就是读过罢了,从来都是记不全的,可竟于此刻自然而然的全文背诵出这样一首诗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转念一想,人的记忆难说得很,大约是受气氛感染所致吧。 “你说的这些我全都听不明白,”格罗丽雅对楚锐的文艺范很不待见。此时她双手环抱在伟岸的胸前,靠坐在草棚的一角,那双修长的、穿着鹿皮长靴的腿交叉搭在前方一个用来坐人的木桩上,满脸不耐烦的神色:“快点吃完你的米饭,别吃一口嚎一句行吗?我的时间很宝贵的。你的眼睛在看哪里?给我挪开!看饭去!” “真是没文化的蛮夷!别人穿越老子也穿越,咋别人随便整两句破诗就有无数花痴扑上来,老子吟得如此应景的一首好诗,却成了对牛弹琴,这算啥破事啊?”楚锐嘟囔了一句,快速用手从小木板上把饭扒拉进了嘴里,这是没有碗筷的无奈吃法,不过他的眼睛可一直没离开格罗丽雅。 这妞其实长得真心不错!此时的装束与白天截然不同,虽然面纱还是戴着的,可那身欧式水手服,长靴长裤,更能展现她健美、修长、丰硕的英姿,很有干练飒爽的感觉。如果能把这等尤物征服于床第之间……楚锐摇了摇头,之前他可没有这样的感觉,莫非这便是传说中的“饱暖思那啥欲”?人品啊! “船!我要船!”格罗丽雅阅人无数,对面前这个男人脸上的可恶神情实在太熟悉了,不用想都知道这人脑子里转动着何等猥琐的念头,不过她并不在乎这一点,从西方到东方,这样的家伙见得太多了:“你说过,东西送过来,你就给我一艘无与伦比的船。现在饭你吃了汤你喝了,我的船在哪里?” “此事容易。”楚锐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笑道:“不过价钱还得再商量。” 怎能不再商量呢?看维京妞如此急迫的模样,实际上楚锐现在已经悔青了肠子!刘椋李桢等人说对了,他一定是做了亏本买卖!以这维京妞带来如此多额外的物资,足见维京妞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在这维京妞的心里,设计新船的重要性远远不止于此啊! 所谓过了这个村就再无这个店!此时不乘机多讹她一笔,等她拿到设计之后再想讹可就没机会了。再说,眼下马默也好经略司也好,把他楚锐和罪卒往死里整是必然的,今天算是吃上了饭,可明天呢?以后呢?真说不准什么时侯又得面对饥寒交迫的局面。现在利用这个机会从苏莱曼老财主身上多弄点东西,将来也就多了一分保障啊! 身为罪卒营的带头大哥,在自己和弟兄们的生计面前,什么商业信誉,什么承诺保证,一边凉快去吧!楚锐绝对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你怎么说?”格罗丽雅坐直了身体,她真没想到自己的善意竟会被人当做可以欺负的软弱。她环抱在胸前的双手放了下来,咬牙切齿般握紧了拳头,深悔自己多事,更悔没将那把锋利的*带过来,真想一刀劈死这个叫楚锐的混蛋。 “我这里总共九千三百弟兄。”楚锐这回学乖了立即狮子大开口:“每人一副碗筷,每人一床被褥,每人两套秋装外加冬袄子。在你的新船完工以前,每天每人吃三顿,顿顿是干的而且得有rou。另外木炭每天十车。本来我还想跟你要点酒,不过既然大家也算有交情所以就当打折扣不跟你要了。这条件咋样?” 说实话,这个条件真不咋样!至少不是承受不起的。格罗丽雅来到东方有一段时间了,对广州的物价以及生活水准有着准确的认识。 在广州,一个普通的五口之家,如果要过上属于中产的、比较体面的生活,那么一个月的开支大约在四贯到六贯之间,如果不讲体面只求温饱的话,花费会少得多,大约两三贯也就足用了。 以广州生活成本为标准,以造船期限一个月为前提,以一万罪卒做基数,别看楚锐提出的条件有一大堆,实际加起来的总费用,大约在两万贯左右。 两万贯很多么?要知道水师扩建的总份额是一百五十艘大海舶啊!如果这些份额全部拿到手,挣到的纯利润将以数十万贯计。“两万贯”的投入与“数十万贯”的纯利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所以格罗丽雅忍住了揍楚锐一顿的欲望,重新放松了身体。她可以接受这个价格,不过再不会相信楚锐的口头承诺。在她看来,对于这种动辄得寸进尺的小人,没有约束力的承诺就跟放屁没两样。 “把船样给我,我就付给你钱。”格罗丽雅说:“如果你想先要钱的话,我现在就会离开这里,保证你一文钱也别想得到。” “我不要钱,我要东西!粮食、衣裳什么的。” “不可能。”格罗丽雅露出了嘲讽的笑容:“你是个罪犯,楚锐。今天为了送东西给你,我在李将军那里花的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如果这样的事情要持续一个月,我辛辛苦苦的造船又是为了什么呢?帮李将军挣钱?哈,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楚锐很有些挠头,因为这确实是个问题。且不说李玉简索取贿赂的事,就说马默那里,既然要把他往死里整,断然不会允许格罗丽雅往罪卒营里送东西。何况这些东西乃是近万人一个月所用,数量太庞大了,恐怕连李玉简都不敢擅自做主予以放行。 “当然,如果价格能低点,我有办法帮你解决这个难题。”格罗丽雅看着楚锐阴晴不定的表情,心里终于舒坦了一些,连嘴角也带上了得意的微笑:“两千贯吧!” 楚锐顿时睁大了眼睛!两万变两千,这价也杀得忒狠了!不过话得说回来,仔细想一想,这生意还是做得过的。以此时的物价,一贯能买四石米,两千贯就是八千石。一石是宋朝衡制66斤,就算弟兄们要干的是重体力活,吃得特别多,每人一天将近两斤米的用度,基本能满足需求。 于是双方终于就价格达成了一致,问题还是集中在如何交货付款上。 一开始的时侯楚锐坚持小人做到底,不见鬼子不拉弦,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不把东西送过来就甭想从我这儿拿走船样。 可格罗丽雅的理由非常充分,物资的筹集需要时间,而造船就更需要时间。新船若是再不开工,对经略司那边实在无法交待。 两人扯来扯去,直到连周围看热闹的王六郎都打起了瞌睡的时侯,才终于达成了一致。 楚锐先交付船的大致模样,提供基本的船型、尺寸以及用料需求。而格罗丽雅于三日内用她的办法,将两千石粮食送到罪卒们手中。等船的骨架搭好,其他用料也备齐了,楚锐再提供其他的部件细节,比如船桅的设计、舵杆的设计等等。楚锐每提供一次,格罗丽雅也就再分批交付一次物资。 如此一来,双方都受到了制约。楚锐不交设计就拿不到粮,而设计并不是一次性全部提供的,所以苏莱曼一方也必须如约支付粮食。 “开始吧?我可不想在这臭烘烘的地方再待下去。”格罗丽雅让人拿来了笔墨纸砚。 笔是狼毫,纸是宣纸,墨是徽墨,至于砚,广州距离端州不过数百里,用的自然是端砚。只可惜这么好的东西,到了楚锐手里却毫无用处。“前任楚锐”的印记犹存,所以不是他不会用,而是用此类笔墨,是很难画出一艘对比例要求极为精准的大海舶的,至少他认为自己做不到。 “鹅毛笔?五味子墨水?”格罗丽雅对楚锐的要求沉默了好一阵!那种奇怪的感觉又一次降临了!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对西方的东西会熟悉到这样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呢? 要知道,虽然五味子墨水已经出现很久了,可是其使用范围一直局限在罗马周边,此时其他地方的人们,大多还在使用那种由煤、灯烟与胶混合而成的碳墨水啊!就算那些居住在蕃坊的大食商人,知道使用五味子墨水的也没几个。 “这样的墨水我宅子里有一些。广州距离这儿十几里水路,什么时侯才取得来?你不能将就一下吗?”格罗丽雅停顿了一下,她很想矜持住,可最终还是无法遏制自己好奇心,忍不住发问道:“你究竟是从哪儿知道那种墨水的呢?” “下次你最好记得带来。嗯,如果你能一并带点天青石、朱砂、树胶过来就更好。你该懂的,这些东西能使五味子墨水多几种色彩,顺带加强粘性。有了不同的色彩,画出来的船样以及部件,才会更加便于工匠观看。”楚锐没有回答格罗丽雅的疑问,反倒进一步让她陷入到那种疑惑的情绪当中。 从草棚里掰下一截粗细匀称的枝条,熬上徽墨,再拆掉运粮牛车车辕前端的横木做尺,楚锐开始在宣纸上画船样。条件是简陋了些,好在徽墨的粘性远比一般粗墨要强,用枝条熬上也不至于笔画发散。而格罗丽雅带来运粮的牛车,显然采用的是官造形制,车辕前方的这根横木是有固定长度的,称之为“衡”,为了系绑方便上面还打有固定距离的孔眼,拿来代替尺子用,也不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对于给水师提供何种船型,楚锐在下午讲故事以前,曾经做过一番考虑。 首先,为了能够引起经略司的兴趣,这种船不应该具备太多大宋朝的特点,虽然大宋的航海技术在这个时代领先于全世界。 其次,不是说越先进的船型就越好,而是必须符合这个时代的工艺水准。弄得太先进却没有相应的制造工艺和材料,只能是白费功夫。同时还要考虑性价比,毕竟水师要的乃是一百五十条船,经费再多也总会封顶的。 再次,采用的船型必须是利于海战的船,凡是用来运输补给、捕鱼捞虾的船都不在考虑之内。此外作为一名穿越者,楚锐还要考虑到船本身潜在的升级性能,比如将来万一有人灵机一动。想要把投石机也好甚至猛火油柜之类现成的远程武器装在船上,那船上总得有预留出来的空间。虽然楚锐觉得这多少有点不现实,他不大相信大宋朝有人会如此富有远见,恐怕在水师眼里“跳梆冲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乃是水战的不二法则。不过做设计工作嘛,未雨绸缪永远是不会错的。再说了,此时的西方,比如拜占庭帝国,想必已经给战舰装上了“希腊火”,严格来说已经能算得上“远程”武器了。 综合考虑,楚锐决定在两种典型的欧式帆船,著名的卡拉克帆船和盖伦帆船之中选取一个。 一开始的时侯楚锐是倾向于卡拉克帆船的。 卡拉克帆船是历史上有据可查的、第一种完全风帆化的欧式帆船。在后世的航海史上大约出现在12世纪末,由热那亚柯克船演变而来,并在其后的几个世纪中,成为了欧洲帆船的主力。在大航海探险时代,也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比如14世纪初,伟大的麦哲伦,就是使用卡拉克帆船来进行环球航行。 它的优点很多,比如体积庞大,将船楼结构并入船体的设计,使之拥有足够的空间可供大量船员居住,还能容纳许多物资。又比如它有四根船桅,绳索挂钩的设置位置非常合理,能够在保证强度的前提下,最大限度的利用风帆的受风面积,船速相当可观。 最大的优点当然还是那一条:虽然这船出现在12世纪末,可以此时大宋朝那独步天下的制作工艺,只要有了设计和钱,造出卡拉克帆船不费吹灰之力。 然而凡事都有利有弊。卡拉克帆船的这些优点换个角度看就是缺点。一来由于空间大体积大,使它的艏楼与艉楼过高,极易招风,使船在逆风时不易cao纵。二来前船楼与后船楼的配置,使得它的重心过高,在遇到强大的风暴时很容易使得船只翻覆。 所以最后楚锐还是选择了盖伦帆船。 首先一个原因,盖伦帆船本身就是由卡拉克帆船演变而来的,也是木制结构的主体,从工艺上来讲,大宋朝的现有工艺应该可以满足制作需求。 其次,盖伦船没有卡拉克帆船那些缺陷。一方面它取消了前船楼,主船楼在船的尾部。这种设计使得它的前方能够进一步加装船首斜桅,使得逆风cao作性能极佳。另一方面它通过将上层建筑移入船体内部,使得船的重心降低,提高了稳定性。与此同时,它的船型更为狭窄,船艉为方形,航速很快。从升级潜力而言,较低的重心和较少的上层建筑,使得它能够在某个时侯,增加正面和左右两侧的远程武器。 当然,同等规模的盖伦帆船不具备卡拉克帆船那般巨大的运力,不过这在楚锐看来并不是大问题。水师又不搞那啥环球旅行,无非是攻略交趾罢了。从广州到交趾能有多远?中间在钦州补给一次,恐怕就能直抵富良江畔了,前提是那江的水深足够。 …… 夜色深了,阴霾了一整天的天空此时却清朗起来。无数繁星遍布天空,微弱的星光汇聚成长河倒映在江水里,然后被微风掀起的碎浪推散开来。 格罗丽雅没有乘坐牛车。从扶胥回蕃坊,乘船走水路不过十里,比陆路更近而且更快。此时她就坐在一艘小船的船头上,手里紧紧抓着一个卷轴,卷轴里面的内容自然是楚锐的作品,那艘在这个时代无与伦比的船! “真是无与伦比的杰作啊!绝对是前所未见的船型,绝对是强大无匹的战舰!”格罗丽雅仰头望着星空,直到现在她还未能从震撼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虽然楚锐画得甚是粗略,没有更多的局部细节提供,依照这张船样最多只能构建船体骨架,以及确定大致的桅杆位置。然而仅仅如此,就足以让航海经验丰富的格罗丽雅陷入到不可名状的情绪当中。 “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类似的问题格罗丽雅已经记不得今天是第几次浮现在脑海里了,然而那个可恶的家伙,仿佛始终包裹在一团令人神秘莫测的迷雾里,始终没有透露哪怕一点有用的信息。 嗯,要说完全没有任何信息,似乎有所偏颇,这个楚锐有一个特征是还很明显的,那就是猥琐!即便小船儿已经靠近了广州,格罗丽雅一念及此,仍觉得羞恼不已。 是,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她见得多了,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垂涎她美色的人无处不在,可至少在她的面前,不管男人们的脑海里转动着多么龌龊的念头,面子上却总要玩点高尚。比如西方人要装装贵族骑士,东方人则扮扮谦谦君子什么的,哪有人会像楚锐这般无耻到这种地步? 格罗丽雅清楚的记得,就在刚才,当船样绘制完成后,她惊讶于船的造型,忍不住赞叹说这船体型狭长、船尾厚重,很是美观。而楚锐立即在旁边嬉皮笑脸非常无耻的说了一句“嗯,这种船型符合一切人的审美观,说起来船就像女人。那船身就像女人的身材那样修长健美,前凸后翘的,厚实粗大的船尾就像女性的臀部那般丰硕。” 本来说也就说了,偏偏楚锐在说这话的时侯,还上下打量起格罗丽雅,尤其是视线最终停留在她的臀部处。这让她感觉无比羞恼,什么时侯,什么时侯见过这般不要脸的人? “混蛋!”格罗丽雅紧紧抓住了卷轴,她在想,下次去见那个混蛋的时侯,说什么也得带上那把锋利无比的大马士革弯刀! …… “以后,都会有饭有rou吃了!”张伙头在禾草堆里翻了个身,虽然他很疲倦,可一想到未来的日子将大有改观,他就一直没睡着。 “想啥呢?”王六郎就躺在张伙头的对面,也睁着眼睛。 “嘿嘿,我听说了,楚指挥用一幅画从那女人手里换了许多粮食。”张伙头压低的声音掩饰不住他的兴奋:“以后我再也不用蒸炊饼了,这都蒸了大半年了啊!看见炊饼我自个都想吐了。楚指挥真是好人啊!还在瀚海里的时侯,我就知道,跟着他出来,准不会错的!” 是的!不会错的!王六郎心里想着,如果楚指挥能把大伙带离广州那就更好了。比如去那什么欧罗巴洲就挺不错的,那里有黄金,那里有rou吃,那里没有党项人,更没有可恶的马转运,绝对不用修城墙。反正像他王六郎这样在大宋已经没有亲人的家伙,队伍里还真有不少呢!无牵无挂的,要是真有那地方,愿去的人肯定不少。 今天楚锐讲的故事,他王六郎可是把每个字都记住了,他知道,那片传说中不知是真是假的大陆,会成为他夜晚梦中的一部分。 或许,是很多人梦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