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缺失的拼图(上)
“不把四大司衙扯一块去,丁三郎的故事也就没了意义。”对于李桢的疑问,楚锐也只能这样无奈的回答:“对这岭南,对这广州城,咱们初来乍到,完全就是两眼一抹黑,若不是为了搞清楚这几大衙门之间的关系,又何苦听丁三郎絮叨了一整个下午?” 李桢低头一琢磨,确实也是这个道理。 眼下包括他们几个指挥在内,罪卒们面临的形势可称得上险恶。转运使马默在一旁虎视眈眈,天知道什么时侯就会动手报复,一旦报复起来,说不准就要出人命的。而经略使程师孟,似乎也不好相与,就算罪卒们想援引其为助力渡过难关,那也得搞清楚程师孟的情况不是吗?还有另外两个衙门,都是莫名其妙得很。 广东官场一团乱麻潜流汹涌,罪卒们若不能从中找出线索并巧妙周旋的话,日后只能是砧板上的肥rou,任人宰割罢了。 所以楚锐的话很有道理。初来乍到的他们没有任何资源可用,好不容易碰到了讲故事的丁三郎,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放过的。所谓把死马当活马医,先不管啥逻辑漏洞,也不必理会那些看上去令人迷惑的地方,就把在真腊的四伙人当成四大司衙来看待,得出结论固然好,就算这四伙人与四大司衙没有关系,其实也不打紧,反正大伙本来就是两眼抹黑一无所知嘛。 楚锐和李桢定下了前提,除去那些似乎说不通的怪异之处,于是这场推演很快就顺畅起来,反复的假设,不断的推理,当月光从舱门处斜射入船舱,当其他船只上船来的喧闹声渐渐平息下来时,两人终于得出了一个大致的设想。当然,设想的前提还是之前的那个说法:去真腊的四伙人,来自四大司衙。 设想是这样的: 陈其凤也许不是卧底,他也许只是与他的上级汪辅有仇怨,所以在真腊出工不出力。当然更有可能的是,陈其凤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利益所在,为了这个利益,他必须阻挠一切大宋与真腊之间的贸易活动。当陈其凤真的这样干了以后,立即牵动了其他衙门敏感的神经,于是战斗瞬间爆发,并且这场战斗由于其突发性质,实际上各方的准备都不充分。 除去陈其凤所在的仓司,其他三个司之中,其中有一个,极力在促成大宋与真腊的木材贸易。这个司,就是那伙袭击者。 还有一个司,似乎想独家垄断真腊与大宋的贸易。这个司就是从街道一侧向所有人放箭的那帮家伙。 最后有一个司,可能也不太想木材贸易能够成功,但是他们与仓司并没有直接的联系,或者至少他们不是盟友,所以这个司在战斗来临后,选择了单向袭击者放箭,并且没有与陈其凤协调,也没有在事后露面。 显然这一切,都在围绕大宋与真腊的木材贸易。而贸易,必然跟各方的利益有关。 哪个衙门能从木材贸易中获益,哪个衙门就是那伙袭击者。 哪个衙门能从垄断中获益,哪个衙门就是无差别攻击的射手团伙。 “要搞清楚利益是谁的,就得知道利益本身代表着什么。”楚锐总结道:“当然,所谓利益不外乎升官发财,此事自古如此,没啥好说的。我想要表达的是,如果知道整个事情的真相,就得明白,陈其凤究竟能从阻止这场贸易的行动中,获得怎样的好处,他怎样可以通过这件事,升官发财?” “不必去考虑升官了。”李桢笑道:“两年多过去了,陈其凤不还在管勾的位置上干着么?看来这利益只能是发财了。” 通过阻止贸易来发财?楚锐思来想去,却终究不得要领。还有之前李桢提出的那个疑问,在设想得出来后的现在,重新又开始萦绕在他的心头。木材本就是留给毗湿奴神所用之物,哪来能卖给大宋呢?几伙人真的是为了这件事才火并的吗?为了一个不可能的事情你死我活,这又何苦由来? “就像一个拼图,毗湿奴的问题就是拼图里的漏洞,而那啥利益,则是联系所有碎片的关键。”楚锐叹了一口气:“偏偏咱们再没有一点线索,可以用来找到这处关键和漏洞了。” “要不改日再找丁都头问问?”李桢也是大挠其头,当初在京城里的时侯,虽然那种地方充满了各种勾心斗角阴谋诡诈,可终究都是有迹可循并且事出有因,像现在这样依据一个莫名其妙的故事来推断整个官场秩序的事情,他还是头次遇上,总觉得力有不逮。说白了,当初在京城,他也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卫马军而已。 “算了。再问也问不出啥了。陈其凤既然把丁三郎赶出仓司,说明他根本没打算让丁三郎知道他的秘密。”楚锐站起身来,活动了下手脚,揉揉发酸的脸庞,笑道:“走,到外面去,咱俩独占这艘船的船舱太久,恐怕弟兄们都有怨言了。” 怨言倒是不会有的,两人到了舱外,只见各艘船依旧灯火通明,虽然在往来穿梭的厢军巡逻船的勒令下,没有人大声喧哗,可若是聚起眼神,从那些敞开的舱门处瞧进去,还是可以看到闪烁的灯火中人影绰绰。 流放的日子,既是艰辛的,也是乏味的。楚锐知道罪卒们都在干什么。 罪卒们大多如楚锐一般年轻,虽然日常伙食非常糟糕,可到达岭南后没了路上奔波之苦,不过才几天的功夫,渐渐便恢复了活力和精神,晚上睡不着的多了去了,所以当夜幕来临后,关扑赌彩便成为了唯一并且热门的娱乐活动。 楚锐和李桢跳上大船旁系着的小舟,朝最近的一艘船划了过去,那艘船才是楚锐自己的座船,只是为了先前商谈方便,他们把人都赶了过去而已,留下了这边的空舱。 划船的时侯,有巡逻的厢军兵士瞅见了两人,却没有过来询问,多半因为知道楚李二人是罪卒头目的缘故。 “输了多少?”楚锐进入船舱,一眼就看到王六郎带着郁闷的表情靠坐在舱门边上,不禁笑了起来:“不至于吧六郎?我可从没见过你这副模样。” “哥哥哟,这回亏大发了。”王六郎很有些不好意思般抓着自己的后脑勺:“十五个炊饼!都还是欠着的。嘿嘿,那个……我把你明天的份量都输出去了。” 楚锐愕然,虽然今天有人请客吃了顿大餐,可这一餐管不了多久啊,明天老子肚子饿起来咋办? “楚指挥,一块过来玩几把?要不兄弟我再借俩炊饼给你做本?利息得算,还不起就扮娘们给弟兄们唱一曲,细皮嫩rou的读书人干这个合适啊!”有人叫了一声,顿时引起一片哄笑。 喊话的人是楚锐营里的一名叫做周焕的队长,没流放之前曾是高尊裕手下的低级将领,而流放之后感念楚锐在瀚海里的救命之恩,跟楚锐的关系历来不错,在楚锐病倒昏迷那段时间,周焕为了照顾楚锐可没少花功夫。 所以,对于周焕这种似乎带有侮辱意味的调侃,楚锐丝毫不以为意。他知道这只是个玩笑,侮辱其实谈不上。要说罪卒营里历来便是如此,苦中作乐嘛,平日里什么玩笑不能开?都是刀光剑影里一同杀出来的弟兄,没人真会介意。 反正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楚锐乐得有事做,当即应邀下场,就以周焕借的俩炊饼做本,在众人的哄闹中扑了起来。 所谓关扑,玩法有很多种。比如时下流行的钱物扑,把抵押物放一边,用一把铜钱来掷,掷下之后,根据铜钱的正反面定输赢,赢的把抵押物拿走,输得可以得到铜钱,有点类似于变相的折价交易,据说在东京城,这种关扑实际上促进了商业贸易。 当然,船上的罪卒们没什么好抵押的,也不需要通过关扑来卖炊饼。所以他们的扑法极其简单,就是用营里仅有的五个铜钱来扑,一把扑下去,铜钱的正面叫做“字”或者“幕前”,铜钱的背面称为“纯”,大伙通过猜测“字”与“纯”的多少来下注,把炊饼押上便是。 楚锐拿起铜钱连扑两把,运气好得连他自己都惊诧不已。两把都是“浑纯”啊!他连扑两次,五个铜钱全都背面朝上,这得有多邪门?赢家通吃全场下注的人,赢来的炊饼怕是可以吃上半个月了。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主角光环?”楚锐笑着摇了摇头。 王六郎更是眉开眼笑嘴都合不拢了,从地上一跳三尺高,得意洋洋在船舱里转了一圈手里就捧了一大堆炊饼。 “楚指挥真好运气。”“那是啊,楚指挥要是运气不好,当初能把大伙带出来吗?”“要我说楚指挥再来一把,如果又是浑纯的话,咱全营给楚指挥唱小曲”“得了吧就你?你一开口能把人吓死。”大伙纷纷说笑着。 “运气再好,这也就是炊饼啊!”不知谁带头说了这么一句,很快大家都沉寂了下来。 是的,这也就是炊饼!楚锐皱起了眉头,谁都知道流放的日子不好过,且不说这炊饼又黑又硬难吃得很,就算它好吃,天天炊饼兑江水也没人能受得了。可这样的日子终究还得持续下去,至于啥时侯才到头,则难说得很了。 “我跟你们说,这日子很快就到头了。”周焕看大伙儿情绪突然低落下来,便舔了舔自己的嘴角,笑道:“我听厢军的弟兄说,不用多久就能定下咱们的驻地了,到时候开工修城墙,伙食就能跟厢军一样,再不用天天吃炊饼。” “真的?”“那太好了!”“估摸着是这回事,哪有天天吃炊饼的道理?城墙我没修过,总也见过别人修,耗力气得很,总吃炊饼哪来力气干活,隔上三五天总有顿rou吃!”“厢军待遇还成,虽然老子以前是禁军,也听说过的。”“来了好几天了,就快上岸了。奶奶的,朝廷总不会把咱们总养在江上吧?一天下来万把人不干活光吃炊饼,你以为朝廷傻的吗?” 后面这句话有道理啊!楚锐朝李桢瞄了一眼,李桢苦笑着点了点头。看起来李桢也同意他的想法。 朝廷终究是不富裕的,这万把罪卒不干活光吃飯,这样下去如何得了?就算广东四大司衙正在较劲抢夺指挥权,但这种较劲绝不会太久,所谓坐吃山空,没人能受得了。因此这场较劲也许会很快结束掉。 可这样一来就麻烦了!至少楚锐觉得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若是还不能尽快想出应对的法子,说不定哪天早上一睁眼,自己就落马默马大仇人手里边去了,这可一点都不好玩啊! “你别说,我还真不太想就这么上岸。”罪卒们的议论还在继续,说话的人是个老家伙,营里年纪最大的张伙头,平日里是专门为大家搞炊饼的。 “为啥?”有人发问道。 “虽然咱北人不识水性不惯这船,但好歹从荆湖路开始,在船上咱也待了几个月了。”张伙头道:“不习惯也习惯了。住这船上,吃喝拉撒倒也方便。饿了舱室那头可以升灶,急了就往江里撒。再说岸上啥驻地咱也没见过,你们想想,给流囚住的地方,能好到哪去?说不得就是草棚一间,我估摸着还不如这船呢!” “老东西,你就做梦去吧!”周焕笑道:“你们不懂。这船原是荆湖路厢军的,但是载着咱们到广东之后,却要留在广东了。经略司就等着接收,怎会给咱们继续用呢?” “为何?”楚锐就在周焕的边上,对此他也感到有些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