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钱蕃长的心情
今天是个好天气,天空蔚蓝白云朵朵,灿烂的阳光下连带人的心情也跟着变得非常愉快,至少在钱中进看来,持续了许久的倒霉运气,应该会在今天结束。 钱中进是福建泉州人,应该说他父母为他取的名相当不错,所谓“中进”,就是“得中进士”之意,而他确实也不负父母之望,弱冠之年便早早在省试中名列三百二十一,虽说排名不高,但终究是个实打实的进士出身,远非那些所谓“同进士”“特奏名”之流可比。 当然,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可每当钱中进回忆起当初金榜题名时的自己,总是不由得感叹,他那时也是个有理想有抱负一腔热血为朝廷的好青年啊!哪像现在…… 是的,金榜题名距离现在已经很遥远了。二十年的宦海沉浮,不是每一个进士都能混得风生水起出将入相的,当初的同科同年们,有的已是一路帅臣,有的翰林馆阁权柄在握,可有的却长时间沉沦选海,至今不得成为京朝之官,比如钱中进,便是其中的典型案例。 “谁叫我没跟对风呢?押宝没押中嘛!”钱中进对于自己蹉跎于选海之中的原因是非常清楚的。当年适逢王安石变法,作为一名小小县治主薄的他,却不合适宜不自量力地跳出来大加抨击,接二连三向朝廷请求罢新法循旧规,结果当然也就很可悲,在得势的新党打压下,他那县主薄一干就是十六年,别说考核升迁了,就连铨选也是一次不如一次,安排的任官之地一次比一次更加偏远,终于在四年前被扔到了距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的岭南。 本来钱中进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理想热血什么的一边凉快去,主薄就主薄吧,好歹也算一官,平日里管管钱粮帐册什么的,总归能从中捞点银子,等老了之后致仕还乡,仍不失为一富家翁,还是中过进士的那种,乡人眼里也不会没有颜面。 怎知世事无常,政坛更是风云变幻,就在今天早上,一纸朝廷的令文下达,钱主薄居然就成了钱蕃长!联想到近来传说的新党失势,朝堂上不断有旧党起复入了东西两府的传闻,钱中进钱蕃长顿觉神清气爽,旧党的春天似乎要来了,他钱中进的仕途终于出现转机了。 大宋朝时行官、职、差三者分离的制度,从主薄到蕃长,钱中进没有升官,只是换了个差遣而已,不过蕃长的差遣可要比那主薄什么的强太多了。大宋朝有多少主薄?没有一千总有八百,可是蕃长,却只有广州城里独一份,管勾十万海外巨商,富得何其流油? 更重要的是,眼下主政东南的经略使程师孟,据传闻将来是要进入政事堂的人物,如今所欠缺的无非是一两件政绩罢了,而修筑西城的城廓与码头,促进海上贸易,增加供给朝廷的税赋,无疑便是一桩极好的政绩。钱中进作为西城的第一长官,如果能够参与到这个伟大的政绩工程里来,不是机遇又是什么呢?只要能插手到工程中,把这工程办好,将来程师孟程经略一人得道,他钱蕃长钱鸡犬自然也就顺带升天。 “我是鸡犬?”钱中进对于自己美了半天就美出这么一个结论多少有些不太满意,不过不要紧,好消息还在后面,刚才两大帅司衙门都派了人来,说是经略司和转运使近来事务繁忙,实在抽不出人手,所以那一万流放犯的点卯和安置事宜,全权委托他钱蕃长处置。 这可又是件美事啊!本来他钱蕃长之于工程的贡献,或许只在联系海商捐输,提供给帅司足够的钱物这方面,而修筑西城的具体事务和人手则由帅司直接管辖,他是根本无从插手的。可现在看来,程经略既然让他来点卯安置那些苦力,未必没有让他主导整个工程建设的意思在里面。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有望入主中枢的程经略,在这个时侯给一名旧党官员面子,似乎还有政治上的考虑,虽然这名旧党官员的级别流品似乎太低了一些。 “管他呢!”钱中进站在江边的码头上,看着正在向他行来的一群军士,脸上浮起了发自真心的笑容,在这样的一个好天气办这样一件美差,又何必去想那么多呢? “见过钱蕃长!”赵兴在距离钱中进不远处行了礼,他的心情远不如这位满脸堆笑的蕃长愉快,因为原本他以为前来点卯接收的会是转运或者经略中的一位,结果两大帅臣一个都没来,来的只是个区区蕃长,他之前准备好在朝廷大员面前自吹自擂的话语,也就没了发挥的地方。 “赵军门一路辛苦了。”钱中进客套一番,便转入了正题:“这个点卯如何点法?据说来了上万人,码头地方太小,不过西城中倒有处广场,不如赵军门指挥兵士,押送罪卒逐一上岸,到那处去列队,正好也让这西城中的蕃商们看看,我大宋的赫赫武功。” 赵兴很无奈,这些罪卒又不是俘获的敌军,镇压的自己人罢了,哪来的赫赫武功?不过话说回来,他也想挑着那些人头耀武扬威的穿城而过,毕竟是功劳嘛,不造点声势岂非浪费?不过之前拿获李桢这个反贼的时侯却得知,李桢早已擅自命令罪卒们在各船中等候,以至于那些船只在江面上排成一列,短时间要全部靠岸是不可能了。 “这个点卯是该在岸上举行,不过江面拥挤,只怕耽搁蕃长的时间。”赵兴道:“还请蕃长辛苦一番,咱们就这样一船一船的点验过去,免得扰民。” “也罢!”钱中进多少有些不悦,他今天才上任,很想在西城海商面前露个脸,上万人的罪卒点阅,这么好的机会赵兴一句话就给说没了。当然,这点不愉快与整个好心情相比,暂时还算不上什么。 只不过,很快钱蕃长的情绪就再一次遭受了打击。 “这…这….赵军门,这是何意?”当钱蕃长登上第一艘船之后,立即傻了眼,船舱里哪有什么罪卒?全是…全是人头啊!那些个人头简直可怖至极!一排放得倒是整齐,数量却多得令人眩晕!不!是简直让人作呕!石灰粉撒满了人头之上,距离他最近的一个居然还瞪着乌黑的双眼,钱中进总觉得无论自己换了什么角度,那双眼睛还是一直跟随着他。 太恐怖了!钱中进强忍住作呕的欲望,别说人头,这辈子就是死尸他都没见过几次,只觉得双股颤抖,若非一边还有许多人看着,恐怕他连站都站不稳了。 “嘿嘿。”赵兴看出钱中进的窘态,陪笑道:“蕃长受惊了。也怪之前末将仓促,未及向帅司行文。这是路途上罪卒犯乱,末将镇压之结果。除了失踪的,此处官军共斩首八百四十七籍,全都在这了,还请蕃长点验点验,之后末将向朝廷申报这斩首功,还望蕃长明证一二。” “你,还有你和你!”钱中进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胡乱挥舞着手,指点着身边的吏员:“你们点点,点点。”说罢也不等别人,三步并作两步,出舱而去。到了舱外,也不等人搀扶,直接就向来时的小艇上跳去,怎料那小艇距离这艘大船的舷面低得太多,吃他这重重的一跳后左右晃悠起来,钱中进一时站立不稳,大头朝下,居然就此落水。 “哎哟!”顿时大船上下一片鸡飞狗跳。“大伙快出来,看蕃长投河了!”“胡说,蕃长那是落水了!”“不好了,蕃长掉江了。”“救蕃长!快救蕃长!”“快下去,奶奶的,说你呢,救蕃长要紧!”…… “不会是李桢那厮投河了吧?”刘椋伸长了脖子,看着远处那艘押送官兵的船只一片闹腾,不过究竟发生了什么却看不太清楚。 “他作乱被擒,迟早都是个死。还没审就投河,倒落个干脆。”刘夔竖起一根大拇指:“壮士啊!” “不会吧?这不像李桢会干的事啊?”楚锐站在一边愕然,设计好的剧本里没这一出啊?这是搞什么呢?…… “晦气!”钱中进被捞起来后好一会才缓过气来,心里多少对今天是自己的幸运日发生了些许怀疑,这脸算是丢大了,一会儿传出去准成广州城里的笑话,要是传到程帅的耳朵里,自己的形象就算完了,这才上任第一天啊! “狗东西,你们怎么保护钱蕃长的?”赵兴看着落汤鸡似的钱中进,哭笑不得,喝斥了左右一番,又尴尬道:“这个……蕃长……您是继续点验……还是去换身衣服?要末将说,干脆一鼓作气点完算了,也显得您尽忠…尽忠这个王事,哈……” 赵兴其实是觉得夜长梦多,毕竟他干的这事是瞒着大多数罪卒的,眼下点验了人头,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到时候若是有罪卒愤怨生事,可就有点不太好玩,还是得催促这倒霉蛋似的蕃长赶紧完事滚蛋,等这倒霉蛋一走,这里还是他的天下,那些敢闹事的罪卒闹一个杀一个,斩首功从来不嫌多,看谁吃了豹子胆! 可在钱中进听来就太不是滋味了,我说上岸点卯,你却说在船上点,船上点能显出老爷我的威风吗?不知道今天老爷我第一天上任吗?这也就罢了,不跟你个粗人计较!上船就上船吧,你个龟孙子故意找老爷我晦气不是?看什么人头?还千八百个人头!吓唬老爷我还是怎么的?你不就图个斩首功么?这跟我有一文钱的关系?你先说了不就完了么?我知道这有人头我找个几个小吏看看不就行了么?吓得我个小心肝哟扑通乱跳!这还不算,老爷我都成这模样了,披头散发浑身是水,你也不问寒问暖居然还要我尽忠什么狗屁王事,你是想让我这副模样挨船展览呢吧?你个杀千刀的…… 钱中进钱蕃长的心情,就这样从高峰掉到了谷底,望向赵兴的脸色阴沉无比,眼神抑郁无比,心中把赵兴十八代祖宗全问候了一遍,不过好半晌后,终于还是忍了下来。“走,继续瞧,我倒要看看赵军门这次押送,究竟如何个忠于王事法。”钱中进算是发了狠,就不信你赵兴一路上没纰漏,但凡让老爷我瞅出一丝不妥,不告到你哭爹叫娘,老爷我枉称进士三百二十一名,你个泥腿子粗人知道进士多难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