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减员阴谋
在这样一个时代,流放路途上因为疫病而减员是不可避免的一件事,朝廷对此当然有所考虑,所以才将四个营的编制定位一万人,而实际人数在出发前是要比编制更多一些的,达到了一万二千余人,这样一来就算减员,到达流放地的人数应该与编制不会差得太远。 然而这四个罪卒营从宋夏战争结束到现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基本上处于被看管的状态,吃不饱穿不暖,各种补给都欠缺,许多人营养不良,更别说医疗药品了,所以一旦他们踏上了漫漫的流放路,因疫病减员的情形就远超过了朝廷的预计。至少,在负责押送的赵兴赵将军看来,这伙流放犯目前的人数无论如何不能令朝廷满意,一万编制,实到九千三,算上那本来就作为“消耗品”品的两千多号人,路上实际减员近三千,这可是要受到严厉处罚的。 好在流放犯头子楚锐似乎是个厚道人,一路上除了最后一段水路生病不理事之外,其余时间倒是相当配合,没有煽动过罪卒找麻烦,所以赵兴觉得,关于减员这件事,如果楚锐能够主动帮忙说上几句话,或许能让他逃过处罚也不一定。 “该如何美言呢?”楚锐看着刚刚从小艇爬上自己这艘船的赵兴,抱拳回礼道:“一路上赵军门也算多有照顾,没有逼迫我等,所以该说承情的应是在下。南方乃瘴疠之地,疫病丛生下减员也在所难免。虽然确实怪不了赵军门,不过若是帅司衙门真要追究,以在下这等带罪之身,又如何有资格为军门分说呢?” “好说!哈!好说!”赵兴上下看了看楚锐,然后堆起笑脸,挥手示意楚锐身边的王六郎离远些,扯过楚锐到身边,附耳低声道:“路上你们没闹事,这就算楚指挥给赵某的人情了,可好人也请做到底,这次减员如此之多,若是照实了说是因为疫病的缘故,恐怕朝廷和帅司起疑,不定有人会以为我赵某路上收了许多贿赂,放纵罪卒溜走,那样可有些不妥啊。直说了吧,兄弟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常有些耳闻,知道楚指挥跟那个叫李桢的不太对付,不若……” “把责任推给李桢?”楚锐打断道:“说他在路上煽动罪卒闹事,其后火拼,在赵军门的强力弹压下,方才保住了九千三百号人,只不过李桢之乱事起突然,乱中死伤甚重,所以减员才多,而赵军门指挥若定,弹压得力,押送官兵毫发无伤。” “哈!楚指挥说得好啊!不!这就是事实嘛!”赵兴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拍了拍楚锐的肩膀:“老弟不愧有功名的读书人,一点就透。不过此事我一人说不算,楚指挥这里,还有营里的弟兄们也都得给我做个旁证,另外路上倒毙的那些人,我手里留了些人头,可做斩首物证,人证物证俱在,想来李桢也抵赖不得。如此,赵某镇压得力有了军功,而对楚指挥你也会有莫大的好处,帅司衙门里有我同乡至交,将来楚指挥在广州……” 一开始楚锐猜到赵兴要把责任推给李桢的时侯,心中颇为动摇,因为李桢这家伙确实为人无耻而且人缘口碑极差,让他当替罪羊恐怕没人会同情。更重要的是,楚锐自己毕竟是罪人,如果能以此得到赵兴的帮助在帅司里走走关系的话,或许将来日子会好过得多。 可当听到赵兴竟然把那些病疫兄弟的脑袋割下来当成功劳,楚锐顿时起了恼意。 “前任楚锐”留下的除了部份记忆,还有一些情感!那些兄弟当初都是他凭着一点点薄名从灵州城下带出来的,火里来雨里去,一起系着脑袋刀头舔血,拼死拼活没有犒赏反倒流放,单从这一点来讲楚锐便满是愧意了。现如今流放就不说了,客死异乡也不提了,居然还落下个身首异处,死后还要承载反叛作乱的污名,死讯传回家乡说不定连祖宗祠堂也进不得,这可是真作孽啊!这样的事做下来,不说对不对得起良心,将来要是万一让其他兄弟们知道了,恐怕他连人也不用做了。 可恨自己病倒太久,押送的士兵干出这样可恶的事情竟全无察觉,楚锐心头火起,脸上倒是神色如常。 要说“前任”给现在的楚锐留下了记忆和情感不假,可现在楚锐的绝对意志和性格却是来自千年之后。 千年之后的彼时,他是什么样的性格?不是那种一点就着暴烈如火的,不是那种刚毅坚定百折不挠的,不是那种玉树临风酷毙大街的,也不是那种蔫巴巴死宅无敌的,若非要给他的性格下个定语,可以参见航海史研究所老所长退休前对楚锐讲过的话:“小楚啊,你这个人还算善良,也有爱心,有目标有理想有技术,就是这个小心眼太多,做事太不讲咱们中国人这个温良恭谦让的老传统了嘛!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了评上个职称,那是各种拍马逢迎各种暗地下套各种背后捅刀啊,现在职称你有了,我也要退休了,以后照顾不到你,你要改改这个性子,踏踏实实比什么都强,价值观淡定点嘛。” 所以,楚锐没有立即拒绝赵兴,当面翻脸不符合他的性格,还是背后捅刀子来得销魂。于是他对赵兴这样说道:“这个计划听起来十分可行,军门大可放心,待会我就去和刘氏兄弟还有其他弟兄们打招呼,想必绝无问题。说起来,李桢此獠实为我大宋败类军中恶疾,一贯贪生怕死卖友求荣,子曰以直报怨佛云除恶务尽,除了此人真是上应天道下顺军心啊!再说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这样你好我好大家都有好处的事情自然是要做的。” 嗯?赵兴满心欢喜,他还真没想到这番说话会如此顺利,在他看来楚锐虽然一贯老实厚道但毕竟是个读书人,本朝的读书人哪个不是满口天人大道仁义道德?真想不到楚锐居然一口应承下来,不但让他把利诱不成就逼迫威胁的手段给省了下来,甚至还把这个赤裸裸的阴谋说得如此大义凛然,什么子曰佛云的,嗯!厚道!楚指挥楚贡生这书没白读,是个厚道人! 赵兴笑眯眯地前脚下了船,厚道人楚锐立马后脚跑去找李桢。 要找李桢就得乘坐小艇去,而李桢所在的船位于整个船队的末尾。此时江面上极其热闹,货船渔船粮船还有罪卒们乘坐的运输船全挤在在江面上,加上王六郎这个原本的旱鸭子cao舟技能又非常低劣,所以要去到李桢那儿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楚锐就乘这档儿思考完善了一下应对策略和细节。 直接在经略、转运这两大帅司机构面前否定赵兴的说辞是断不可行的。尽管赵兴把犯人押送到地方就已经完成了任务,不过却绝不会在完成任务后便一走了之,得等到帅司确认并上报枢密院后,经由枢密行文,赵兴才有可能离开。广州距离京城何其遥远?文来文去的,加上这文又不是紧急军文,短则三两月,多则大半年,总之赵兴短时间内会一直待在广州城里,暂由两大帅司编管。如果当面揭穿赵兴,只要朝廷一天没定罪,赵兴就还能在广州城里当一天官,赵兴带来的押送官兵人数也不少,手里有枪心不发慌,要找他楚锐这个流放犯的麻烦就实在太容易了。 可如果当面不拆穿,背后密告呢?那就更不可行了,不但最终还是要得罪赵兴,恐怕连朝廷和帅司衙门都会对此有意见。在朝廷看来,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对待不法阴谋之事有何不可光明磊落直言,偏要去行那些诡诈鬼祟之道,莫非你等流放之罪卒,竟敢怀疑朝廷会偏私护短不成?而在帅司衙门看来,今天你们能在赵兴背后捅刀子,焉知明天你们不会在帅司背后下绊子?迟早有你们好看。 不能明告也不能密告,既要捅赵兴刀子又不能给赵兴找到报复的机会,整件事的难度确实大了些,不过楚锐终究还是有办法的,虽然这办法稍微有些行险,但只要得到李桢、刘氏兄弟等人的支持,并且一些细节把握得当,成功的可能性颇大。 “六郎,你去唤刘家兄弟过来,就说我有事相商。”在登上李桢座船的时侯,楚锐吩咐道:“如果他们问是什么事,你就说是关于上岸点卯的事情。对了,用不着去得太急,嗯,总之大约两柱香内不要赶到,待你跟他们说完之后,注意看看他们是否立即动身,或是先行私下商量完才动身,等你跟随他们到了这里,前一种情况便悄悄竖根指头给我看。” “就算你让我两柱香内赶到,我也做不到,奶奶的,这破船咋就不听使唤呢?”王六郎骂骂咧咧摆弄着手里的桨辑,努力却笨拙的让小舟转向,临了补问一句:“要是出现后一种情况呢?” “那就竖两根指头嘛!”楚锐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