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黯然若有失
沈府,榴花亭内。 雷声渐隐,雨收云散,经过一场大雨,亭前一带花枝欹斜,地上残红零落成雨,稍显落败之景,晚风袭来,清寒透骨。 然而这并不影响沈怀钰的雅兴。他一身家常便服,躺靠于贵妃椅中,半阖着眼,似是陶醉与丝竹悦耳当中,远离了一切俗世纷扰。 亭内两名歌姬,一名抱着琵琶坐于圆椅上,低眉顺眼,一双削葱玉手在琵琶上,轻拢慢捻,婉妙之音响彻云霄。 而另一名立于她身旁,眉眼天真烂漫,清唱着歌曲,却是那日曲江湖中替沈怀钰打抱不平的歌姬,名唤红雪。低眉顺眼那位女子名唤绿云,这两人皆是金玉坊里的。 一曲唱完,两绝美女子不约而同地望向贵妃椅上那风流俊雅,丰姿如神的男子。 沈怀钰并未有所指示,只是阖着眼,那英朗的眉却微微蹙起,似有些许伤感。 红雪绿云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皆有些疑惑。 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曲了,红雪只觉气喘口干,心中暗忖:今日的沈大人似乎有些奇怪,莫不是遇到甚么无法解的愁事?可惜的是,就算他有心事,她也无法替他排解。 哎……红雪暗自吁叹了一番,天真明媚的脸一时有些黯淡,不一刻,却又将眼儿一扬,朝红雪偷偷做了个手势,绿云浅笑点头,表示明白,便转轴拨弦,弹了首音韵较为清雅欢愉的曲子。 红雪清了清嗓,轻启朱唇: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 “换首吧。”清冷的声音响起。 红雪歌喉一滞,诧异地望向面容冷峻不知在思考着什么的沈怀钰,又转头看了眼绿云,见她脸上同有着惊诧神色。 往常沈大人从不会打断她们的演奏,像今日这般反常,实在令人费解,害怕触怒到他,两女子一时之间,手足无措起来。 此时,正巧一侍女过来,却立步于亭外,神色紧张,手上不知攥着甚么东西,步履彷徨,欲进却又不进。 沈怀钰看到她,眉一皱,道:“小蕖,过来。” 那侍女不过及笄之年,脸上仍余有稚气,看起来憨憨的,按理说,沈怀钰是绝不会将这样的人放于身边侍候,只因小蕖是他奶娘的女儿,而她自幼便失去了怙恃,沈怀钰便将她放在了自己身边,虽名为侍女,实同meimei一般,她性格活泼却又憨直,说话从来不会绕弯子,凡事似乎都写在了脸上,与她相处,沈怀钰很轻松自在。 空闲时,沈怀钰还会亲自教她读书辩字,至于琴棋书画她着实不喜,不过稍有涉猎罢了,沈怀钰也不勉强她。 小蕖平日里最敬最怕的便是沈怀钰,尽管他对她并不严苛,甚至十分亲和,而此时,他那略觉清冷的语调令得本来就心虚的小蕖更加害怕了,眼眶一红,缩了缩膀子,缠绞着衣角,一步一步的走到沈怀钰跟前。 沈怀钰见她如此怯懦状,也不忍多加责备,只轻声问道:“找我有何事?” 小蕖闻言,磨了半天才怯怯地伸出一只手来,一蓝边鸳鸯绣香囊静静地躺于那轻颤的掌心之中,她小声道:“大人,这是昨天莺姑娘家的丫鬟送来的,因在府中候了一阵不见大人回来,便将香囊给了奴婢,还有一番话交待给奴婢,嘱咐务必传达给大人,只是……只是奴婢一时迷糊给忘了,今夜才想起来,奴婢知错!请大人责罚!” 沈怀钰从她手中接过香囊,神色有几分恍惚,听她说着与那女子有关的事,竟觉得这香囊甚是烫手。 心中陡然升起一丝愧疚,然神色上却始终未有所显露,只眸中再无丁点暖意,他冷然道:“无妨,莺姑娘有何话要你代为传达?” 小蕖脸微红,她从来不知道姑娘家可以如此胆大的向男子表达爱慕之情,又见有他人在旁,一时羞于启齿,犹犹豫豫地,欲说还休。 沈怀钰观察她的神色,只见她脸色涨红,似不好意思,忽而想起莺娘的性格,知道她必定会故意说些暧昧的话语来蛊惑他,不由莞尔一笑,一笑过后,心中又没由来的烦躁起来。 “你们都下去吧,今夜夜深,且又下过大雨,恐路不好走,你们便留宿在沈府一宿吧,让林立带你们去客房,缺了什么需要什么尽管与他说便成。”虽是不耐烦,沈怀钰仍是慢条斯理地安排了她们的歇宿。 红雪平日里十分仰慕沈怀钰,又兼心思细腻,察觉到沈怀令她们下去,分明是不想让她们听见他们的对话。难道沈大人与那莺娘果真有私情?不然怎会送鸳鸯香囊?一时,心中竟升起了些许醋意。 绿云见如此安排,心感熨贴,而对于莺娘与沈怀钰两人之事而倒不觉有什么,那莺娘的妩媚动人之姿她素有耳闻,而沈大人正处青年,才貌兼美,两人私下有结交并非异事。 不过,据说今夜是那莺姑娘的梳拢之日,沈大人却非莺姑娘的入幕之宾,难道沈大人今夜反常之举正因她而起? 两女子心思各异,只是绿云素来懂得看人脸色,行事万分小心,听了沈怀钰的安排,便抱着琵琶起身,福身道谢,便低顺着眉拉着红雪走了。 红雪年纪到底尚轻,不懂掩藏心事,睇了那小侍女一眼,临走之时又留恋的回头望了眼沈怀钰,见沈怀钰看不看她一眼,心中难掩十分失落。 小蕖见人走后,方肯将原话丝毫不差的传达给沈怀钰,沈怀钰边听着,边把玩着香囊。 香囊的绣工精妙绝伦,里面似乎放了中药材,散发着淡淡药香,嗅入鼻腔,只觉提神醒脑,清爽无比,没想到她针指竟如此拔萃,心中刚想赞赏她,忽发现香囊的内面似乎绣了字,若是不仔细看的的话竟是看不出来。 沈怀钰颇感好奇,便翻开了内面一看,却是用彩线绣成的字,就着那歪歪斜斜,七扭八扭的字研究了半天,沈怀钰才确定那是一个‘钰’字。 这‘钰’字的绣工与香囊的绣工简直是天壤之别,明显出自不同人之手。 沈怀钰怔了下,而后幡然顿悟,竟有些哭笑不得起来,果然是够‘有心’呵,他轻笑出声,眸中浮起柔色,指腹反复摩沙着那一个难以辨别的‘钰’字,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在烛光下蹙着黛眉捻着针线十分苦恼的女子,渐渐地出神…… 画面一转,红烛高烧,满室旖旎,那女子巧笑倩兮,美眸流盼着柔情蜜意,偎于别人的胸膛,画面刺眼无比。 一股闷闷地感觉袭上胸臆,令他不由自主地捂住心口那处位置。 不是逢场作戏么?沈怀钰嘴角浮现起一丝苦笑。 “大人,您怎么了?”小蕖见沈怀钰神色古怪,似笑非笑的,十分渗人,便担心的问道。 沈怀钰摇了摇头,“没事,我想一个人静静,你下去歇息吧,吩咐他们都不必过来侍候了,稍待一会儿,我自会回房。”声音透着些许乏弱。 “是。”小蕖只能福了福身,默默地退出了他的视线,独留他一人于亭里。 沈怀钰立于亭栏,抬首望向浩瀚的天空,天上无月,云影寂寥,一如他此刻的眸色,黯淡无光,还有一丝落寞。 握着香囊的手紧了紧,又松开。 他一向来自负,自认为能够在花丛中游刃有余,决不拖泥带水,他曾为了一时兴起的赌约,可以毫无留恋地将自己的宠姬赠与他人。对于美人,他是爱惜的,只不过仅为了愉心悦目,却不愿占之为己有。 因为他知道,一旦想要占有,便意味着失去了运筹帷幄掌控局势的能力,一旦想要占有,便等于授人以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