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孤胆沉】
兰儿将窗户紧紧关上,又在屋中生起一盆火,火苗轻轻跃动,顿时满室如春。秦峰躺着床上,神情木然;秦夫人,兰儿围坐床边;秦岭倚壁而立,想着心事;秦岩则站在火盆旁,双手舞动,嘻嘻哈哈,往墙上做着的各种手影,逗着大家发笑。 门外响起脚步声,秦施推门进屋,默坐一阵,喊了“岭儿”,又起身出门。秦岭跟在父亲身后,两人走到一旁,低声密议。 “依我看,”秦施低声道:“文丑已然下定决心,要将你三弟带到河北,做邺城之将。” “三弟必不肯随他而去。” “你三弟自然不肯,不过——”秦施道:“文俊馀亦正亦邪,手段多多,花样百出,莫非你三弟不肯,他便无计可施了么?” 秦岭矍然一惊,道:“莫非他要擒走子龙?” 秦施点点头,道:“须防他有这么一手。” 夕光渐隐,冷月一弧。父子二人的身影,模糊不清,似有似无地印在雪地之上。 秦岭沉思一阵,问道:“文丑在何处?” “在后院与子龙切磋枪法。” 秦岭点了点头,道:“我瞧瞧去!” “不,”秦施连连摆手,道:“他与子龙密谈,不喜旁人在侧,你一走近,只将他惹恼,反而不妙。” 但秦岭心中自有计较,认为躲在墙后偷听窥视,不会被文丑发现,乃不顾父亲劝阻,提步潜行至后院,背贴着墙壁,倾听动静。 院中双枪互击之声,甚是紧密,过了一阵,便闻赵云一声惊呼,长枪落地。文丑哈哈一笑,道:“臂力太弱,再来!” 秦岭脖子一伸,偷眼望去,只见淡淡月华之下,两道骑影飞转,文丑运枪如虹,将赵云迫到一角,赵云屡次寻机发力抢攻,都被文丑数招之间,便绊住了枪势。斗了十余合,赵云一声冷叱,身子前倾,长枪疾搠,直取文丑左肩。 秦岭心中一怔,道:“三弟这一招,岂非正是‘风雷一刺’?” 文丑不慌不忙,身形微斜,任对手长枪自腋下穿过,右臂振处,“噗”的一声,枪柄敲中赵云右肩。秦岭见状,大吃一惊,暗暗道:“文丑右臂有伤,仍轻描淡写,便将我这绝招化解,此人武艺之精,显然更在爹爹之上。” 一念至此,院中两人已然哈哈大笑,翻身下马。秦岭连忙缩头,他不敢再望向院中,却又不舍得走,当即将身子僵住,凝神细听文赵二人对话。 文丑抛下长枪,与赵云并肩坐在雪地之上,微微摇头,道:“子龙,你枪法不俗,惜力道太弱,与膂力强横的人相斗,吃亏得很!” “是,”赵云道:“当日与华既对招,十余合间,右臂已感酸麻。” 文丑点点头,拈起一块小石子,向后一抛,淡淡道:“既知自身不足,便须设法弥补。” 赵云应道:“正须文将军指点。” 秦岭正闭目凝听院中二人对话,忽闻“嗒”的一声,一颗小石子蹦了几蹦,落到脚下,他心中一凛,知道这是文丑一番警示,当下不敢迟疑,闪身而退。 文丑早知道有人偷听,料是秦施,倒也不好出言撞破,乃用一招“抛石逐客”,给他留足了面子。此时他伸了伸懒腰,躺在雪地之上,凝望星空,道:“子龙,你我二人相交,时日虽短,却已同历数番凶险,我心里把你当成好朋友,好兄弟。” 赵云肃容道:“我也将文将军当成好朋友,好兄弟。” 文丑“嗯”了一声,道:“你通力之强,确是罕见;而适才我与你过招,虽留了三分力,但也须在二十合后,才能将你击败,可见你小小年纪,骑斗之力已然大不寻常。” “这都亏了我爹爹教导有方——” 赵云话未说完,文丑摆了摆手,打断他道:“我且问你,我与你爹的枪法,孰强孰弱?” 赵云想了一想,没有答话。 “此时正是你学本领的好年华,切不可荒废。”文丑低声道:“我实话实说,你随你爹学武,终究难成一流高手;若随我一道,不出三年,则足以名扬天下。” 赵云摇摇头,道:“能在这灾世之中,保得一家平安,已大是不易,名扬天下可不必了。” “说得好!”文丑倏然直腰坐起,正一正脸色,道:“但你可曾想过,保得一家平安,靠的是什么?” “自然是一身本领。” “一身本领,从何而来?”文丑道:“你通马之力,一日无法转化为控营之力,终难成骑将。”言至此处,他冷冷一笑,道:“莫非你想凭一骑一枪,护得家人平安?” 赵云闻言默然。 “欲成骑将,须将深谙控营之道,对于你而言,总须攻移二系互搏,方有所顿悟,是也不是?” “是。” 一个“是”字方说出口,只闻“啪”的一声,文丑将右拳砸在左掌之上,道:“既然如此,移系战法,天下唯公孙一族,你随我回河北,我让公孙北平收你为徒。” 公孙北平,指的正是北平城主,有“天下第一移”之称的公孙瓒。赵云闻言苦笑,低声道:“我连公孙度的战法都瞧不明白,公孙瓒岂会收我这个徒弟?” “事在人为!”文丑目光炯然,道:“只须认准方向,步子不偏不倚,心中所愿必达。你听老哥一句,有我和公孙瓒同时指点,加上你的悟性——”说到这里,文丑瞧见赵云脸色低沉,皱眉道:“怎么?你不信我能说服公孙瓒?” “不!”赵云道:“文将军想要办到的事,自然能办得成。” 文丑闻言,缓缓点了点头。他在河北扎根数十年,凭着袁军首将的身份,人人都须敬他三分;且他性情豪迈,重义守诺,为人处世亦是以“刚柔并济”四字为心法,既能与飞扬跋扈的张扬称兄道弟,自也有办法和风骨峭峻的公孙瓒引为知交。 “总之一句话,”文丑道:“你随我去河北,等练就了一身本领,若仍要离开邺城,那我也不拦你。” 赵云默然无语,只是摇头。 这数日之中,文丑对赵云的脾性早已辨明,知道此时无论如何威逼利诱,总无法令他离开秦家一步,心中暗道:“这小子脑袋一根筋,若劝他不动,唯有用一个‘抢’字了。”他虽这么想,脸上却不动声色,口中反而道:“不急,不急。” 正谈间,府外蹄声忽响,一人疾步窜入,乃是袁军探兵,只见他满身雪絮,显是飞蹄赶来,望见文丑,上前几步,喘着气道:“文将军,主公急传!” 文丑长身而起,朝赵云道了声“明日再会”,上马疾驰回府。一入密室之中,只见众将团团围坐,悄声密语,个个脸色凝重,显然是有了极坏的消息。袁绍仰起头,朝文丑招招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联盟军此时已然探得确切的消息,张绣击败邓由,邓由退出汝南,如此一来,局势大变。 “邓由这一战而败,正好给了刘表一个台阶下。”曹cao道:“依我看,襄阳不会再出面相护了。” “刘景升无论如何,还是会尽力相救,”袁绍抚着额头,故作轻松地道:“只是出兵多寡的区别。” “袁公,形势极峻!”曹cao冷然摇头,道:“况且恐怕顾家和洛阳军,已然联手。” 众人心中明白,与洛阳军斗,无非聚力冲锋,生死相拼而已,倘若顾家有意暗算,那则是防不胜防了。 颜良重伤难愈,却仍坚持与众人议计,此时怒哼一声,道:“主公,只怕顾家已在考虑如何取——”他素来直言直语,原本要说取“你项上头颅”,想想此言不详,乃住口不语。 “局势如此,要顾家相助,已是不能;坐等刘襄阳出手相援,更为不智。”曹仁肃容道:“最好的结果,便是顾家保持中立,置身事外,由我们和董军决战;但即便如此,汝南逃出战,仍是凶多吉少。” 曹仁乃曹cao最为倚重的大将之一,文武兼资,智勇双全,谋计言事,条理分明,理路清晰,这句话一说出口,便令众人不住点头。 “不错!”朱灵沉声道:“若顾家与洛阳军联手,对我等内外夹击,则是绝难抵挡。” “形势确是凶险,”袁绍挠头一笑,环顾众人,道:“莫非汝南此城,便是我袁某人葬身之地?” 袁绍每逢困境,总故作笑语,鼓舞军心,但此刻除了身边的文丑随他哈哈一笑,余人却均是默然不响。 “算了,死局已定,杀出去吧!”麹义冷冷道:“主公,我愿为先锋。” 若决定逃出,则须立时起行,行动越快越好,一时之间,众人议论纷纷,细谈如何撤离之事——但袁绍仍是皱眉不语,心知李儒贾诩早已谋定后招,联盟军如此闯出汝南,必遭敌军伏兵连袭,实乃凶险之极。 就在此时,曹cao忽然开口,道:“不如擒人而走。” 袁绍闻言一怔,惑然问道:“擒何人而走?” “顾堤。”曹cao道:“擒他在手,以顾家之兵,护我等出城。如此一来,洛阳军若要拦住,必先与顾家众人动手;如此这一,洛阳不但兵力耗损,且从此与襄阳结下仇怨。” “绝境求生,非我袁某人不义!”袁绍缓缓点头,道:“顾公须怨我不得。” 此计若成,倒也算是死棋肚里下出仙着,众人闻之,纷纷点头,屋中原本坐困愁城的沮丧之气,一扫而空——然而如何实施,却须细细商议,非耗费数个时辰不可,形势如此,拖下一刻,便增凶险一分。 “主公,”文丑十分沉定地道:“此事我来办妥。” 每次军中密议,文丑一开口,便是袁绍霍然开朗,抛下心中大石之时,因为不管任务多难,只要这位心腹爱将出马,总能设法完成——此时他先不问文丑有何计谋,伸手往桌上“啪”一按,先大声赞道:“好!” 曹cao赞赏地望了文丑一眼,问道:“不知文将军妙计何出?” “无有妙计,”文丑右手握拳,往胸膛“咚咚咚”敲砸三下,淡淡道:“唯一个‘胆’字而已。” “俊馀,”袁绍耸然动容,问道:“莫非你想闯一闯顾府?” “正是!” “须多少人马?” “不必,”文丑笑了一笑,道:“空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