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几多往事在心头
再次见到豫州城门,已是正午时分。门前的那几排杨柳树,像是因沾染了太多灰尘,显得没精打采的。方圆几里,几乎成了不毛之地,本该生机勃勃的季节,却被践踏的连些绿意都难寻了。秃秃的黄土地,想被剃光了头发的人,滑稽而又悲伤。城门仍旧是恢弘肃穆的,却被这周遭一番景象映衬难免荒凉。 豫州,虽是胜了一场,却也更添了几分衰败的气息。 马车里挑帘看向外面的云低止不住一声低叹。放下车帘问坐在另一端,一路都倚在软靠上假寐的桓伊:“究竟是怎么胜了?我原以为,豫州必破的。” 那么悬殊的兵力,且况是以守了十几日城的疲兵抵抗氐人的精锐之师。任谁也难以相信,最后豫州竟然会胜了。 桓伊缓慢睁开双眸,静静地看了云低一眼。并未开口回答。 云低瞧了他片刻,见他仍无意开口,心里莫名其妙的有些惴惴。有些慌乱又有些无奈的道:“我……并不是不关心你的胜败……只是既已知你平安,便觉得,过程不那么重要了……并非不关心你的安慰……” 桓伊听她颠三倒四的说了半晌,方才开口打断她:“原来,阿云心里是关心我的?” 云低本来以为桓伊是不会开口理自己了,这会儿一听他问话,也不及细想,赶忙点头应是。 桓伊这才淡淡的扯出一个笑容,眸光中渐渐生出一丝丝温情。 云低心下叹息一声,这才是桓伊啊…… 又听桓伊道:“其实,阿云心中是有我的。” 他语气是少有的温柔,眸中那一丝丝温情愈甚,云低一时觉得自己仿佛被惑住了魂魄,不由自主的点了头。 直到桓伊轻灵净澈的笑声传出来,云低才猛地回过神来,羞得满面绯红,倒忘了先前问桓伊的话。 装饰奢华的马车缓缓穿过城门,车里隐约飘出几声轻笑。城门守卫的士兵低声对一旁路过的人道:“这就是刺史桓大人的车架?” 一旁身穿布衣的人连忙卸下肩上的竹筐,向马车离去的方向深深行了一礼,口中喃喃道:“桓大人真是豫州的守护神呐,桓大人真是武功盖世的英雄……” 那守门的士兵“咕咕”笑出声来,“桓大人哪里会什么武功,桓大人只凭一支竹笛,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呐!” 那过路人面红耳赤地争辩道:“你怎知桓大人不会武功,桓大人乃天神下凡,岂有什么是不会的?” 守门士兵懒得再与他争辩,只道:“别的不说,只要桓大人还在豫州一日,想来豫州的安危是无虞了。” …… 这厢豫州上至士族兵卫下至黎明百姓,都是对桓伊一片称颂。然而,建康城里乌衣巷内琅琊王府,却有人将桓伊从头到脚恨了个遍。 自小到大,王邵极少对王良真正的疾言厉色过。一是因为王良自幼便是个色厉内荏的性子,二是因为王邵对王良的三分愧疚之意七分栽培之心。 只是这一次自豫州归来,王良三日连连被王邵又是怒斥又是责罚,闹得王府众人皆以为王邵是否要改了这琅琊王氏接班的人选。 “阿良,阿良,数万精兵竟会败给桓伊区区数千人,你让叔父对你如何不失望啊?”王邵一脸的郁结表情。 王良恭顺地行了一礼,“阿良确实有轻敌之心,却万万不敢有怠慢之意。” 王邵细看王良,见他几十天的奔波分外显得清瘦了些,心下一软道:“罢了……阿良啊,你且说说,这一役,究竟是怎么败了。” 王良这才抬头看向王邵,疲惫的神色中还带了止不住的怒意,“叔父,本来此次借符秦之手除了桓伊,顺便拿下豫州,那是水到渠成的事。熟不知最后一役,竟然半路杀出个慕容楷坏我大计,阿良没有防备,才被他打得措手不及。” 王邵神色一变,“慕容楷?鲜卑慕容恪的长子?” “正是他。” 王邵疑惑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豫州?又怎么会同桓伊联手?” 王良迟疑了一下答道:“这个阿良也暂时没有查出原由……” 王邵沉思了一会儿,才说:“鲜卑人善战是出了名的,况且又是慕容恪的儿子。阿良输的倒不算冤枉了。只可惜,拿下豫州的机会,只此一次……桓温必已有所觉察,我们还需尽快做个说辞出来。” 王良心中暗恨,此次借符秦之手收复豫州,除掉桓伊的计策,是他琢磨了许久才定下的。原以为是万无一失,桓伊必死无疑的…… “叔父,桓温未必能想到符秦的后面是我们王氏,况且,我们与桓温的合作是惠及双方的,即便桓温有所怀疑,只要不确信,他也不会轻易撕破我们之间的关系。” 听得王良这样描述一番,王邵才放下心来,“阿良说的有理。不过此次助氐人攻豫州,我王氏也是大伤元气,拔除桓温羽翼的事,只能暂且缓一缓。”顿了顿,王邵又道:“好在桓温虽然有谋逆之心,现下还时机未到。江北有符秦和燕国虎视眈眈,他还不敢轻举妄动。” 王良思忖一下道:“桓温将桓伊安排在豫州,怕正是意在符秦和燕国。” 王邵蹙眉想了一下,问道:“依你看,桓伊此人如何?” 王良回道:“此人年纪虽轻,却深得桓温看重,阿良此次与其一番交手,也发现他确实有不世之才。但是桓温似乎也并未给他太多实际权力,阿良猜测若非桓温对他有猜疑,便是他并不想为桓温所用。” 王邵恍然道:“正是啊……先些时候桓伊是自请出了西府回建康的,他必定是并不想为桓温所用……”想到这里,王邵忍不住喜形于色。他已在心中开始谋划,如何能让桓伊为己所用。从他此次豫州一役所展露出的才华,足见得此一人胜过千军。 王良瞥了一眼王邵,冷声提醒道:“可他毕竟姓桓。” 桓伊姓桓,就代表了,即便他不愿助桓温,也绝不会与他倒戈相向。 原本正踌躇满志想要将桓伊纳于麾下的王邵被王良这么一点,当即清醒过来。不禁觉得遗憾至极。 王良面上讥讽之色一闪而过,再开口仍是恭恭敬敬“叔父,若没有其他吩咐,阿良就先回去了。” 王邵一挥手道:“你且先回去吧。” 王良转身走了两步,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复又返回来对王邵道:“叔父,阿良明日可否出府一趟。” 自豫州回来,王邵因恼怒王良的大败,下了令要他在府中好好反省反省。这就是禁足的意思了。这时突然听得王良说要外出,王邵将将压下去一点的怒火又要窜了上来,“出府作甚?可是已经反省好了?” 王良面色一白,垂首道:“明日是先父先母的忌日,阿良想去祭奠一番……” 王邵正欲发作一番的表情瞬间被挡了回去,他面色由红至白,渐渐露出一种伤感又愧疚的神色。再开口,语气已是十分慈爱:“是叔父疏忽了,明日叔父陪阿良一起去……此次豫州之事,也不全怪阿良。阿良明日起可随意出府。” 王良又道了一番谢,才辞别王邵。 一路行出王邵的院子,王良面色都是阴沉沉的。王邵的院子在王府是占地最大的,以他族长之尊,他的住处装饰也自当是穷奢极欲。王良一路低着头走出院子,直至出了拱门才回头看了一眼。那眼神竟然满是忿恨。 那恨之深切,之浓烈,好似已沉淀了多少年。绝不是王邵几句温言,些许纵容,便可以消抵的。 “你以为,你一意将我扶上族长的位置,便可抵消你的罪孽么?真是做梦。”王良冷声说完这一句,便头也不回的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