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对不宽容的不宽容

    杨霖的钢笔慢慢的划出自己的名字，按照法律规定，夫妻互为监护人，杨霖签字，就意味着朱鹏宇的命保住了，胡天民忽然发现时间过得好慢，杨霖的每一笔画都像是画在他的心上，郑学平更是心里紧张的像一根就要拉断的弦，但是他仍旧控制着情绪，像一个职业律师处理每天千万件普通业务一样，看着杨霖的一笔一划。

    协议终于签好，胡天民已经瘫坐在椅子上不能动，这哪里是一份协议，分明就是儿子的命啊。郑学平也快累散架了，但是他必须撑到底，看天色不早，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他亲自开车带杨霖和胡天民去高院，在他看来事不宜迟，迟则生变，这份关系到一条人命的民事赔偿协议，必须尽早交到法官手里。

    果然，在高院门口，他们遇到匆忙赶来的那个诉讼代理人。郑学平问过杨霖为什么要委托这个人，杨霖说他是在网上认识的这个李律师，他人很好，非常热心，做什么事都不收费，李律师挡在杨霖前面，质问他为什么自作主张收朱家的钱，他的这种行为，辜负了千万网友对他的期望，会使九泉之下的姚晓华死不瞑目。杨霖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被李律师问的直冒汗。郑学平看看表，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万一法官们离开，今天的手续递不上去，可能就会发生变化，李律师身后陆续有闻讯赶过来的网友，都在怒视着杨霖，责问他为什么要钱不要正义？郑学平心想这种时候他必须站出来，站在杨霖前面，为他挡住这些口水。

    郑学平问这位李律师，你凭什么不让姚家接受民事赔偿？李律师说就凭我们为这个案子付出的心血，就凭我们信仰的“公平正义”，郑学平说什么“公平正义”？你们整天把这四个字挂在嘴上，那我请问你们，如果姚家不接受民事赔偿，姚晓华的父母谁来养，姚晓华的女儿谁来养，他用手指着那个姓李的律师，说你能养吗？

    那个李律师被郑学平问的哑口无言，郑学平说你们整天口口声声“公平正义”，可你们的“公平正义”都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公平正义”有这么坏吗？别糊弄人了！郑学平已经忘记了喉咙的疼痛，说话的嗓音很大，溃烂的扁桃体终于被他喊破，血水从他的嘴角流出来。胡天民赶紧掏出一张纸巾递给他，郑学平接过纸巾，吐出口中的血，围观的人一看都吓住了，不知道这位律师出了什么问题，傻愣愣的看着他，郑学平趁机催胡天民赶紧带杨霖进法院，胡天民也顾不得那么多，拽着杨霖往法院跑，李律师想阻止他们，可是郑学平挡在他们之间。

    郑学平说今天你们谁想去法院捣乱，就从我的身体上踩过去，决定接受民事赔偿的是姚晓华的父母和丈夫，你们这些人没有资格妨害他们行使自己的权利，不管你们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今天，都必须接受这个现实。郑学平说完，又吐出一口血水，李律师和几个网友看着郑学平的决绝，也有些气馁，其实郑学平知道这是自己的扁桃体出流出的脓血，现在反而感觉不那么疼了。

    李律师身后的一个网友，递给郑学平一瓶矿泉水，郑学平接过来，说谢谢，李律师问郑学平为什么这么拼命，就因为是朱鹏宇父亲的朋友吗？郑学平回答说不全是，他无论为什么样的死刑犯辩护，都希望最终的结果是“不杀！”他对那些站在法院外面的人们说，你们主张处死朱鹏宇，是在假法律之手杀人，这也是一种犯罪，你们犯了“不宽恕”之罪，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你们就能想清楚，朱鹏宇只是一个有性格缺陷的青年，无期徒刑还不够惩罚他所犯下的罪行吗？为什么一定要杀死他，就因为他出身于富有家庭？你们应该知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即使是富人也有权利！

    人群安静下来，郑学平接着说，暴力只会滋生暴力，想想鲁迅先生笔下的人血馒头，难道今天的中国人还是那么嗜血吗？我们能不能把心胸放宽一点，把眼光放远一点，对我们的同类多一点点同情心，对那些在特定情景下的犯罪，多一点宽恕心。如果朱鹏宇真的被枪射死，或者被注射毒药毒死，所有的细节都会被传到网上，你们的孩子都会看到，这样的事情，到底是好还是坏？有多少人会因此欢呼，有多少人会因此而变得更加冷酷无情？又多少人会沉醉在死刑的细节里？还有多少人，在冷静下来之后，会为当初喊杀的狂热而羞愧？残忍只会引发残忍，仇恨只会导致仇恨，如果有什么手段能消除犯罪和仇恨，那一定不是死刑，而是仁爱、理解、和宽恕。

    朱鹏宇的死并不能减少犯罪，在他之后，还会有类似的案件发生，你们真的希望这些年轻人，都要为一时的冲动，付出死亡的代价吗？郑学平已经声嘶力竭，李子然从微博上看见丈夫的照片，她打出租车赶过来，心疼的挽住郑学平的胳膊，央求他不要再说了，现在应该立刻去医院，人群的情绪已经冷静下来，让开一条路，郑学平在妻子的搀扶下离开。

    躺在医院急诊室的床上，郑学平睡的很香甜，医生帮助他处理掉喉咙上的溃烂，说这样的扁桃体发炎，还是第一次遇见，没引起身体其他毛病，真是奇迹。胡天民趴在他的床边也睡着了，两个人都像是打过一场大打仗，累极了。事实上松一口气的不只有他们，法官们也像是卸下一副重担，既然原被告双方达成和解协议，那么法院也就有充分的理由不判死刑，哪一个法官喜欢判被告人死刑呢？消息飞快的在网络上传播，既然大局已定，各种议论也在渐渐平息，一场纷争也像是一场盛宴，散场后的满地纸屑，只有等着被不知由何而来的风卷走。

    郑学平一觉睡醒，已经是第二天的天光大亮，他用手推推胡天民，胡天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活动酸疼的肩膀，郑学平问昨天的与法官谈的怎么样？胡天民得意的笑着说，他抢了郑律师的风头，法官表扬我和杨霖，说杨霖有宽恕之心，说我有仁爱之心。郑学平撇撇嘴，说我在外面演讲也很风光，他问胡天民睡的怎么样？胡天民说睡得好，一觉顶十觉，郑学平说你要是睡好了，我就交给你一个任务，先去看守所，把好消息告诉鹏宇，胡天民一拍脑袋，说是啊，鹏宇还不知道呢，万一想不开，哎呦我得赶紧去，郑学平叫住他，说还有一件事，你见完鹏宇，能不能联系吴浩，陆雨菲出事了！

    胡天民刚才的高兴劲儿立刻被大风刮走，他吃惊的抓住郑学平的胳膊，问陆雨菲出了什么事儿？郑学平安慰他，说应该不是大事儿，据吴浩讲，警察在调查一个人失踪案，小区监控录像显示，那个人失踪前最后一天晚上，出现在陆雨菲家的别墅。胡天民听糊涂了，他从来不知道陆雨菲买过别墅，郑学平也不知道别墅的事儿，他让胡天民过问一下，自己这两天真的需要休息。

    胡天民站起身，说没问题，天大的事儿有胖子顶着呢。李子然给他们俩送来早饭，胡天民一见子然，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这次为了救鹏宇，把郑学平一年的收入也都搭进去了，李子然笑呵呵说没事儿，以后你多赚钱就行了，不过老胡你就一个儿子吧？胡天民实在害怕子然的口才，喝一碗甜沫赶紧跑掉。

    心急如焚的胡天民看见鹏宇托着镣铐走进会见室，才放下心来，不禁百感交集，儿子还活着，真好。看着儿子苍白的脸色，胡天民的心就像是被刀子剜了一下，才十九岁，多么年轻，现在死罪能免，活罪不能逃啊，以后儿子就要在监狱里渡过余生了，他慢慢地把与姚家和解的事儿告诉鹏宇，鹏宇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但是很快又黯淡下去，他不怕坐牢，但是实在害怕这个好消息不能坐实，胡天民理解儿子的心情，让他耐心等待判决，鹏宇说他想为姚晓华的女儿折纸鹤，胡天民说好，只要能赎罪，做什么都好，鹏宇又问爸爸赔那么多钱，是不是把积蓄全花光了？胡天民满不在乎地说老爸赚钱就是为了给你花的，别担心。一点红色浮上鹏宇的脸颊，他问老爸自己是否会终生服刑，胡天民想想说不一定，好好改造，也许能改有期呢，反正不管你在里面，还是出来，老爸再也不会失踪。朱鹏宇高兴的笑了，这个从他心底里泛出笑容，对胡天民来说价值千金，他觉得自己这次的钱花得很值，甚至是赚了。

    胡天民一身轻松地离开看守所，给吴浩打电话问陆雨菲的情况，吴浩已经与陆雨菲签定委托书，公安没怎么难为会见，所以他已经见过几次陆主任，情况还比较正常，甚至是太正常了，陆主任什么也不肯说，活脱脱一个女地下党。胡天民问涉嫌杀人是怎么回事，吴浩根本就是一头雾水，胡天民当即决定坐飞机去临海，让吴浩准备委托书，他要做陆雨菲的辩护律师。

    胡天民与吴浩在看守所顺利地见到陆雨菲，雨菲没什么变化，长发扎在脑后，身穿黄色马甲，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胡天民一见就放心了，她不可能杀人。陆雨菲一见胡天民，第一句话就问鹏宇的事儿，胡天民说应该能保命，陆雨菲高兴的笑出来，胡天民生气的教训她，说这种多事之秋你能不能管好自己？幸亏老郑沉得住气，如果鹏宇的事没落实就知道你出事，我死的心都有了！陆雨菲抿抿嘴，说原来你才知道我被抓！胡天民生气的说早知道能现在才来？你赶紧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雨菲看看天花板，说你不用担心，我没做过的事儿，安不到我头上。胡天民问别墅是怎么回事？陆雨菲不说，就让胡天民别管了，这事儿她自己能处理，说完就离开会见室。胡天民看着陆雨菲的背影，惊愕的说不出话来，恰似一盆热火上被泼了一大盆冷水，雨菲怎么能用这种态度对他？他急三火四的从BJ赶来，是要帮她的啊！胡天民问身边的吴浩这是怎么回事？吴浩摇头说不明白，反正陆主任从被抓就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对警察的盘问三戒其口，把预审警官气坏了，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那栋别墅，胡天民说管它什么别墅，咱们去看看。

    李红卫的别墅大门紧锁，门口空空荡荡，只有几株秋菊在绿化带上争相开放。吴浩介绍说死者是花容酒厂的法务副总吴正良，与郑主任打过官司的，失踪前一天，小区监控录像显示他进了这栋别墅，就再也没出来过，警方一查这房子的主人是陆雨菲，所以就把陆主任给拘留了。胡天民想不明白这个花容酒厂的吴经理是怎么回事，说怎么就死了？吴浩说似乎是掉进水里溺死的，具体情况他也说不上来，胡天民焦虑的用脚踹别墅的大门，嘴里嘟哝说这都是怎么档子事儿啊？

    胡天民的举动引起了小区保安的注意，以为他要搞破坏呢，这个小区是临海最高档的社区，保安非常负责，对每一户的情况都非常熟悉，业主的名字，经常出入的人车，连宠物养的是什么都门儿清。吴浩赶紧道歉，说您误会了，青天白日的，谁敢胡来啊，我们就是来找业主，都约好了，可是竟然放我们鸽子，我们老大不太高兴，不过这门也没踢坏，您就大人大量。

    保安一看小伙子挺懂事，也就没难为他们俩，说算了，你们回吧，这别墅的主人可能外出，已经有好多天没回来。胡天民问保安，你说的主人是个漂亮女人吗？保安摇摇头，说我们这些别墅的主人非富即贵，这栋别墅属于临海第一大律师，李大律师的。胡天民一惊，问哪个李大律师，难道是德全……保安点头，说对，李红卫李大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