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伤心离去
红楼梦曹雪芹、高鄂著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 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 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 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 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 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 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 "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 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 "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 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 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 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 然后好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 "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哪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 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 "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后来,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 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 后面又有一首偈云: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诗后便是此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 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 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 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 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 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jianyin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yin秽污臭,屠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 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yin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 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 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 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稍闲,又有贪yin恋色、好货寻愁之事,哪里有工夫去看那理治之书! 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yin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 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 我师意为何如?"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一这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jian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 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yin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 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空空道人遂易名为情僧,改为。 至玉峰题曰。东鲁孔梅溪则题曰。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并题一绝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 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 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 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 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只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 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拋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 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 "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 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 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 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 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 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 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那道人道:"果是罕闻。 实未闻有‘还泪‘之说。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事故更加琐碎细腻了。 "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 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 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那道人道:"趁此你我何不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 "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zigong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 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 "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 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伦之苦。 "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 "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 "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 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 两边又有一幅对联,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 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 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逗他玩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 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 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 "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 "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是: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 只听道人说:"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 "那僧道:"妙,妙,妙!"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者走了出来。 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 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 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 "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她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 "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与携了雨村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 "士隐慌得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 "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 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得呆了。 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 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 我家并无这样贫穷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 "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雨村见她回了头,便自谓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尽,自谓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也。 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 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 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谓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 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云: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岂敢! 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寞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 "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 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 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 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 "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久有此心意,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 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 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 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 "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 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 ‘"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霄佳节矣。 士隐命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 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哪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 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 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 看看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治。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 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 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去!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熄去,也不知烧了多少家。 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 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 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他岳丈名唤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 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地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 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 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做等语。 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可巧这日拄了拐,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癫落脱,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士隐听了,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 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 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 我这歌儿便名。"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 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解注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 "士隐乃说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 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当下烘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闻得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 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她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 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 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 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 至晚间,正该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得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 "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诗云: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 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 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因奉太爷之命来问,他既是你女婿,便带了你去亲见太爷面禀,省得乱跑。 "说着,不容封肃多言,大家推拥他去了。封家人个个惊慌,不知何兆。 那天,约二更时分,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众人忙问端的。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贯胡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 方才在咱门前过去,因见娇杏那丫头买线,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 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倒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 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说了一回话,临走倒送了我二两银子。 "甄家娘子听了,不免心中伤感。一宿无话。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 封肃喜得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 雨村欢喜,自不必说,乃封百金赠封肃,外又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 封肃回家无话。却说娇杏这丫鬟,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 谁想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她扶侧作正室夫人了。 正是: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 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 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 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性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 龙颜大怒,即批革职。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 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插妥协。 却又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面,因闻得今岁鹾政点的是林如海。 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 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 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 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 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她聪明清秀,便也欲使她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渐愈。一因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也正欲寻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 幸有两个旧友,亦在此境居住,因闻得鹾政欲聘一西宾,雨村便相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 妙在只一个女学生,并两个伴读丫鬟,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功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遂又将辞馆别图。 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 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 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 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剎,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也未可知,何不进去试试。 "想着,走入看时,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见了,便不在意。 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来。 刚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 "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旧日在都相识。 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 雨村忙笑问:"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两日。 我也无甚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且歇歇脚,不期这样巧遇! "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二人闲谈漫饮,叙些别后之事。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 "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同宗一族? "雨村问是谁家。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了? "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逐细考查! 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 "子兴叹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 "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极多,如何就萧疏了?"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 "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 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 "冷子兴笑道:"亏你是个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雨村听说,也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家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 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宁公死后,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 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 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也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 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已,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 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 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 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 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 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后来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 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 "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 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 ‘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 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rou,男人是泥作的骨rou。 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 将来色鬼无疑了!"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 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yin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 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 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cao、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 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 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 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 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 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 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 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了?"雨村道:"正是这意。 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 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么? "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 便在下也和他家来往非止一日了。"雨村笑道:"去年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 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 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胡涂。 ‘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 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 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 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jiejie‘meimei‘乱叫起来。 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姊妹作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说情讨饶? 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得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jiejie‘meimei‘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 ‘你说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 如今在巡盐御史林家做坐馆了。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的。 只可惜他家几个姊妹都是少有的。"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有的三个也不错。 政老爹的长女,名元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 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 "雨村道:"更妙在甄家的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 何得贾府亦乐此俗套?"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从了‘春‘字。 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兄弟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名唤贾敏。 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书,凡中有‘敏‘字,她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 今听你说的,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 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孙,又不足罕矣。可伤上月竟亡故了! "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 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呢。"雨村道:"正是。方才说这政公,已有了一个衔玉之儿,又有长子所遗一个弱孙。 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倒不知其好歹。 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 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 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 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 "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帐,你也吃一杯酒才好! "雨村道:"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 "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的进城再谈未为不可。 "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帐。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 特来报个喜信的。"雨村忙回头看时,要知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回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 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 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遂作别各自回家。 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 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次日,面谋之如海。 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 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 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 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 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干渎。"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 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书烦托。 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cao,即弟亦不屑为矣。"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 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 "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她外祖母致意务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 "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遂同奶娘及荣府中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有日,到了都中,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至荣府门前投了。 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拯弱扶济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 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 不在话下。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 这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她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她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 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耻笑了她去。 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 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 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黛玉想道:这是外祖母之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 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 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 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 转过插屏,小小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 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鬟,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 "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她外祖母。 方欲拜见时,早被她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rou"叫着大哭起来。 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的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 --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太君也,贾赦、贾政之母。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 "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 "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 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 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大家归坐。 丫鬟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 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亲,今日一旦先舍我去了,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 "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她有不足之症。 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 那一年我才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 他又说:‘既舍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 "贾母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 "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姊妹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条、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褙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sao;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她‘凤辣子‘就是。 "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她道:"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识,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叫王熙凤。 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量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 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 只可怜我这meimei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 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meimei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 "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meimei,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 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meimei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 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 "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 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她们去歇歇。"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 熙凤亲为捧茶捧果。又见二舅母问她:"月钱放完了不曾?"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 刚才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 "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meimei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 "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meimei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 "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 此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倒也便宜。 "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邢夫人答应了一个"是"字,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 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紬车。邢夫人携了黛玉坐上,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 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了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 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有。 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中请贾赦。 一时人来回话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 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