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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蹊跷的面试

    第二天一大早,乐正洋就出门赶公交,他已经提前规划好线路,认准了确切的位置。他并没有像学长们西装革履地参加面试,他穿得很普通,但干净整洁。大学生活没有多少出彩的记录,手里的简历只有一页纸。他瞧不上说得头头是道的面试技巧,面试官也是人,是人就有主观性,随机应变才是最佳策略。

    公交车上的人不多,有两个中年妇女提着菜篮子并排着坐,看样子是约好赶早市。行驶两个站之后,中年妇女不知道为什么吵了起来,吹鼻子瞪眼,气势汹汹,嘴里说着纯正的林川市方言,乐正洋愣是没听懂一个整句,只听得“老奶”、“扎经”等模棱两可的词音。这是北江独特的人称和个性描述,“老奶”是带有贬义色彩的“大妈”,“扎经”则形容一个人吹毛求疵,锱铢必较。在他以后的人生中,每当听到这两个词都会想起这两个妇女立体的诠释,印象十分深刻。大爷要怎么称呼,“老倌儿”!妇女大骂之后便是一连串的喋喋不休,乐正洋正享受充满异域感的吵架声,公交车却传来到站的广播“雨鸣寺站到了,请要下车的乘客依次从后门下车”。”

    雨鸣寺站离北江省长青一建机关总部还有百来米的距离,走路的过程中,乐正洋反复地思考可能发生的局面和应对策略。乐正洋来邻省-西元,家乡的方言全国有名,曾有人调侃“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西元人说普通话”,h、f不分,把“飞机”说成“灰机”是常有的事,除了发音,语速快是另一大特点,说话像机关枪扫射,稍不留神,就不知道在叨叨些什么。为了避免方言带来的尴尬,乐正洋一路练习着普通话。

    走到公司门口,看到锈迹班班的铁大门,让他以为是进了民居。通道口两边是公司的宣传栏,时间尚早,他停下脚步看宣传栏的内容。宣传栏介绍了公司的基本情况、经营情况、发展历程和主要领导简介。长青一建全名:北江省长青建设集团第一建设有限公司,隶属于长青建设集团。集团是长青国资委重点监管的大型国有企业,为顺应市场潮流90年代初进行改制,成为独立经营、自负盈亏的有限责任公司,取名“长青”,寓意基业长青。领导的照片个个英姿飒爽,精神抖擞,仿佛拥有无穷的能量。激动人心的话语,令人亢奋的口号,一扫破落大门带给人的阴郁。直觉告诉他,商业报刊上对国企管理僵化、发展乏力的评价也许并不客观。他开始憧憬在这里工作,播下一个希望的种子,立志要让自己的照片出现在宣传栏里,用自己的光辉照亮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他独步走到内院,一栋5层高的老楼出现在自己面前,完全没有商业写字楼的气派,路人没谁会多看一眼。乐正洋却看出了不同,长青一建能屹立40年风雨而不倒,产值规模达30亿人民币,靠的可不单单是运气和政府支持,在老楼办公必定有其内在的精神和商业逻辑。

    老楼入口的胖保安打断了乐正洋的思绪。保安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人不走近绝对看不出是眼睛睁着,塌陷的酒糟鼻,不忍直视。不过,保安是最好打交道,保安也是最有用的人,往往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你帮助。在大学里的一次创业,就是因为和保安关系好,才把废弃的仓库拿给他囤货。正因为大部分人最不把保安当回事,所以才最容易赢得支持,前提打从内心里尊敬别人。

    乐正洋露出真诚的微笑迎接着保安审视和警惕的目光。

    胖保安没好气地说:“小伙子,你来这里整哪样?!”

    乐正洋保持着微笑,带有尊敬的口吻说:“您好,我是来面试的,和公司的谢经理约好了时间,我来早了一点。”

    “哪个谢经理?”保安在乐正洋身上找到了存在感,继续装腔作势地说,“星期天不上班噶!”

    乐正洋故意加重敬称,说“是公司人事部经理,谢锦。您,肯定认识。”

    保安很受用,见乐正洋态度客气也说出了人名,便放缓了语气,说:“把证件拿给我登记一哈。”

    乐正洋掏出身份证,递给胖保安,问道:“您贵姓。”

    “卫彪”保安一边登记信息一边抱怨道,“你们这些找工作的也不挑时间。”

    乐正洋正要接话,突然语塞,没有实际表示,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幸好这时门口有一辆桑塔拉2000正在按喇叭,示意保安把铁门全部打开。乐正洋估计得没错,这就是谢锦的车,透过挡风玻璃看见还有个人坐在副驾驶。保安的动作很慢,并不像见着领导的车行动那般迅速,登记完信息才把屁股从椅子上挪开。这给了乐正洋极深的印象,说明这车和人在保安心中似乎并没多么了不起。

    车开进院内,找了个空位停下。乐正洋恭敬地站在车屁股后面,看着两个大胖子从车上下来。他们离开座位那一刹那,轮胎像皮球打气一样涨了起来,幅度非常明显。两个大胖子走到乐正洋面前,费劲地堆起笑容,问道:“你就是乐正洋噶?”

    乐正洋察觉别人的笑容并不是给自己看的,是笑给他背后的关系看的。他不知道叔叔徐鹏到底在什么公司工作,也不清楚职位有多高,但显然对他们两人具有很强的影响力,需要搞清楚的是直接影响还是间接影响。

    乐正洋十分客气回答:“是的,我是乐正洋,过来面试的。”

    陈冬没说话,冷瞥一眼胖保安,卫彪像犯了大错一样垂着头。

    谢锦热情地介绍了自己和身边的陈冬,招呼着乐正洋上楼。谢锦做过无数次招聘,见过的大学生比走过的路还多,还没有遇到一个心智和思维高度社会化的人,这一次自然也不会把乐正洋本人放在眼里。

    老楼没有电梯,谢锦的办公室在四楼,对一个胖子来说,无意是折磨,每天上班谢锦都会在心里狠狠地吐槽一通。陈冬明白谢锦的心思,提议道:“老谢,去我的办公室嘛,四楼难得爬。”谢锦本想愉快地同意,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这事是董事长亲自交办,去陈冬办公室,董事长知道了,说不定要挨批。谢锦摆摆手,笑着说:“爬爬楼梯,正好减肥。”

    爬到四楼,谢锦用最快的速度打开办公室,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喘气,陈冬引着乐正洋进了办公室。办公室不大,30平左右。墙面绿、白的色调很有90年代政府机关的感觉,沙发、茶几、办公桌、柜子像是新购置的,色泽光亮,没有明显的划痕。办公桌上杂乱地摆放着一头高的资料几乎全是简历,这让乐正洋想起高考前的书桌,书摞得没有最高,只有更高。

    陈冬虽然也很累,但在老谢面前不能妄自尊大,主动打开饮水机开关,拿出纸杯,准备烧水泡茶。乐正洋很机敏,立刻起身帮忙。陈冬嘴上说不用,却心生好感。喝了一口茶,谢锦的呼吸已经平复,开始了解乐正洋的情况。

    谢锦开口道:“你的简历,虽然我们已经看过了,但再请你做哈介绍,让我们了解更全面一点。”

    乐正洋知道自我介绍是面试的标准流程,如实地答到:“两位领导,上午好!我本名乐正洋,西元省路阳县人,今年21岁,凰源大学企业管理专业,大三学生。想来企业实习,积累经验。”

    “你还有一年才毕业。”谢锦掏出烟和打火机,边点边说,“现在只能实习,学业有影响吗?”

    乐正洋看见柜子有烟灰缸,迅速地拿出来放在茶几上。这一幕被陈冬看在眼里,觉得这小子脑子灵光,懂得照顾别人的需求,完全不像还在象牙塔的学生。

    乐正洋不紧不慢地回答:“现在放暑假,有两个月的时间,不影响。”

    谢锦问了两个兴趣爱好上的问题,增加了彼此的互动,找准合适的时机,问道:“你咋个晓得知道我们公司的?有熟人介绍噶?”

    这是典型的引导式发问,谢锦本想借机了解乐正洋和付董事长到底有没有关系,反而让乐正洋抓住了一个关键信息,推断徐鹏所谓的熟人并不是他们;再联想保安开门的细节和对自己一路热情的招呼,谢锦在公司的影响力一般,自己的事情他没有决策权,肯定要向这个“熟人”汇报。为赢得他俩的支持和正面评价,乐正洋果断放弃了早已准备好的答案,迎着谢锦的目光,说:“我一个亲戚介绍我来的,他好像和公司某个领导认识。”乐正洋敏锐地抓住了谢锦媚上的心理,玩了一个心理游戏,把叔叔说成亲戚;用“某个领导”暗示谢、陈二人心中所想到的人。

    听了乐正洋的话,谢锦更加相信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庆幸没有刁难乐正洋。陈冬虽不完全相信,但他观察到乐正洋脑子灵活,说话稳重,不卑不亢,是一个可塑之才,真要是有付董事长的关系,帮助他也就是在帮助自己。

    接下来的面试更像是聊天,谢锦、陈冬天南海北的神侃,还不忘相互吹捧一番。乐正洋看出了他两的把戏,无非是想利用自己的关系在“熟人”面前美言几句。他也不接话,看着谢锦和陈冬演双簧,说到兴起处,便投以炙热的目光以示敬意。

    谢锦感觉自己已经赢得了乐正洋的佩服,便对陈冬说:“陈科长,我觉得小乐很不错嘛,为人真诚,说话得体,专业也对口,很适合来我们公司。你觉得呢?”

    陈冬附和着说:“谢经理,你说得对,我也觉得小乐不错,可以早点来实习。”

    乐正洋突然很纳闷,为什么企业还有科长,这不是典型的政府编制吗,难道真是政企不分?

    乐正洋不敢陷入深思,礼貌的客气了两句。谢锦见时间差不多,便说:“你现在还在校,没有毕业,暑假来这里实习两个完全没有问题。具体去什么岗位,我们定下以后通知你噶。”乐正洋记下了谢锦和陈冬的手机号码,离开时主动收拾了茶杯、烟灰缸。他走后,谢锦也不由地赞叹“这个小伙子脚真没离地!”

    走出长青一建公司大门,乐正洋心情舒畅,给徐鹏打一个电话通气后,时间还早,想着上午看电影价格实惠,他决定去看看电影,大学三年只进过一次电影院,对于一个资深影迷来说确实憋屈。找到万达商业中心,走到顶楼的电影院,他选了一部喜剧《疯狂的赛车》。乐正洋看电影和别人不太一样,别人喜欢看跌宕起伏的情节,他却喜欢看剧情的逻辑,找BUG。他笑点、泪点都非常高,很难有电影给他带入感,属于理性看片的人,平时花在找电影上的时间比看电影还长。电影刚过十分钟,演员夸张的表演,不合常理的人设和5毛钱的特效,让他坐不住了。大部分人面临这种情况会坚持看完,毕竟花钱买票,不看完就对不起票钱。乐正洋却不这么看问题,每一次决策都尽量避免被过去的沉没成本所影响,做决策都以当下和未来的“收益”为核心。看电影的目的是满足自身的娱乐需要,既然《疯狂的赛车》无法满足,果断放弃,重新再找一部,以免把时间成本也搭进去。

    乐正洋走后,谢锦和陈冬决定统一调子,给董事长汇报时,对乐正洋进行正面评价。谢锦首先进行了电话汇报,说到实习的事情,付明没有反对,但具体去什么部门到什么岗位,也没有表态。陈冬突然想到付明让自己参加面试,了解乐正洋,难道是想让他去后勤保卫科?这不符合常理,既然是付董的裙带关系,那肯定是要去更重要的部门,来后勤保卫科不是埋没人才嘛。不对,付董长做事一向心思缜密,是一个下棋高手,每一步都前后手,心里肯定早想好了安排。在谢锦汇报完之后,他立即拨通了董事长的电话,将乐正洋好好夸奖了一番,顺势向提出让乐正洋来后勤保卫科实习,付明同样没有表态,“知道”一声,就挂断了电话。

    谢锦很意外陈冬当着他的面这么提,谢锦的策略是,既然摸不透付董的心思,那听付董的指示,领导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现在,陈冬突然表态接收乐正洋去自己的部门,要么是陈冬脑子秀逗了,把领导的裙带关系拉去干后勤,要么是他摸准了付董的心思。以他对陈冬的了解,后者的可能性大。看来这个哥们太雀咯,并没有真心实意把自己当成哥。

    陈冬挂断电话,谢锦调侃了一句:“还是陈科长厉害,隔着电话都能猜到付董的心思,看来总经理助理的位置非你莫属了。”

    谢锦和陈冬原本是一条裤子的铁哥们,但自从分管行政、后勤、人力三项工作的总经理助理闵祥,上个月到点内部退休之后,接替人选一直未定,两人都有更进一步的心思,心生“竞”意,一条裤子也有开裂的时候。

    陈冬笑盈盈地说:“老谢,别拿我开涮了,轮年龄、轮资历也是你在前。我这么说也是向付董表个态而已,他怎么可能真的可能让乐正洋去干后勤工作嘛。”

    谢锦假笑了两声,说:“该回去吃饭咯,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回去做什么?外面吃嘛。”

    “不了,不了,今天周天,回去多陪陪老婆孩子。”

    陈冬明白,别人根本不想和他一起吃饭。谢锦平时表面上大方豪爽,那是他在自己面前一直以“大哥”自居,有很强的地位感和心理优势,现在想爬在他头上拉屎拉尿,他怎么能容下这口气。

    第二天一上班,谢、陈二人就守在董事长门口。他们心里都清楚,乐正洋的事情抬手就可以解决,重点是如何利用这事进一步争取到董事长的支持,有利于上位总助才是关键。

    长青一建公司机关在闹市区,土地资源稀缺,用地恨不能全部盖成办公楼,根本就没有多余的地儿拿来停车。院内只规划了三个车位:董事长一个,党委书记一个、总经理一个。付董事长兼任党委书记,三个空了一个,节假日来公司还可以蹭一蹭,但谁也不敢在上班时间把车停进去。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找关系停在对面北江省出版集团的地下车库,有的停在周围小街小巷,有的干脆停在路边,隔一段时间“侦查”一下情况,发现有交警出没,以最快的速度冲刺、上车、打火、挂挡、开走,全程不超过3分钟。不一会,付董的车开进了公司,停在了董事长指定车位。一个人在高位,他的一切都具有权力的特性,包括停车位。全公司2000人,只有三个人有资格在院内泊车,只有一个人可以停在大院中间,那就是董事长!

    阅历和资历是完全不同的事物,阅历只代表经历,看过、走过、吃过、喝过……,资历代表着人脉、资源和功勋。论资排辈讲的是资历而非阅历,更不是年纪。付明就是一个资历丰富之人,北江省建校中专毕业,17岁就到了项目一线,从搬砖干起,从工勤岗位干到管理岗位,从施工员干到项目经理,每一步都付出了汗水和泪水。30岁,从施工项目经理直接提拔为工程处主任,33岁跳过总经理助理提拔为公司副总经理,36岁从长青一建调任长青二建公司总经理,40岁,回到长青一建任公司党委书记、董事长,实权派的正处级,是省属国企长青建设集团未来的厅级领导。长青一建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跟着他干绝对有前途,连总经理高先明都将行政权拱手相让。集决策权、监督权、行政权一身的付明成了公司的绝对权威,面无表情的他,不怒自威,中高层管理干部只要被他犀利的目光射中,仿佛所有的把柄都被掌握一般背脊发凉,手心出汗。

    按国资委和集团规定,正处级是不配专职秘书、专职司机,企业具有一定的灵活性,名义上不设,但由谁负责谁也就是专职。司机老康将车停稳当,秘书姚成星迅速下车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在长青建设集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领导都喜欢坐副驾驶,虽然安全性比司机后排低了一些,但开阔的视野能找到掌控全局的感觉。付明下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径直走进了老楼。他的办公室在三楼,谢、陈二人已经在门口等了20多分钟,见付董的车开进大院,跑到三楼楼梯口候着。付明看见他们二人,没有任何招呼,擦身而过,向办公室走去。谢、陈毫不在意,跟着进了办公室。付明没有说话,姚秘书不管怎么请,他们都笔直的站着不敢坐。付明接过姚成星递过来的茶杯,不屑地瞄了一眼二人谄媚的表情,说:“有事快说!”

    谢锦抢先说:“付董,付乐正洋昨天面试的事情,您还没有进一步的指示。”

    付明反问:“你们知道乐正洋,姓什么吗?”

    谢锦试探性地回答:“应该是姓‘乐’吧”

    付明叹了口气,摇摇头。

    陈冬抓住时机,说“谢主任,我觉得他是复姓,姓乐正,名洋。”

    付明望了陈冬一眼:“你还有点脑子。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你也参加面试吗?”

    陈冬故意装出一副二愣子的样子摇摇头。

    付明哼了一声,说:“乐正在周朝是一个官职,管吹拉弹唱、文娱器皿,子孙都以官职为姓,所以叫乐正。”

    陈冬恍然大悟,付董早就想好让他去后勤保卫科,提高了声调,说:“付董博学多识,早就想好用武之地,乐正洋就来我们后勤保卫科吧!”

    陈冬很有底气的话音刺痛了谢锦,他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连应聘者的名字都没有研究透,还干什么人事部经理,如何安排乐正洋他明显输了一局。

    付明看了看表,也不想跟他们绕弯子,直接吩咐:“乐正洋先去后勤保卫科实习两个月,根据实习情况毕业再说,公事公办!”

    这话把陈冬和谢锦搞蒙圈了,乐正洋的叔叔亲戚和付明有貌似很一般。谢锦,有一种被毛头小子耍了的感觉,无名之火蹿升,却又不好发作。两人都不敢直接向付明求证,只能应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