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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追忆(五)

    即使是让现在的忽必烈来评价,他仍然会认为:郝经、这个北方大儒,不仅对他和他的大元朝有着忠贞的气节,且还有着前瞻性的眼光。

    郝经是儒生世家,祖先是潞州(今长治市)人,后迁至泽州的陵川(山西晋城),他的祖父郝天挺曾是元好问的老师。金朝末年,他的父亲郝思温避难至河南鲁山。金亡后,迁居顺天。他家境贫寒,白天背柴担米供养家里,晚上则读书。五年后,被张柔、贾辅知晓,请为上宾。这两人家里藏书万卷,郝经通读之后,无有不晓。随后他往来于燕、赵之间,元好问常和他讲:“你像你的祖父,才气过人,要努力啊。”

    从后人的角度来看,郝经的确是一个经得起磨难的人,并且很明显他和元好问的关系非常密切。而元好问是金、元之间最有成就的作家和历史学家,当时的北方文坛盟主。不仅二十四史中的《金史》纂修主要依赖他的著述,而且他的词,写的也绝对可以媲美宋代大家,很多人都耳熟能详的“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就出自其手。

    但元好问又是一个被后人遗忘的学者,甚至可以说是被刻意忽略,因为他有两件事为后人所诟病。一是他向北元举荐了五十四名金朝儒士;二是在他晚年,他与友人张德辉一起北上觐见忽必烈,拜忽必烈为儒教大宗师,同时还请忽必烈免去儒生的兵赋,忽必烈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以旧朝之人向新朝举荐人才,似乎也没什么,而且他举荐的人中,有十五个在元史中有传,说明他的眼光还是不错的。但拜忽必烈为儒教大宗师,就无论如何都让人感到有问题了,老忽又有鸟资格当什么儒教大宗师?

    后人有时候很奇怪这些儒生的行为,也许我们只有理解了“汉统”与“儒家的道统”之间的关系,才能明白他们的所为。

    在他早期的诗文里面,郝经并不乏对蒙古人的攻击,如“北方胡为来,掣箭飞砂石”,百姓更应当对他们“暗而陷(井)之”等等。可是等他被忽必烈招进王府重用后,他就变了。在他写的《与宋国两淮制置使书》中,为从理论上阐明北元政权的“道统”,他更明确指出:“今日能用士,而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也”。

    这在儒学中叫什么?这叫“用夏变夷”。由此可见,后世所谓的“和平演变”知识产权,根本就不属于西方人,我们的儒生真应该向他们收大把的专利费。

    可无论如何,这仍然让后人觉得有点不对劲。生活在这块东亚土地上的人,仅仅就是由你们这些所谓的“士”和“儒”来代表吗?不见得吧?

    别的可以不讲,但后人至少可以说,把“儒家道统”寄托在一个“汉化”的忽必烈身上,这本身就有问题。这说明您有依赖性,甚至还可以说您“软”。而且从更长的历史角度来看,您这样的行为,为后世开了一个极为恶劣的例子,虽然您并不是第一个。

    每一个从外面到这块土地上杀一下、抢一把的家伙,只要实行所谓的“儒家道统”,就可以被原谅,甚至接受他们了?为什么后世的满清来了,杀了个尸山血海,又大肆起用这些士子儒生?为什么日本人也来了,烧杀yin掠,又大谈什么“王道乐土”?别人的眼睛始终在盯着你们,他们早就从历史中了解了你们,甚至看透了你们。

    在蒙古入侵北中国时,郝经的祖父郝天挺就是在逃避战乱的过程中病逝,郝经的家族里更有多人死于兵祸。郝家也正是在三峰山之战的过程中,撞上了蒙古汉军的河北兵,由此全家归顺,所以后来才能被张柔所知道。

    这样一个有着家仇国恨、理应对入侵者痛恨不已的人,一经别人招揽,立刻就变了,转而改为极力维护别人的统治,如此的行径又让别人会怎么想?

    “儒”的名声为什么被搞坏了?它的地位为什么在后世一落千丈?恐怕真不能先怨别人。

    蒙哥攻宋的开庆之役中,郝经曾向忽必烈呈上了一篇很长的《东师议》。在这篇长文中,他还提出:

    如欲稳妥地征服南宋,应该逐步进军,先荆襄、再两淮,然后是长江。因为南宋的主要战略是,“控制了荆襄地区就可以确保两淮,有两淮则可以确保江南。”

    他的这个提议的确很有针对性。这是由于,在南宋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中,北方军队对它的进攻,一直是三个方向:西边是川陕地区,中间是荆、襄,东边则是江淮地区。在战略上,金和元早期都采取三路并进。这个战略虽然能给帝国以极大的震慑,但它本身也有兵力分散,无法相互支援的弊病。

    蒙哥的计划是上述方案的改进,他以四川为主攻方向,准备占领长江上游,顺流而下。中路和东路作为牵制,让中游的宋军无法对川中进行支援。但是,四川山地较多,易守难攻,短时间很难肃清对手,主力大军无法抽身沿江而下。因此,这依然并不能快速有效地突破长江防线。

    相反,宋帝国的主要战略是,在川陕地区依据山地坚固防守,荆襄地区凭借长江为支撑。而江淮地区,虽地势开阔,不易守御,可哪里有帝国战斗力较强的江淮军,以城镇为依托,对方同样难以快速取胜。三地之间更可以通过水道,方便的调兵支援,乘隙击破对手。

    但在川中宋军不断受到打击,已经被大幅削弱、无力出川增援的情况下,集中攻击襄阳地区则抓住了要害。襄阳在汉水边,是荆襄防区的前哨,一旦丢失,对手则可以顺汉水入江,沿江而下,江浙地区尽在囊中。

    忽必烈当然对郝经的以荆、襄地区为重点的灭宋方略印象深刻,因为他的大元朝后来征服江南,走的就是这个路数。这个方略与八年后叛逃到大元朝、南宋将领刘整所提出的:“攻宋方略,宜先攻襄阳,若得襄阳,则浮汉入江,宋国可平。”实有异曲同工之处。

    如果后人认为毁掉大宋的人就是郝经,那肯定也是不对的。比如姚枢,他同样于蒙哥当政的初期,就已建议在汴梁设立屯田经略司,积聚粮草为进攻宋帝国做准备。

    历史遗留下的、具有讽刺意味的事实是:这个重文轻武,以文治国,被视为文人天堂的灿烂的宋朝文明,恰恰还就是文人,在它的陨落过程中扮演了许多不光彩的角色,是他们亲手参与摧毁了他们的“天堂”。

    忽必烈会不会曾庆幸阿里不哥等人身边没有出谋划策的儒生,这没人能知道,但他恐怕真的不能否认这点:没有这些儒生、汉臣的帮助,他的汗位之途绝对不会那么顺利。

    甚至就是他登基之地的选定,背后依然有着那些汉臣的影子。

    蒙古帝国在窝阔台为汗期间(太宗七年),建造了自己的都城,即和林,它也是蒙古人建造的第一座城市。蒙哥当政之后,为了加强对漠南、汉地的统治,在开平又新建了一座大城,这就是开平府。

    但开平城从建造的开始,就处于忽必烈的控制之下,因为负责选址、建造这座城市的人,是忽必烈的潜邸重臣刘秉忠。

    当时仍身着僧衣、法号子聪的刘秉忠,的确是个奇人,他“天文、地理、律历、六壬遁甲之属,靡不精通。世祖大爱之,……”

    他仅仅用了三年的时间,就把开平建成一个有着宫室和宗庙的大城,使之成为忽必烈常驻、乃至于召集蒙古亲贵重臣商议大事的地方。

    也就是在这个几乎等同于自己的“领地”,忽必烈才顺利地于众人拥戴下,抢在阿里不哥和旭烈兀之前,先一步登上蒙古大汗之位。

    忽必烈即位后,开平府很快就升格为蒙古的上都。可曾经“思大有为于天下”的忽必烈,还需要展示更宏大的气象。于是刘秉忠就在过去的燕都边上,再度建造了一个让所有草原之人赞叹的新国都,大都。

    同时他又与其他汉臣一起,为忽必烈制定了很多朝廷规制,如俸禄之制、官制、钱币之制等等;并且根据《易经》中的“大哉乾元”之意,他还为忽必烈的帝国起了一个正式的国号,“大元”。

    至此,忽必烈就超越了过去所有的蒙古大汗,同时拥有了两个身份:一个是草原帝国的大汗;尽管在一定程度上,从窝阔台时期开始,这个身份已经逐渐是名义上的。一个是中原王朝的皇帝。

    而这对忽必烈来说,却意味着他既能以大汗的名义号令草原上的众人,又可以皇帝的身份名正言顺地统治中原的百姓。后者甚至还意味着,他摆脱了过去蒙古人的粗陋,建立起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有着相当完备制度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