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李翟有话说
李翟回到研究所之后,半天的时间,“三位一体”里就传开了。李翟明显感受到了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脊梁的眼神。 快到晚饭的时候,蓝德安的电话打了过来。“所里今天的情况怎么样?” “一切正常,论证基本上已经做完了,不会影响下周上机.......” 蓝德安打断了李翟,“我不是说这个。” 电话那头,李翟打了个冷颤,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张济民副所长局面掌控的很好,有些风言风语,但还没有影响日常的工作。但中心那边有几个纵向课题都该中期汇报了,有些老师希望您能尽早出面主持。” “知道了,下周做完模拟之后,你去协助张济民的行政工作,算是勤工俭学,待遇算二级外聘。我已经和他打过招呼了,你的工作内容,我已经和他交代过了,你们俩明天沟通一下。”李翟还没说话,蓝德安就挂了电话。 二级外聘工资待遇比照副高一级。 今天的那场谈话,蓝德安一定是知道的。但在电话里,蓝德安对这件事情闭口不提。李翟猜不透蓝德安的用意。蓝德安不提,李翟也不敢提。蓝德安曾经对李翟说过,他最喜欢李翟做事前不问东问西。姜老师这个人,太过强势,控制欲极强,任何人在他面前都只是一枚没有感情的棋子。这话,李翟从没有对别人提起过。反倒是赵墨曾经对自己抱怨过蓝德安的强势。 强势是因为有资本。李翟知道自己没有抱怨的资格,蓝德安只需要听话的学生。何况,这么多年,蓝德安从来没有让李翟吃过亏。蓝德安有护犊子的毛病,自己的学生,只能自己骂。 桌子上的手机又亮了,这次是赵墨打过来的。 “今晚要忙到很晚,没空给你做饭。” 赵墨的声音一反常态,没有了往日的轻浮气,“我爸,想约你吃个饭。” “你爸?”李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文件下来了。今天上午,你去省政府,就是这件事情吧。” 李翟明白赵墨这个电话的来意了,“对,文件上我看到你爸的名字了。还有金汇的王潮,也在名单上。” “安必信的赵钰也是委员之一。”赵钰是安必信系的掌门人。安必信在C市经营多年,俨然是C市财经界无冕之王。安必信会计事务所,安必信商业咨询管理公司。而且坊间一度传言,赵钰还是金方证券和C市商业银行的隐形股东。赵钰近几年通过帮助企业借壳上市,以及为企业买壳提供配资等业务,将自己的的影响力扩展到了整个C市。大到企业上市,海外并购,小到银行季末揽储,赵钰可谓是手眼通天无所不能。最夸张的是,现在C市的的九十七家上市企业中,有八十家都是安必信的客户。海润集团旗下的三家上市企业也在其中。 “在就在吧,名单上那么多人,赵钰也算是C市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他很正常。”李翟觉得赵墨有点大惊小怪了。 “那份名单上,除了政府官员,你,姜老师,剩下的所有企业都是安必信的客户。也就是说,这个人了解所有企业的真实财务情况。” “是个人,只要用点功夫都能看透那点小把戏,上面为了大局,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还真以为每个人读书的时候都整天泡在日租房里不去上课啊。” “你......”赵墨的语气有点着急。 这时候,办公室的门开了,有个老师来找李翟要一份数据。 “行了,你别大惊小怪,该干嘛干嘛,我先不和你说了。” 赵墨的手机里传来断线的声音,李翟已经把电话挂了。 李翟俨然成为了蓝德安在社经所里的代言人,没有人把他当成普通学生。现在同时李翟在跟七个科研项目,而且不是打酱油挂名式的跟进。李翟清楚,在每一个科研项目上,他都拥有一定的话语权。他说什么,人家都会当作是蓝德安的意见。 这已经成为一个怪圈了,越是这样,李翟越不敢随便说什么,李翟说话越少,每次说点什么,人家越重视。 虽然李翟平时为人低调,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即使对一个保洁,李翟也是客客气气。有同级的学生调侃李翟,每天说的最多的话是“谢谢”和“麻烦了”。但即使如此,李翟还是所里的焦点人物,从来没有人敢忽视李翟的存在。准确的说,从来没有人敢忽视李翟背后那个人的存在。 中国式的办公室关系太复杂了,李翟不想陷入这滩沼泽里,他见过太多庸庸碌碌的人在处理办公室关系上浪费了大量的精力之后,最后消失不见,连一个泥泡都没有留下。 李翟在所里给人的印象是不爱说话,工作狂,私生活乏味,愚钝。这和赵墨认识的李翟相去甚远。赵墨有时候觉得李翟这样己生活的很累,每天从走出宿舍开始就在扮演一个内向沉闷的呆子。赵墨曾经问过李翟,这样活着,会开心吗?李翟不假思索,很认真地回答道,不开心,但会活的很有安全感。 是啊,呆子是不会去和别人争名夺利的,也不会有人去刻意为难一个呆子。 这么多年,李翟已经习惯了生活在伪装色之下。李翟对这个角色,已经驾轻就熟了。李翟也觉得自己活的很累,身边几乎没有什么朋友,社交活动基本为零。这个世界上,知道李翟真实面目的人只有蓝德安和赵墨。蓝德安还是自己的导师,是掌握自己命运的人。真正能让李翟完全相信的人就只有赵墨一个。 赵墨也知道,自己和李翟的友谊,不是因为自己看中了李翟,而是李翟看中了自己。李翟需要有一个能够倾诉的对象,需要一个能观看自己表现聪明的观众。李翟,从来都不是一个锦衣夜行的人,这个时代,也不是一个锦衣夜行的时代。寻夜的保全员敲敲实验室的门,李翟才缓过神。已经是十二点半了。李翟走出办公室,整层楼已经空了。对面的经社中心星星点点的撒出一丢光亮,相邻的街道上只剩下渣土车呼啸而过时的轰鸣。 穿过空荡荡的走廊,下到二楼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李翟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已经没电了。从收纳盒里摸出充电器,给手机充上电。李翟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手机还有六十多趴电量,应该是有不少未接来电和信息。等手机开机的这一会时间,李翟在伺弄那些花花草草。窗边的那盆枇杷树,从大四那年开始就一直跟着李翟。那只紫砂大花盆,已经是这株枇杷的第三个栖身之所了。 桌上的手机,屏幕终于亮起了白色。李翟解锁了屏幕,发现手机上有三十多个未接来电,全都是赵墨一个人打的。除此之外,还有一条简讯,也是赵墨发的。“赵钰也是蓝德安保荐给市里的。” 李翟一脸震惊地看着这几个有如晴天霹雳的字,大脑开始飞速运转。 “消息来源可靠吗?”李翟几乎是依靠机体本能在手机上敲出了这几个字。 不到一分钟,赵墨就回了电话。李翟看都没看,直接挂掉了。 赵墨又发来了消息。“相关人士。”、 李翟思考了几分钟,认为赵墨得到的消息应该会是真的。傅国刚刚到任C市,很多情况并不了解,如果背后没有人指点,怎么会直击要害。这么大的一个逻辑漏洞,自己竟然没有想到。 李翟满脸都写着痛苦,感觉天旋地转。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蓝德安这几天闭门不出,为什么今天对经济运行专家委员会的事情绝口不提,还让自己去协助张济民。原来自己从一开始就猜错了蓝德安的初衷。不仅是自己,所有人都猜错了蓝德安的用意。蓝德安从一开始就下定决心要支持傅国的经济改革。什么提拔自己的学生,把自己的影响力从教育界扩展出去,全都是外人意yin出来的。蓝德安这一手瞒天过海,骗过了所有的人。李翟,果然把这个人想简单了。 留给李翟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马上见到蓝德安。他不知道蓝德安为什么要搅进这一滩浑水之中,但他笃定,蓝德安不知道自己卷进了一个怎样可怕的漩涡。蓝德安常年呆在学校这个封闭的环境里,都快把自己给呆傻了,外面的世界远比他想象的可怕。今天上午见傅国的时候,李翟没有拒绝傅国,不是怕开罪于傅国。傅国到C市的第一天,李翟就知道傅国想做什么,李翟也知道,而现在C市的情况,如果贸然开展一场经济改革的话,很有可能市饮鸩止渴。经济改革,哪有这些书生想的那么简单。改革,哪怕是一个县里的改革,也都是以不可估量的成本做垫脚石的。何况自己的这位老师,虽然有呼风唤雨的能量,但从来没有主政过地方,他对于实体经济的理解全部都来自于论文、书本、数据表。这些东西只是经济改革的充分不必要条件,从来都不是是决定性因素。如果单靠这些东西,就能开展一场经济改革的话,那改革开放哪用得了三十年,三年都长了。 李翟决定今天晚上必须要见到蓝德安,不能让他在这么胡闹下去了。李翟太了解这个老师了,铁马冰河入梦来,在别人那里,梦醒了也就算了,可蓝德安,梦完铁马冰河要是没有把他打醒,接着就得接着梦身着黑衣道袍背着龙泉宝剑的白胡子老头。李翟现在不得不去做这个打醒他的人了。这么做不是为了蓝德安,是为了自己的老师,更是为了自己。如果蓝德安真的身败名裂了,那三位一体中就再也没有李翟的容身之处了。 “喂?”电话只响了一声就通了。李翟下意识的看了一下办公室里的挂钟,已经一点钟了,平常这个时候,蓝德安已经睡了。 “您现在方便吗?我有及时,需要向您汇报,是关于一个模型的分析报告,有些地方需要您斟酌一下。”李翟没说是为了这个经济运行专家委员会的事情。 “我在蓬莱岛,你直接过来。”蓝德安异常平静。 “好,十分钟之内到。” “蓬莱岛”不是山东那个蓬莱,是华财大新盖的教工家属院,因为在学校的东门旁边,所以取名“蓬莱岛”。 李翟几乎是一路小跑。此时的李翟,大脑充血。搭电梯的一分多钟里,李翟长长地吸了几口气,冷静了一下,理了理头绪。蓝德安虽然有时候做事带有一定的主观情绪,但还是从善如流的。只要把道理说清楚,蓝德安还是能权衡好利弊的。事到如今,李翟也顾不上那些繁琐的师徒之道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在李翟看来,现在说的越多越好。自从上了这条船之后,李翟就只能跟着蓝德安,早就没有了退路。倘若蓝德安真的驾着这条船去向一条死路,那李翟就欲哭无泪了。整个十四楼,只有蓝德安一户人家。楼道被蓝德安改造成了一个茶厅,一些寻常的访客来,一般都是在茶厅里。 电梯门开了,茶厅里没有人,家里防盗门是半掩着的,李翟推开走了进去。蓝德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桌上有三只杯子。李翟抬头看了一眼,坐在沙发右躺位上的那个背影,怎么那么熟悉。那人也扭头看了李翟一眼,四目相对,李翟不禁低呼了一声。 那个人是C市新任的市委书记、市长,傅国。 他大概是李翟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