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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21 水生

    人,要找到灵魂的归宿,才能感到充实。这句话用在水生身上,恰如其分。

    文武受教,仿佛是为少年打开通往大千世界的智慧之窗,他整个人都在每日充实的生活中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吃得好,过得好,心情舒畅,再加练武强身壮筋骨,水生的个头也像竹子拔节日日高。刚到西凉时,他还仅及红夜胸口,满打满算不足一年的功夫,居然已经追平了。才新做的衣服没用多少日子便捉襟见肘,红夜因此惊呼,照这个架势,用不了多久都能直接穿沧海的了;殷沧海同样啧啧称奇,终于明白臭小子皮皮为什么急着拍屁股走人,小孩拔个头的速度,没亲眼见过还真是难以想象呀。顾大娘越看越高兴,插科打趣,哎哟,一眨眼就成大小伙子了,如今站在一起都不像姐弟,反过来说成兄妹也有人信呐。

    昔日黑瘦干瘪的小男孩形象当然无存,15岁的少年越来越壮实,黑红脸膛从内往外泛着亮光,只有笑起来憨憨的模样始终未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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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憨小子的块头突飞猛进不是没有道理的,虽然相处快一年了,每次看水生吃饭还是特别过瘾的奇景,正值青春期海量能吃,又有练武成痴,体能消耗巨大,他每顿少说能干掉三斤大饼,二斤酱rou;馒头能一人吃两屉;饸烙面一人吃三锅;还有吃辣的本事,也不知是和当家哥学的,还是自来有一好,吃起辣子才叫一个不怕烧胃,以至于殷沧海都绷起一根弦:不能教他喝酒!绝对不行!否则单拼下肚的速度,自己也只剩喝西北风的份了。

    现在,馋猫和憨小子简直不共戴天,从他第一次进门说的那话,就是气死饕餮不打折:“姐,昨天那么多剩菜……全都喂猫了?太浪费了吧,它吃得了吗?不怕撑死?”

    什么叫浪费?他吃不浪费?撑死八个臭小子也轮不到他cao心!

    可恶呀,自打臭小子进门,每天剩饭无论质和量都直线锐减,如果非剩不可,也是宁剩干粮不剩rou,为啥?怕哥姐又拿这么多好东西喂猫呀,太浪费了。现在,馋猫看到水生就是喵呜乱叫舔嘴龇牙,呀呀,真想活吃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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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吃才能练,水生现在每天的日程都排得好满哦:一大清早起来练功,吃完早饭就劈柴跳水扫院子,干的全是力气活。家里活干完了,就去南市顾家照样给爹娘干,中午在顾大娘这边饱吃一顿;抹抹嘴就去找阿琪哥,要是赶上阿琪哥给人看病没闲空,就去镖局演武场,和一群镖师一同听哥授教,挥汗如雨练过瘾,直练到肚子造反,黄昏时一起回家,路上兼当跑腿,心照不宣都知道该去谁家顺道打酒。而如果是在哥出门走镖的日子,照顾阿姐爹娘就更是当然不让,扛米扛面,出门跑腿,上房通烟囱、下地清灶台,不管啥事呼之即来,壮劳力一马当先不含糊……

    是的,对现在的日子,水生特别知足,也格外珍惜。小小心愿,只希望爹娘哥姐所有人都能平平安安,每天都这样舒心的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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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如往日,这天水生又往顾家走,经过南市玉器街,正碰上顾大娘从一处门槛冲出来,身后骂骂咧咧的声音让他一愣,咋回事?

    抬头看看门框上已经歪斜蒙尘的牌匾——这些日子跟着阿琪哥,他已经认了不少字。一字一字看过去:成……记……玉……器……行……

    “滚滚滚!少来这套,猫哭耗子假慈悲,趁早给老子滚远点,别脏了这个门槛!”

    谁呀?说话咋这么难听?

    追在顾大娘身后,一个满身脏兮兮、邋里邋遢的青年大声叫骂,顾大娘前脚跨出门槛,他后脚砰的一声就关上门。顾大娘也是火气上涌,冲着门大声说:“反正东西放下了,你爱要不要!”说完将手里提蓝往门口重重一搁,转身就走。

    听见有人骂自家娘,水生眼眉一竖就要冲过去,谁知来到近前,咦?虽然只是短暂一照面,也让他一愣,这个人……咋长得这么怪?一张嘴豁了四瓣?好像也没几颗牙了……

    顾大娘一转身正撞个脸对脸:“哎哟,你这孩子,啥时候蹦出来的?吓人一跳。”

    水生一脸茫然:“娘,那人谁呀?咋这么凶?”

    顾大娘叹了口气,拉上他往家走:“走吧走吧,回去再说。”

    回到家,免不了一阵长吁短叹,水生再憨也看出娘的心情特别不好,忙不迭端茶倒水连声劝慰:“娘,你消消气,到底咋回事?要是他欺负你,俺找他算账去。”

    顾大娘长叹一声摇摇头:“好多事,你不知道,哎,孽障,真是造孽啊,好好的日子让他过成那副德行。”

    “娘,他是谁呀?”

    顾大娘这才和他说起成记玉器行的渊源,不成器的少东怎么败家,怎么逼得他们走昆仑还债,结果偶然带回了玉儿,又因为这小子的歪心闹出多少事来,怎么结了仇,最终干不下去一刀两断。

    顾大娘一声三叹,叮嘱他:“好孩子,你要答应阿妈一件事。去看成少爷的事,你回去千万不能乱说,对天发誓,绝对不能说。”

    水生不明白:“娘,这个成少爷这么缺德,你为啥还要去看他?俺看那一篮子都是吃喝,送给他?还有,为啥要保密,怕俺姐知道?”

    顾大娘非常无奈的指指嘴巴:“你看见成少爷那张嘴了吗?”

    水生点点头:“都成四瓣了,比兔子还多一瓣。”

    顾大娘实在很头疼的说:“知道是让谁打的吗?咱家姑爷。”

    “俺哥打的?为啥?”

    说起这事顾大娘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咬牙气哼哼:“这个不成器的,蹲在街上嚼玉儿的舌根,缺德烂牙恨人有笑人无的,说得别提有多难听,结果就让咱家姑爷听见啦。这可好,一颗石头子打掉半口牙,嘴巴也豁成四瓣破了相。看如今这样子,娶媳妇怕都没指望了。”

    水生捧腹哈哈笑:“活该,谁让他说俺姐,撞在俺哥手里算他倒霉。”

    顾大娘接着说:“那段时间玉儿实在不好过,所以咱家姑爷就带她出门散心去了,呐,就是这趟出门才遇见你呀。他们走了,可没见这边有多热闹,别管那不成器的说了什么,天大地大脸面最大,被人打成这样,他能受得了?结果就跑到府衙去击鼓鸣冤,要告咱家姑爷。”

    顾大娘越说越感叹:“这个不成器的,没本事更没脑子!他也不想想,官府的人是好使唤的吗?要是个街边小贩打了你,使两个钱,说不定还能给你主持个公道,可咱家姑爷是谁呀?他刚来西凉的时候就帮过太守的大忙,成亲时,太守还亲自登门去喝喜酒呢,西凉城里谁不知道,太守三天两头就请殷教头过府一叙,什么时候见面都是客客气气敬三分。你想想,这个不成器的要告他,底下的知府哪敢接案?当场就判了个诬告,说他是无事生非,信口雌黄,结结实实打了顿板子给扔出来。”

    水生越听越乐,顾大娘一路说,他一路笑,直笑得肚子都疼了:“娘,那后来呢?”

    “后来?”

    顾大娘鼻子一哼:“官府的板子是好吃的?屁股都让人打烂了,少说也趴了三个月起不来床。你阿爹不落忍,不管再怎么混帐,他到底也是我们从小看大的孩子呀,现在成记的人都走光了,他一个人躺在家里,嘴也烂了,屁股也烂了,指望谁能照顾他?所以啊,你阿爹背着人给他请大夫治伤,没敢说是我们请的,又把吃的喝的交给左邻右舍代为转送,可到底人多口杂,一来二去漏了嘴。这下好,不成器的立刻翻脸,又摔又砸闹得不可开交。让人怎么办?好好的日子过到这一步,真不管他?将来到地底下见了成老爷子都没法交代啊。”

    水生挠挠头:“娘,你和俺爹就是心肠好,可是做好人也不该这么受气吧?不如……对,以后再去送东西,俺替你去,他要是敢不收,俺就揍他。”

    顾大娘听得笑:“你这孩子,好啦,这事不用你管,只是记着,回去千万不能说,不能让你哥你姐他们知道,懂吗?”

    水生立刻发誓:“娘,你放心,打死俺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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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娘今天受了气,懂事的少年就留在这边帮娘一起生火做饭打下手,整整一天哪也没去。黄昏时顾老伯回来,笑呵呵招呼阿爹脱衣服歇脚准备吃饭,谁知顾老伯眉头紧锁,没说话已是叹气又叹气,似乎也有一肚子的烦心事。

    “爹,你咋了?”

    顾老伯揉揉太阳xue,随口应付:“生意上的事,你小孩家不懂,唉,再这么下去,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没法过了?水生瞪大眼睛,老天爷作证,生在穷苦人家,他从小最怕听的就是这句话。

    水生着急起来:“爹,到底出啥事了?你快说说呀。”

    顾大娘忙着摆桌,似乎早已心中有数,反劝少年:“水生,吃了饭早点回去吧,免得让玉儿着急,这些玉器行生意上的事,说了你真的不懂。”

    水生急得干瞪眼,问不出来哪还有心情吃晚饭?急匆匆回家找阿姐。

    红夜听说也是一愣,立刻和水生一道往娘家走。

    “阿爹阿妈,怎么了?”

    大晚上急着登门,顾家老两口同是一叹,愁眉苦脸才说起玉器生意如今的现状。

    顾老伯眉头紧锁:“玉儿,咱上次走昆仑都已经是前年的事了吧,这两年……真是愁人呐,听说关内闹灾荒,北旱南涝都是越闹越凶;造反打仗的也是越打越乱,结果闹得玉器生意也跟着遭殃。不是就有那句话吗:盛世藏古董,乱世囤黄金。碰上这种年月,典当玉器的倒比买得多,再好的货色也是一天比一天卖不出价。就说上次你捡得那几块玉料吧,一等一的极品啊,都已经压到三万两一块,到今天还有两块没脱手呢。你想想,其它的货还能卖?到如今快两年了,上次走昆仑的本钱还没赚回来,一大半料石还堆在库里,老爹我干了几十年玉石生意都没见过这么糟糕的行市。还有官府这边,生意已经惨淡透顶,偏还要雪上加霜。这几年朝廷为赈灾、为打仗,摊派兵饷,征捐纳税是打着滚的往上涨,这不,今天又来了告示,年前才刚涨的税,从下月又要涨三成,里外里一两年的功夫,税负翻了两倍不止,你们说这生意还怎么做?还让人怎么活?”

    姐弟俩都听傻了,没想到现在玉石行的日子有这么难过。

    “说起来,阿琪家的生意是最大的,要是连他家都难成这样,其它小门小户岂不是都没法活了?”

    顾老伯痛心疾首:“谁说不是呢,街面上打听打听,这两年还听说有谁走昆仑?全都走不动啦,惨淡苦熬,能把手里的货卖出去已经算不错。”

    听着愁事一起挠头,可除了发愁,谁又能想出什么好办法解决问题?

    红夜叹了口气:“阿爹,你也不用太着急了,再过几天沧海就能回来了,等他回来一起商量商量,说不定就有好主意呢。”

    顾老伯一阵苦笑,时局所迫,全行业遇冷,这岂是一家一户一两天能扭转局面的事?老人家强打精神微微一笑,也不想让他们太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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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以后,殷沧海带队走镖归来,听说玉器行这些愁人的现状,也只能抱之苦笑。

    唉,世道如此,如之奈何呀。

    一路风尘多劳累,回到家总算能松一口气,夫妻间聊起来,他也不免唏嘘感叹:“盛世藏古董,乱世囤黄金。这话没错,玉石再贵重也到底是赏玩之物,不能当吃不能当喝不能当银子花。西凉往来商贾,包括玉石在内,多少生意靠的都是关内大宗买主,可如今关内都成什么样了?多少人连饭都吃不上,谁还能把大把银子花在这种奢侈玩物上?”

    殷沧海苦笑一声:“就说镖行现在的局面吧。放在从前,走昆仑一趟大半年,一贯都是镖局首当其冲的大生意,如今没人走了,按理说也应该发愁对不?而事实呢,玉石生意不行了,镖局的生意却是风生水起,为什么?世道太乱,路上不太平呀。押货走远路,就算从前不用请护卫的,现在也不敢不请。玉儿,你知道现在雇镖请人,最舍得掏钱的主顾都是谁吗?”

    红夜茫然:“谁呀?”

    “一是票号钱庄,二是典当行,三是粮店。”

    他掰着手指一一数来:“世道太乱,谁也不敢在手边囤放太多现银,怕偷怕抢怕劫,放进钱庄,兑成银票子,藏也容易,带也方便;典当行呢,也正是大把低价收进好东西的天赐良机,丝绸、瓷器、家居摆件、木刻漆雕,山货海货、灵芝参茸……换点银子糊口,什么东西不能当?而还能往回赎的少之又少,于是这些成了死当的抵押物,就从关内各地分号汇集到西凉这边,再由此地分号大批贩往西域,中原的宝贝到了那边都是稀罕货,自能赚个盆满钵满。走关内外,各地分号往来频繁,票号之间兑存押银;当铺出清抵押物外运走商,这两年几乎都是这些行当在大发利市……”

    红夜皱眉接口:“只有玉器不好卖。”

    “是啊,玉石昆仑,西域于阗本就是美玉之都,什么好成色的东西没有?又怎会稀罕从中原往回里贩的货?”

    红夜不明白:“那粮店呢,应该算薄利小本的生意吧,怎么也特别舍得花钱请人?”

    “薄利?”

    殷沧海闻之失笑,叹息摇头:“玉儿,你相信吗?比起票号钱庄典当行,粮店才是最舍得花钱的第一号大主顾。”

    啥?

    他说:“自古关外土地贫瘠,放牧的多,种地的少,就算种出粮食,也多是青稞、荞麦、高粱之流,这些都是粗粮,放在从前,关内有多少人愿意吃?可如今是什么年景?这些从前不入流的东西贩运进中原,能卖到何等高价你连做梦都想不到。这才是不折不扣的暴利投机呀。为赚横财,多少粮商都在关内广开分号,然后不惜血本请人护镖贩粮——就因为饥民太多了,粮车入关比押银子风险还大。这就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随便花多少钱,只要保证路上平安不出事,到站一出手赚回几倍、十几倍,甚至几十倍的净利轻而易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