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我心匪石
与往日宫宴时有所不同,这次乐伶奏的是《广陵散》,袅袅如行云流水,铮铮有铁戈之声。 谢雨皇与柳亦寒不能坐在一块,但柳亦寒的位置,恰好是谢雨皇侧目之间所能看见的。太子、三皇子、五皇子等年轻的皇子,都已经换了一袭劲装,看似都在不动声色地缀着酒,实际上,都是隔着酒杯,暗中打量着前方草场上的那几匹马。过会若是谁赛马赢了,给大周立了威风,自然少不了皇上的嘉奖。 韩临渊尚在守孝期,这种场合,自然也是不便参与的。 谢雨皇照皇后所说禀报了皇上,可是皇上的心情显然并不好,因为在他对面,敕勒可汗的位置上,还空无一人。 没人也就罢了,那位置旁边,此刻正坐着一位女子,她手中虽拿着酒杯,可杯中之酒已然饮尽,那璎珞夜光樽,此刻正一支脚立在桌子上,在她的两手之间陀螺似的旋转着。 那杯子每转一圈,周公公的身子就跟着颤抖一下。 “陛下,可汗到了。” 皇上低沉地“嗯”了一声,他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个旋转的夜光樽上,只是突然提高了嗓音:“与人期日中,日中而不至。敕勒人都是这么不守时的么?” “哈哈哈......”那笑声自草场尽头而来,粗旷放浪,引得草场上的马,也齐齐一声嘶鸣,“汉家无好酒,我便去拿了几壶,来得迟了,还请皇上恕罪!” 马蹄渐近! 那人的身影也自草天相接之处飒沓而来,身下汗血宝马的长嘶,如同沙场之上,拉开薄暮的第一声号角。 那人似乎与皇上一般年纪,但无论是小麦色的皮肤,还是脸上的胡须和皱纹,都使他显得比一般的中年男人更多几分少年豪气。那远道之人,以及他身下的马,都是完完全全属于草原的,仅仅是这一面,每个人就都觉得,这样的男人,就应该于沙场,和酒长歌。 所有的皇子手里的酒杯,都悬在了唇边。 而敕勒可汗手中的酒坛,已经被隔空扔了上来。 酒坛如流星破空,却不是向着皇上,而是朝着方才从草场外走进来的皇后! 谢雨皇一惊,欺身挡在皇后身前,酒坛已至,却有一抹月白之影,隔在了她与酒坛之间。 青丝扬起,酒坛已稳稳落在他掌中。 谢雨皇隔了一丈,便闻见一股热烈辛辣的酒香。 她连忙去看皇后,皇后本就身在病中,谢雨皇担心她受惊,可她只是平静地站在谢雨皇身后,面上甚至还带着些难得一见的红润,似乎着飞来的酒坛、挡在她身前的谢雨皇和柳亦寒,都是她掐指算到的:“不必担心,扶我去坐着吧。” 谢雨皇对柳亦寒示乐意,扶着皇后做到了皇上身边。 汗血宝马的马蹄已经到了柳亦寒身前:“好身手!只是最烈的人,必然要喝最烈的酒!” 柳亦寒自然知道,这敕勒可汗不喝大周的酒,却将草原的酒带来招待大周人,分明是想要反客为主。谢雨皇远远看着,也为柳亦寒捏了把汗,他接了这坛酒,便是接了一块烫手山芋,若是喝了,便正中可汗下怀;若是不喝,则是承认了大周之人柔弱无能,不敢喝最烈的酒,做最烈的人。 草原的天,总是比其他的地方,要显得更低一些。 似有风过,浅草也跟着垂头,而那男子本就颀长的身影,更像是顶天立地一般存在着。 却见柳亦寒轻佻一笑,抬手,坛中玉液顿时化作银线,倾泻在地:“这第一杯,敬天地大美,造化神秀!” 可汗冷哼一声:“王爷说这么多,怕只是不敢喝吧!” 他的马蹄在柳亦寒身旁踌躇着,柳亦寒视而不见,再度将酒坛一倾,又是一束银线坠落在地:“第二杯,敬中原敕勒,一衣带水!” “原来大周之人,皆是花言巧语,有口无实之辈!” 这回,就连对面那女子也停下了手,瞥了一眼柳亦寒,轻蔑一笑。 甚至有一些大周这边的人,也难以忍受可汗这样的羞辱,低声抱怨着。 柳亦寒依旧不去看他,目光流转,落在了谢雨皇身上。 举起那酒坛,对着她遥遥一敬,然后仰头,将剩余的酒水一饮而尽。 辛辣的味道自喉而下,他背对可汗,手中酒坛轻巧地飞过他的肩膀,碎在身后的草地上。 “第三杯,敬吾妻雨皇,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他迈开脚步,回到席间。浅草之中,破碎的酒坛瓷片上,一滴酒也不剩。 天地寥阔,风过无声。 他唯一喝的那一口酒,却是只敬儿女之情,与主客无关,与家国无关。敕勒可汗一坛酒的为难,又被他的一坛酒,巧妙地化解了。 “哈哈哈哈哈,大周果然人才辈出!”可汗笑声爽朗,翻身跳下马背,单手放在胸前,朝柳亦寒鞠了一躬。 而后来,皇上与可汗曲意逢迎,觥筹交错,谢雨皇都听不到了。 她只记得方才,那甘洌烈酒之后,她从柳亦寒的眼里,看见的那肃肃花絮、十万烟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