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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讨个彩头(下)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四周围观的人皆窃窃私语。

    “胡闹!”出声的却是向来对武青瑁颇多容忍的武青璃,只见他蓦地起身,脸上带着隐忍的怒意,“青瑁,你怎能如此无礼?”

    “表哥,你……”李明夙也吃了一惊,看到武青玦脸上错愕的表情,心中不由自责,若不是他极力邀她来诗会,也不会让武青瑁这样欺负,“你怎么能提这种要求,你太过份了……”

    “我怎么过份了?”武青瑁冷笑一声,“尚香诗会哪次比赛,输家不都是任由赢家出题讨彩头?这规矩立下了就没被人坏过,怎么着,你们今儿都想坏了诗会的规矩?既然玩得起,就要输得起!”

    “可是你讨的彩头是人,不是东西!”武青璃铁青着脸道,“现在不是买卖奴婢的时代了,初雪姑娘只是受聘于皇女府,并不是青玦的私有物,她根本无权决定初雪姑娘的命运。”

    《唐律》规定,不准买卖奴婢,故上至皇宫的宫女内侍,下至民间大户的奴婢,都是采用聘用制。皇宫的待婢选用和圣神帝改革前差不多,也是挑幼龄孩童进宫教养,但他们并不一定要老死在宫中,有一些人会分配到各皇子皇女府做事,有一些则留在宫中,根据当初进宫时签的聘用合同约定,期满即可出宫,当然,他们可以自由选择,期满也可以续约,继续留下来。不过宫内的待婢,嫁娶一律得出宫后才能进行,民间大户便松动得多,只要主人同意,奴婢年满十八周岁即可嫁娶,只是如果嫁娶时合约期还未满的,仍然得到合约期满才能出府。总而言之,如今的大唐没有那种把命卖给东家的奴婢,奴婢比前唐乃至前朝历代都相对更有人权。

    “啧啧,武青璃,你想到哪里去了?”武青瑁啧啧称奇,“本公子又不是要强抢她,你着急个什么劲儿?”

    “你……”武青璃怔了一下,“你不是说……”

    “别跟我提《唐律》,《唐律》我比你熟。”武青璃嗤之以鼻,冷哼道,“本公子不过是让她转约到本公子府上做事,这个,不违返律法的规定吧,《唐律》也写明了,聘方是可以转约的。皇姨,你说是不是?”

    “别吵了!”武明瑚被武青瑁今儿老是给她找麻烦早已经窝了一肚子火,她瞪了武青瑁一眼,压抑着怒气道,“人家青玦还没说对不出来,你们吵什么吵?”

    “她怎么可能接得出来?”武青珞不屑地哼了一声,“咱们班上谁不知道她从来作出不诗词?”

    “谁说她作不出?”李明夙再也忍不住,蓦地出声,大声道,“她做得出!”随即转头看向她:“青玦,你一定对得出,是不是?”

    他昨日听她随口而出的两诗,已是极好,现下见她这样被刁难,再也忍不住要为她辩解,早把一早说过不迫她作诗的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武青瑁见他脸都涨红了,诧异地看了武青玦一眼,笑道:“那敢情好,既然明夙都说青玦作得出,咱们就来听听。青玦,如何?”

    “青玦,你只需对工整就行了。”武明瑚也出声道,暗示她无论好坏,作出来把场面敷衍过去作数。

    “是呵,工整就行了。”武青瑁笑道,“否则你那会唱曲儿的小丫头,就只好跟本公子回家了。”

    终于,是时候了。

    武青玦抬起头,脸上有逼于无奈的羞窘,也有被人看轻的愤懑,她咬了咬唇,迎视武青瑁,眼睛亮得灼人:“瑁哥哥,如果我对出了,能不能也讨个彩头?”

    “哦?”武青瑁嗤笑了一声,像看着一只掉进他陷阱的小兽,徒劳地挥舞着爪子,“你也想要彩头?你想要什么?”

    “如果我对出了,你便把你身后那个穿粉衫的丫头,赔给我。”武青玦扬高了声音,指着站在武青瑁身后的小晴,清脆有力地道,让现场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初雪浑身一震,顿时明白小姐之前所有的举动是怎么回事了,她心中激动欢喜,但看到眼前剑拔弩张的气氛,眼神一亮之后又带上一丝忧色。小晴也震惊地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武青玦,一脸不知所措。其余众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听明白她说的话,纷纷抽了一口冷气,武明瑚、武青璃、武青珞等人都瞪大了眼看着她,李明夙却双眼发亮,唇角浮出笑容。

    武青瑁一直挂在脸上那讨厌的笑容顿时隐去,他的眼睛微微一眯,阴冷地瞪着武青玦,语气不善:“你在挑衅我?”

    “瑁哥哥怕我赢吗?”武青玦胀红了脸,“还是你不敢赌?”

    武青瑁冷冷地看着她,凌厉的眼神几乎把她的脸盯出一个洞。武青玦心里有些发毛,硬着头皮,做出羞愤、不服气的表情,让自己看起来更有被逼到走投无路便张口乱咬的失态样。武青瑁见她的脸胀着越来越红,突然笑了一声:“好,本公子陪你玩,你若对得出,便是老天开了眼,届时便是大皇姨也会感谢我,我便把这丫头给你又何妨?”

    “你……”武青玦一副没想到他真的会答应的表情,错愕地道,“你不后悔?”

    武青瑁心中更是笃定她根本是在找托辞,目的只是为了让他放弃他之前的要求,不由挑眉道:“本公子既然当着这么多人答应了你,就绝不反悔,你若对出来,这丫头可即刻带走,回头便送上聘约。”

    终于……搞定了。

    武青玦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去,皮肤恢复了晶莹的雪白,看在武青瑁眼里,只觉得她被吓得脸色发白,不由嘲讽道:“青玦,请吧。”

    她看着武青瑁,唇角淡淡一勾,眼神突然变得沉静如水。武青瑁怔了一下,心中泛起一丝怪异的感觉,却来不及捕捉那是什么,已听她吟起李明夙所作的上半阕《蝶恋花》:“水隔别时醉不醒。朝花夕拾,离合愁满绪。垂柳怀春条弄蕊。情伤尘世谁来记。明夙师兄作的好词,青玦不才,献丑接下阕,不妥之处,诸位勿怪。”

    这上阕刚才只是由武青珞念了一遍,众人想不到她竟然记得一字不差,而且在经过之前那番吵闹之后,还能背出,不由都有些讶然,原本有些等着看好戏的,也略微收敛了脸上看八卦的笑容。武明瑚、武青璃意外之中又带着一点惊喜;李明夙似是早知道她会有出人意料的表现,欣悦而专注地看着她,唇角含笑;武青珞看到李明夙的样子,咬了咬唇,气哼哼地瞪着武青玦;而武青瑁心中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一丝不妥,正待出声,却听武青玦朗声道: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1)

    现场安静了片刻,随着一声“好词”,蓦地躁动起来。情不自禁称赞出声的李明夙激动地站起来,奔到武青玦面前,抓住她的双肩,兴奋得语无伦次:“青玦,接得好,实在比上阕好上百倍。”

    更多的人是吃惊,众人实在想不到,武青玦不仅接出下阕,而且下阕与上阕意境极为契合,甚至更超上阕。武明瑚念着武青玦接的下半阕词,眼神越来越亮,谁说青玦资质愚钝?谁说她不如大皇姐?便是大皇姐如她这般年纪,所作诗词也赶不上这半阕,这孩子,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见李明夙欣喜若狂的表情,忍不住笑道:“看把明夙高兴的。”

    武青璃也已走到武青玦身前,脸上满是惊赞,听到武明瑚的话,笑道:“怪不得明夙这般欣喜,这半首下阕真是字字珠玑,可遇不可求。青玦,你平日实是太过深藏不露!”

    “璃哥哥取笑了。”武青玦淡然一笑,今日这般亮剑,往后的生活定不会平静了,但是,能把小晴救出来,总算值得。她抬眼看向一脸阴晴不定的武青瑁,微笑道:“瑁哥哥可还满意?”

    武青瑁还未出声,武青珞已经蓦地站起来道:“你怎么可能接得出?你作弊!明夙表哥,是不是你一早就作好了这词的下半阕给她的?”

    “休要胡言。”李明夙怒道,“这题目是你出的,莫说我只写了上阕,便是真有下阕,青玦又怎知你会出什么题?”

    “我……”武青珞顿时语塞,满脸通红,咬牙瞪着出尽风头的武青玦,找不出话来反驳。却听武青瑁阴碜碜地道:“青珞的话也有几分道理,这下阕哀婉断肠,无此经历体会之人,怎会作出这般凄怆之词?莫不是从哪里剽窃而来?”

    这武青璃,倒不是完全不学无术。武青玦差点失声叫好,还真被他猜中了,她用来接李明夙的半阕词是宋词人晏几道的《蝶恋花》下阕,是没有被圣神帝捕获到的“漏网之鱼”,圣神帝剽窃的诗词主要来自李白和苏东坡,但就是这两人的诗词,也不是全都剽完了的,只剽了他们非常非常出名的那十余首,加上一些耳熟能详的别的名家名句,已经足够让她著作等身、奠定才名了。武青玦前世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看书,她记性好,在网络聊天室里与人拼诗,不知道背下多少唐诗宋词,她虽不善作诗词,却会背别人的,以前不用,除了是不想学圣神帝,更主要是为了韬光养晦,而今既然宝剑出鞘,这剑锋的寒光哪里还能挡得住?

    “表哥,休要妄言毁人声誉。”李明夙瞪着他,气急道,“明夙不才,也算熟读诗书,从未在典籍里见过这半阕词,在场诸位有谁见过?”

    场面安静了片刻,没有任何人回话。武青瑁耍横道:“你们没见过不代表没有,也许刚好就是你们没见过被青玦见着了呢?诗词由心而发,你们看青玦可是个伤心断肠人?她连什么是伤心断肠都未必晓得!”

    他说的话也有两分道理,现场的人用半信半疑的目光打量着武青玦,心中也有些不确定了。李明夙一直极力压抑着怒气,此刻忍无可忍地上前一步,刚想出声同武青瑁理论,手却被武青玦抓住,他低头看向她平静的小脸,居然不气不恼,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浅笑,淡定自若,莫名地,心中那股怒气就减弱了,刚刚激怒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瑁哥哥。”武青玦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道,“古来学问可由师授,可从经验中得,亦可自书中悟。诗词有灵,能有感而发自是不假,不过,瑁哥哥也别忘了另一种可能,就是有一种人,不是不可以将没有经历过的事化为诗意的,无论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造作,或是‘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意气风发,再或‘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洒脱,还是‘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孤寂,甚至‘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的童趣,‘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感伤,‘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的豪放,‘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婉约,没有什么不可以通过臆想而得。小妹身为宗姬,受制诸多,面对书中所述众多感受无法亲受,所幸,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臆想挥斥方遒。”(注2)

    这话说得狂妄至极,意思明白地指出她就是可以将臆想成诗文的人。然而现场没有一个跳出来反驳她这番话,众人被她信口而来的一连串佳句震慑住了,一时场面安静得连掉根针在地上也听得见。武青玦唇角带笑,神情庄重,圣神帝改变了这个时空的历史,没有关系,我会把孟郊、高适、王维、白居易这些盛唐的诗人和辛弃疾、朱敦儒、李清照这些弱宋的词人原本永远无法再现世的诗词,带回来还给你们。

    “记下来了没有?”武明瑚的语气有一丝颤抖,转头看向一旁给诗会作记录的社员,却见他呆呆地望着武青玦,根本忘了记录这回事,忍不住抓起一颗花生掷到他头上,那人才回过神,赶紧去默写刚刚武青玦话里的诗句。

    “青玦……”李明夙的声音有一丝虚弱,“这些诗句……都是你作的?可有全文?”

    “师兄若是感兴趣,回头青玦抄一份给你。”武青玦没有回头,只看着极力压抑震惊的武青瑁,淡淡一笑,“瑁哥哥,青玦说得可对?”

    武青瑁脸色铁青地不出声,武青玦却也不惧,见他不答腔,也不理他,径直走到他那方的雨棚下,看向小晴,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晴惶恐地看了一眼武青璃,见他根本没有回头看她,咬了咬唇,轻声道:“奴婢名小晴。”

    “小晴,你现在是我的人了。”武青玦眯起眼笑道,向她伸出小手,“跟我走。”

    武青瑁猛地转头看向武青玦,咬牙切齿的样子看似恨不得将她吞进肚子里去。小晴见这阵势,哪里敢动,赶紧垂了头不说话。武青玦见状,摇头叹了口气,转向武青瑁道:“瑁哥哥,你之前可是当着众人许诺绝不反悔的。既然输了,便是苦着脸也得给,索性做得大方漂亮一点儿。”

    “武青玦!”武青瑁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恶狠狠地瞪着她,像是要把她的脸瞪出一个洞。武青玦毫不在意,微笑道:“瑁哥哥,我再送一首词给你,望你能明白。”说完,也不等他再出声,径直往下念道: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乾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锺美酒,一曲满庭芳。”(注3)

    场上的目光都盯着两人,此际这首词,那作记录的社员倒记得飞快,其余的人听到这首词,露出百样表情。武青瑁阴晴不定地看了武青玦半晌,才哼了一声,挥了挥手:“跟她走。”

    ——2008、7、20、04:04

    注1:晏几道《蝶恋花》,下半阕。

    注2:依次引自辛弃疾《采桑子书博山道中壁》;孟郊《登科后》;高适《别董大》;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白居易《池上》;王翰《凉州词》;朱敦儒《鹧鸪天西都作》;李清照《醉花阴》。

    注3:苏轼《满庭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