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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两宫太后

    此时日影西斜,武则天踱到窗前,正揣摩当今朝中景象,皇帝年纪还小,想必该有几个得力的辅政大臣,就如当初的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就听门外太监的声音叫道,“皇帝驾到。”

    宫女们纷纷行礼。

    “给皇额娘请安。”皇帝年纪约莫十四五六岁,虽然眉目清秀,却有些消瘦,望着她时目光有些躲闪,好似有些畏怯。

    从前武则天自己的几个儿子,如弘和贤,她都有些嫌他们有失单薄,并非福寿之人,后来也果然如此,虽然其中年长两位皇子的福寿,倒是由她亲手掐断的。今日一见这位小皇帝,也是同感。

    “今儿个先生讲了些什么?”虽然自己听了半天讲书,颇觉有些枯燥,但为打破这有点尴尬的沉闷,也免得皇帝来问她点什么让她措手不及,她先问道。

    皇帝忽然面露欢喜得意之色,答道,“翁师傅让作了首诗。”

    “这么说,翁师傅夸奖了皇帝了?”武则天笑道,“原该如此,来人呀,赏给皇帝...”,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好东西来赏皇帝,便停住问皇帝道,“皇帝想要点什么?”

    皇帝既高兴又失望,平时难讨母后喜欢,今天竟然意料之外的顺利,这会儿有点激动地答道,“过几天皇额娘生日,让儿臣为母后奉三天的戏。”

    有些失望的是,本来自己想把这首诗念来给母后听听,谁知并未被问起,因此皇额娘虽然知道自己做了好诗,却并不知道是怎样好诗。

    “好,晚饭就在这儿吃吧。”武则天答道,觉得自己似乎运气还不错,立即就要代人过生日了,奉三天的戏?这么说,这位太后竟然是个戏迷?她顺手将刚刚自己说“赏”时小皇帝眼光掠到的一个玩笑童子的小小玉雕取过,递给皇帝道:“这个赏给你。”然后指着茶几上的几道甜点对宫女道,“这些拿去赏给跟皇帝的人吃,让他们好好地侍侯皇帝念书,以后自有更大的好处。”

    小皇帝笑着接过玉雕,往袖里头一揣,点头答应道,“谢皇额娘。儿臣先到慈宁宫见过母后皇太后,回头就过来。”

    慈宁宫又跑出来一个太后?武则天微微皱眉。这皱眉自然也落入小皇帝眼中,皇帝急忙说道,“儿臣只去转转就过来,顺便告诉那边皇额娘,我今晚和这边皇额娘一起用膳。”这小皇帝有两位母亲,和做儿媳妇的有两位婆婆一般,夹在中间难做人。

    “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这边“皇儿娘”,那边“皇儿娘”,武则天听在耳里,也不知道这个皇帝到底是谁所生,总觉得两个太后大大地不妙。这些在李师傅送来的几本史书里都还讲不到,要找个法子弄请楚才好。

    “你去吧,”她道,“快去快回。”

    皇帝转身欣快地走了。武则天忽然感到,皇帝要去见的这位太后,才该是他的亲生母亲,心里不觉微微地泛酸。那么在这宫中,自己又算什么角色呢?她正自揣度,就听刚刚等在外面的一位太监趋进殿来,叫道,“敬事房奏折送到。”

    一听到“奏折”两个字,武则天立即来了兴致,“快送进来。”

    她坐在茶几边就翻开了折子,头道奏折是道天津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来的急报说:天津民众闹事,要求彻查儿童被剖心挖眼的案件;与法国的交涉失败,天津巡抚要求朝廷派员来办。

    “来人啊,笔墨地图伺候。”武则天吩咐道。

    笔墨和地图很快捧了过来,面前的小茶几却不太好摆放。这个太后以前怎么批奏折?武则天当然怎么也猜不到,刚刚她指甲上那几道蟋蟀长角似的东西,才是用来做“御笔”的。

    好在雀斑宫女寿儿虽然暗自吃惊,也瞧出了太后的踌躇,说道:“圣母皇太后,是否将笔墨地图摆到东书房伺候?”

    也罢,武则天点头道,“就摆到东书房吧。”

    武则天在东书房见到大清舆图后,才知道京城如今叫北京,比长安往东往北许多。她之前有点怀疑自己这么奇怪的遭遇,也许是王皇后和萧淑妃的鬼魂作祟,现在既然远在北京,谅那两个贱人也追不过来,也就无须多虑了。

    天津就在近旁,难在法国又是封在哪里的诸侯国,怎么交涉又会失败,让武则天难以猜测。既然要派员,朝廷从来就不缺人,派个什么人去就是了。

    这东书房收着六部官员的名册。案件该归刑部管,武则天查到刑部官员的姓名,挥笔在奏折上疾书道:“派刑部尚书郑敦谨赴天津查案,务必水落石出。”

    这天折子不多,除了这道,大多是谈皇帝的大婚筹办事项,哪几个宫殿要大修,需多少多少木料,多少多少锦缎等等。

    像皇帝这样的小毛孩就要结婚?结婚之后岂不是就要亲政?武则天在东书房东翻西找,总算找到了关于皇帝大婚的几个奏折,包括皇后的待选名单,一长串的姓氏名字又让她皱起了眉头,好几个姓氏都古里古怪,叫什么“阿鲁特氏”,“富察氏”,必定也都是胡人的女儿。“富察氏”的旁边,还有道深深的指纹,也不知道“圣母皇太后”对这个富察氏是恨得切呢,还是爱得深。

    这样的奏折自然很快就批完了,吩咐侍侯着的太监“发出去”,太监答道,“照例还要先请圣母皇太后盖‘同道堂’印;然后奴才这就拿到慈宁宫,盖了‘御赏’印就发出去。”

    这些奏折竟然还要经过那位“母后皇太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武则天顿觉更不痛快。不痛快归不痛快,既然那位太后才是皇帝的真正“母后”,那也就只能暂且忍耐。初到之时,她还以为是自己孤儿寡母要驾御朝廷,如今才知道更槽糕,因为只有“寡母”,连孤儿也是别人的!

    等回到寝宫,小皇帝接着也到了,李鸿藻挑选的几册史书也已经派人送了过来。接着送来了温水洗手,太监宫女往来穿梭摆饭,到了用膳时间。饭菜虽然不太合武则天的口味,也还算丰盛。用膳完毕,母子坐着闲谈,武则天诸事茫然,想从皇帝口中探听得些消息,因此说道,“刚才天津有道奏折,讲和法国的交涉...”

    她一语未毕,就见皇帝变得激愤起来,道,“必定又是洋人在欺压我大清百姓,我们皇家的宫殿都被他们抢劫烧掠,洋人对百姓自然更加肆无忌惮了。”

    欺压“大清百姓”,这么说,洋人就是夷人罢?法国也就不是哪个王的领地了。怎么竟然烧了皇家宫殿?

    “皇帝,照你看,崇厚的折子应该如何办?”武则天问。

    “崇厚喜欢讨好洋人,先将崇厚撤职查办;然后委派专员,去查洋人。”难得母后垂询,小皇帝自自然然将平日对崇厚“媚外”的不满发泄出来,很流利地答道。

    “答得好,”武则天道,“但崇厚做的不是本朝的官么?为何要讨好洋人?”

    小皇帝气鼓鼓地道,“自然是因为洋人轮船枪炮厉害,崇厚胆小怕事,生怕得罪了洋人,洋人把兵船开到天津,进犯京畿。”

    洋人的轮船枪炮如何厉害?本朝竟然如此惧怕夷人?武则天有些了解,此时却料想不到,当她自己在一个多月后,在渤海之滨亲眼见到洋人的兵舰之时,将感到何等震撼。

    此时又有宫女前来回话道,“大格格遣人来回话,额驸的病又重了,大格格怕自己也沾了病气,因此不便进宫拜见太后,请太后不必担忧。”

    这一篇话,实在让武则天满头雾水,什么“大哥哥”、“二父”,难道是太后的娘家人物?是了,过几天就要过生日,到时太后的娘家人物自然要到,才是真正对“自己”知根知底的人,也许会提到“九岁时你到你外婆家,她给你的那块玉”啦,或者“从前你不是喜欢吃这马蹄糕么?怎么现在不喜欢了?”,等等。到时一定要好好敷衍,可别露出丝毫马脚!此时只能先应道,“知道了。”

    就听皇帝问那宫女道,“大姊姊有没有说,额驸的病情到底怎样?已经拖了几个月,为什么总不见好?”

    原来“大哥哥”竟然说的是皇帝的大姐,也就该是长大公主,明明是jiejie,偏叫什么“哥哥”!听宫女的口气,这位大公主倒和自己关系密切,想必是自己的女儿。公主不住在宫内,必定是已经出嫁,那么生病的也就该是她的驸马,如今叫做“二驸”。妻子是“大哥哥”,丈夫偏是“二驸”,这也对仗得太不巧了。也许是因为从道理上来说,驸马总不能大过公主?如此说来,大公主的驸马是“二驸”,二公主驸马就是“三驸”,三公主的驸马就是“四驸”,总之不管多少副,不要乱套就是。如今驸马生病,而且已经病了几个月,这么说,自己过不久就要为这位大公主另行挑选一位驸马了!

    “回皇上,大格格说了,几个大夫开的方子,都照着在吃,只有见效;皇上赏的灵芝燕窝,吃了很好,只是病人虚弱,不敢多用。”

    皇帝又道,“新进的沈太医,也传旨让他去瞧瞧。”

    “唔。”武则天点头道,“那就照皇帝说的,吩咐沈太医去给额驸瞧瞧。”

    宫女答应着去了。皇帝告辞后,武则天拐进内殿,翻阅那几本史书,要知道些李师傅没敢多讲的本朝历史。

    康熙和乾隆的文治武功,的确还不免令人赞叹几声。之后的几位皇帝就稀松平常了。前任皇帝,就是小皇帝的父亲在朝时,竟然为躲避洋人炮火而逃出北京,在热河病逝。

    之后这位小皇帝即位,出人意料的是,他的生母,因此从懿贵妃跃为“圣母皇太后”,号“慈禧”,也就是被武则天莫名其妙替代了的慈禧太后!但皇帝去见另一位太后时,明明热切得很!以致自己以为那才是他的生母。难道是那位太后,另外有什么令皇帝着迷的地方?

    算来这个慈禧太后也很厉害了,从她儿子和太监宫女的诚惶诚恐就能看出来。小皇帝性情柔弱,似乎不足为患,只是还有位慈安太后掣肘;还有就是贵为太后,只能伴着这样的清灯孤寂。

    她将几本史书都翻过,重又到东书房瞧了些奏折,回到寝宫已是夜尽更深,这才歇息了。

    然而睡到半夜,武则天忽然又惊醒了过来。那几本奏折!她突然记起,虽然这半天中已经看遍了从前那位太后的衣裳珍宝,却竟然没有见到她的片纸只言!

    如此,那几本自己朱笔亲批的奏折,若是给别人看到笔迹和从前截然不同,那不是大大地不妥?

    她立即披衣起床,吩咐宫女去传了焦贵来问:“那几本折子,你可曾记得发出去?”

    焦贵答道,“奴才已经将奏折送往军机当值处。”

    “都交给了谁?”武则天又问。

    “今天是领班大臣文祥,会同张松青等五人当值,奴才就把折子交给了张松青大人。”焦贵道。太后从来不曾如此关注过奏折的事情,这让他有点紧张。

    那末已经有五个人见过自己的笔迹了!她低头沉吟了一会,问道,“那些折子,后来怎样了?”

    “回太后,奴才将折子交办后,不曾停留,就立即回宫了。”焦贵道,“照平时的规矩,当值的军机应该随即就将奏折抄发各个衙门,并且快马传送各驿站。奴才愚昧,请问太后,莫非奏折有什么不妥?”

    有什么不妥?大大地不妥不妥!只是事已至此,难道吩咐让快马去追回?照今天舆图所见,到天津的那封,只怕已经交给崇厚。其他的几封,也许能够追回,但只要有一封泄漏在外,这样大张旗鼓的召回,不正提醒了有心人?这便如何是好?

    眼见焦贵满脸疑惑,武则天道,“我有个扳指,今儿批奏折的时候还戴着,过后就不见了,所以问问,或者夹在奏折之中,有谁见到,也未可知。”

    焦贵急忙道,“奴才该死!奴才竟然没有好好瞧瞧那几本折子!外头一时也难去找,或者奴才这就悄悄去问问那边宫里,那边太后用印时,有没有见到这边太后的扳指?”

    半夜里兴师动众,去问一个子虚乌有的扳指,这也倒不必。武则天答道,“也不用急,回头你悄悄地替我留意,也就是了。”

    她忽然想到,只有先找找以前奏折上的朱批,瞧两种笔迹究竟差得有多远,才好拟订个法子来周全。谁知道找来找去,半个字也没有找到,此前的若干奏折之上,竟然如那封皇后待选的名录,全是些深深浅浅的指印。难道满朝大臣,竟然都和这位太后心意相通,读得懂这些深深浅浅的指印?

    武则天猜来猜去,只能猜出,指印浅些,大约表示“知道”、“准奏”的意思,指印深的,却无定准,也许是“如此甚好!”,或是“此言谬矣!”两种截然相反的意思。此时若要她照掐得恰到好处,还当真有些为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