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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山有枢

    13.

    忽忽三年飞逝,岐商城传来消息。说大司马曹真之子——武安侯曹爽兵败兴势之山,因其兵出骆谷,而骆谷之险,犹比褒斜道,粮草辎重难以为继,又被蜀将王平劫了后路,故而十万之众一败涂地。

    听到消息的当天,八疤和尚带着小豆腐重回公孙家,他对三娘说,当年的弼马小童如今已长成弼马大童。我送他来帮公孙家牧马。

    临走之际,他从管家处买了一匹白马。

    三娘看他跨上白马,一时冲动,上前扯住马缰。

    抬头定定的望着他的眼睛,道:“先生,我问你,战火能烧到岐商城吗?”

    八疤和尚望着三娘眼角的皱纹,心头骤然一紧,拨转马头,扬长而去。

    在荒野的古道中,一人匹马而立,那人闭着眼提着刀,穿着破烂的衣衫,像在等什么人。

    他从清晨等到黄昏,直听到马蹄踏地的声音,他才睁开眼睛,横起大刀。

    道如葫芦口,八疤和尚被拦了下来。

    敛尸人嘶哑着嗓子道:“我还以为你不来!”

    八疤和尚道:“你知道我一定来!”

    “我真希望你不来!”

    “我也希望你别拦!”

    敛尸人叹口气:“当年陈到将军留下的那批军饷,能有几分用处?纵然魏军在兴势之战折损十万,国中尚有五十万兵甲。”

    “将军留我看顾军饷,只待有朝一日,奇袭中原,助我先帝攘除逆贼,如今蜀军大胜,正好乘胜追击,更何况,我是白毦!”

    敛尸人摇摇头道:“夷陵之后,这世间再无白毦!当今只有虎步,先帝也已是作古之人,何况你那陈到将军。”

    “不论先帝的白毦,武侯的无当还是姜维将军的虎步,都只有一个目的,兴复汉室!”

    “兴复汉室做什么?”

    八疤和尚目光一冷,摸摸身后的长枪,寒声道:

    “我希望你继续做你的哑巴!”

    敛尸人淡淡道:“我做了很多年的哑巴,发现人在做哑巴的时候,眼睛会变好!”

    八疤和尚不答,心头已起了杀意。

    敛尸人直起腰,环顾四周,道:“这岐商城地理偏僻,恰好毗邻战区又绕过战区,你若引来蜀军,纵然拿了军饷,占了岐商,然而岐商北面无险,之后终究会被魏军重新占领。到时候不止岐商城永无宁日,你也要家破人亡!”

    “我没有家!”

    “那你将小豆腐放在了哪?”

    八疤和尚心里闪过一抹犹豫,随即咬咬牙,杀意渐浓。

    敛尸人不睬他,继续道:

    “你若真心待她,便不会平白将战乱带给她。如今四海荒荒,人如草芥。有个归宿十分不易,劝你看在她的面子上,不要再徒引兵戎。”

    八疤和尚咧嘴一笑,说句玩笑话:“我要复兴汉室,只好做负心汉!”

    敛尸人听出他玩笑中的无可奈何与决绝,沉默半晌,道:“何必执迷!”

    和尚苦笑道:“这世上,每个人都会受人恩情,有人酬恩,有人忘恩,忘不了恩又酬不了恩的人,只好惭恩。将军于我,有知遇之恩!”

    敛尸人长叹一声:“那恐怕你这一生,都得惭恩!”

    和尚不答,定定的看着敛尸人,敛尸人也看着他。

    良久,敛尸人疲惫道:“陈到将军已是故人,他对你的恩情,也该入了土!你若执意去找蜀军,我会先一步找到魏将,这岐商,毕竟是大魏的地盘!”

    “那我只好杀你!”

    说着,八疤和尚抽出身后的长枪。

    敛尸人哈哈大笑:“你若杀我,自会有人找到魏将通风报信。再者,我陷阵营旧部,会比你差?”

    八疤和尚嘿的一声大喝,也笑了,说,看来这信报不成了,但这仇,该到报的时候了,我小徒弟在催我为他父亲报仇呢,你小徒弟呢?”。

    “你若不报信,报报仇也未尝不可,只要别再行刺,别无谓死人,慢慢筹划……”

    “哈哈哈,哑巴少说屁话!这鬼世道,憋死我了!放马过来吧!”

    敛尸人长啸一声,跃马过来,纵刀力劈……

    14.

    小豆腐被老鸨从栖凤楼赶出去时,异常窘迫,他十分后悔自己选择岔路时瞎了眼。此刻天色已晚,打更的三爷提着梆子含笑朝他走来。

    稍早些时候,栖凤楼的小蝶姑娘为他唱了一支曲,唱曲前嘱咐小豆腐脱了小褂,小豆腐在懵懂中脱了小褂,局促不安的坐着听。

    小蝶姑娘的声音软糯如蜜,柔柔袅袅传进小豆腐的耳朵里,她唱道:“山有枢,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

    小蝶唱的是国风中一首《山有枢》,唱来劝客人及时行乐。说的是,先生,山上有枢树,洼地有榆木,先生有衣服,赶快拿来穿,先生有车马,赶快去乘坐,等到忽然有一天死了,这些只有让别人快乐。

    小豆腐听了,讷讷的回答:“我有衣服,但没有车马。”

    小蝶姑娘掩嘴一笑,道:“先生有银两,日后自然有车马。”

    小豆腐摇摇头,红着脸:“我也没银两。”

    小蝶姑娘听罢,转身出了阁,半晌,老鸨进来把小豆腐提至大堂。

    在一片哄笑声中,老鸨问:“你没银两,混进栖凤楼来做什么?”

    小豆腐被笑的目眩神摇,又不能说自己是从地道混进来的,只好硬着头皮说:“没钱倒是没钱,看一看行不行?”

    客官姑娘笑作一团,老鸨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怒骂道:“乳臭未干,即懂风月!”

    客官中有人起哄,说愿为这小子付账,老鸨恼道:“今日各位贵客都在,也不与你计较,让你小子平白听了小蝶姑娘一曲。行了,别搅扰了诸位的雅兴,快快滚吧。”

    小豆腐慌不择路的在笑声中逃出栖凤楼,正惊魂未定,便被三爷逮个正着。

    三爷说你小子,不该不学好。

    小豆腐记得三年前他站在豆腐坊前大哭,正是三爷先开口说要拉自己去唤更,还说比大公鸡有用。

    于是他不接三爷的话,梗着脖子转身便走。没料到三爷从怀中掏出一块馍,递给小豆腐。

    小豆腐不接,三爷揉揉他的头发,道:“也难怪,这是你家祖宅故地,来瞧瞧也没什么!”

    小豆腐没听懂,默不作声。

    三爷笑道:“今夜有地方去吗?要不然住我家吧,让婶娘给你烹一顿好饭。”

    小豆腐摇头道:“我是公孙家马仆,自然要回公孙家。”

    三爷一愣,点头道,“好!正好顺道,我送你回去!”

    一路上,小豆腐浑身臊的发烫,不敢再想之前的事。

    今日午后,驹儿想吃鲜豆腐,小豆腐便在公孙家后院拾掇家伙,为她磨起豆腐来。

    驹儿好奇的在一旁看着,不时为小豆腐擦汗,夸他道:“真有趣!”

    小豆腐害羞道:“这不算什么!有空我带你去山上玩。庙里的和尚虽没意思,可有个看香火的老大伯可有意思了,他不但会刻大印,还会捏泥娃娃给我,手可巧了!”

    驹儿眼中发光,拍手道:“明天就带我去!让老大伯给我捏娃娃。”

    小豆腐摇摇头:“不行!那老大伯虽有趣,但人却古怪孤僻的很,经常独自躲在角落里。我都是半夜去找他,他才捏娃娃给我,你要住在山上,夜里找他才行!”

    驹儿犹豫半晌后摇头道:“那我不去了,下次你帮我一个!”

    小豆腐点点头,这时豆汁从磨盘流下,小豆腐道:“驹儿,我想到曹植大人的一首诗,‘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豆汁就是豆子的眼泪了!”

    驹儿笑着拍他道:“曹植大人是说豆子在锅里被豆箕煮才哭泣,不是被石磨碾的哭泣。”

    折腾了一下午,终于磨了一盆出来。

    驹儿欢欣鼓舞,用瓢舀了一碗吃了,赞不绝口,吃罢甜甜的笑,还要为母亲盛一碗。

    小豆腐没想到自己磨得豆腐能这么好吃,不知不觉红了脸。

    驹儿说:“小豆腐,以后你别在家里喂马了,闲来你就教我磨磨豆腐吧。”

    小豆腐低了头,说:“马要喂的,等马喂熟了才能骑去报仇,等我给爹爹报了仇,天天给你磨豆腐吃。”

    驹儿见小豆腐提起伤心事,忙为他也盛了一碗豆腐,让他吃。

    小豆腐接过驹儿递过的碗,抬头见她看着自己,心扑通扑通跳。

    他忙埋头吃豆腐,一口入肚,并不觉得好吃。

    但驹儿已欢欢喜喜,要端了那一碗给三娘。

    小豆腐忙喊她:“别给夫人端去了,我做的不好吃。”

    驹儿回头一笑道:“怎么会呢!很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豆腐了!”

    小豆腐有些不知所措,支吾道:“可能是……卤水没有勾兑好,待我回家找找我爹的配方,回来做一盆好吃的再给夫人吃!”

    驹儿笑道:“不用,我娘一定喜欢。”说罢,端着豆腐跑了。

    小豆腐趁着黄昏,出了公孙府,直奔城南的豆腐坊而去。

    豆腐坊已斑驳破败,小豆腐并未揭门上的封条,而是跨过那堵倒了的墙进入院子。

    院子和旧日一样熟悉,只是空无一物,没有了老豆腐。

    他推开偏房的破门,直奔父亲的秘密小匣,那里面藏着家里的族谱,银两和豆腐秘方。

    他沿着落满灰尘的炕沿往外数,横数五格,又纵数四格,撬开那块砖。

    砖下是一处狭小的空间,放着一个匣子,打开匣子,只有一个布袋,布袋里是五斗发霉的米。

    小豆腐提起布袋,发现匣子中空空如也,有人拿走了秘方和族谱。

    他愤怒的提起匣子,却见匣子下面是一块木板。他一时好奇,砖下为何会放木板,于是将匣子放置一旁,用手探这木板,探着探着,竟摸到一块冰凉的铁环,他顺势一拉,铁环松动,木板被拉起来,木板之下,露出一个幽深的洞口。

    小豆腐犹豫片刻,顺着洞口下去一探究竟,下去后发现,并不是什么地窖,而是一条暗道,暗道口还放着火把火石,他点燃一根,沿着暗道往前走,走了许久,出现两条岔路,一条十分窄仄,一条则宽敞一些,他挑宽敞的走,走了不久,便是上坡,他沿坡上去,发现隔板,于是灭了火,从隔板出去,却是一个酒窖。

    他听到酒窖上面有热闹的人声,像是茶馆,环顾酒窖,里面竟放着一座豆腐坊常有的石磨。

    他想顺着密道回去,但忍不住好奇,一咬牙,从酒窖中转出来,是个回廊。接着便碰到一人,那人将他引进一间楼上的阁楼,里面端坐着声音柔糯的小蝶姑娘,开口道:“尊迎贵客!”……

    小豆腐回到公孙家,驹儿尚未休息,她站在小豆腐的房前抱着胳膊等着他。

    小豆腐见她后低下头。

    驹儿问他,“你这么久去哪里了?我到处找你。”

    小豆腐嗫嚅着不说。

    驹儿见他不说话,又问,你的褂子呢?

    问了几遍,小豆腐说,落在栖凤楼了。

    驹儿目瞪口呆,举手推了小豆腐一把。

    小豆腐慌忙解释,说我今日下午去我家的豆腐坊找勾兑卤水的方子,发现一处地道,一时好奇爬下去看,我在那密道里爬了许久,里面出现两条岔路,我顺着其中一条走,便走到了一个酒窖,那里竟放着一个磨豆腐用的磨盘,我从酒窖绕出去,有人便将我引进一间楼上的阁子。里面的一个姑娘为我唱了一个曲,接着我说我没钱,便被一个恶女人赶出来了。

    驹儿又推小豆腐一把,小豆腐又解释。

    驹儿又使劲推他,小豆腐不躲,只是解释,反反复复。

    最终,小豆腐被驹儿推倒在地。

    驹儿一时心疼,道:“那你今后不能再去!我娘说了,去那里的,都是坏人。”

    小豆腐听驹儿忽然温言相待,再也忍不住委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脑海中那些客官姑娘的笑声像一排海浪,笑的他浮在浪上,浮萍一般飘摇不定。

    驹儿蹲下来抱住小豆腐的头,不知不觉也跟着流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