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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月湖月堕

    巫月被囚在巫殿的地牢。这里是巫殿最可怕的地牢。偌大的、空旷的地牢中没有一丝光亮。这里也隔绝了一切声音。这是一个无声、无色的空间,让她根本摸不着边际。巫月从被关进来以后就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她也不知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也许只是日升月落的一日;也许是月圆月缺的一月;也许是春去冬来的一年。

    “你们就这样把我抛弃了……”抛弃在这没有时间的黑暗之中。

    “你们相信了巫君的话……”不管他当年说出这话的原因。

    “我一个人在这里……”任由我一个人生,一个人死,一个人孤独地行走在这世上。

    ……

    原来,我早已经被抛弃了。从我生在王室的那一刻起。

    当巫月离开地牢时,她的双眼因突然的阳光而变得刺痛,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但她却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

    “当年巫君因为我而双目失明,现在我也比他好不了多少。”望着眼前影影绰绰的模糊光影,巫月露出苦涩的笑容。

    “巫君,我这双眼睛,是我欠你的。”

    “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巫月抬头,却只能看见一片奇异炫目的光亮,寻不到任何人影。但来人似乎并没有发现她这一异常。

    “月……我重新占卜了大旱的原因,上面显示的是‘月’字。”

    原来这场大旱,还真是因为我啊。

    “父亲说的,没有错。”

    “巫遗……”

    巫月艰难地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干涩的不像样子。

    “……你其实是恨我多一些吧。”你父亲的双眼因我而盲,也因窥探关于我的命运而折寿;你的夫人也被我刺死……我们之间那一点点爱,也早已经被恨淹没了吧。

    正如巫月所料,巫遗没有回答。

    “你们……还是都认为我是覆天之人,会害了所有人……对吧?”巫月虽然问出了口,但似乎也并没有指望能够从对方那里得到答案。她再次快速地开口,好似生怕对方会回答她刚才的问题。她的人生已经如此的艰难,又何必自寻残忍?

    “会有雨吗?”在烧死我以后。

    “会。”巫遗的声音隐隐透着奇怪而复杂的感情。

    “那百姓大约又能活下来了。”

    “你还在在意他们的死活?”

    “不然呢?我作为祭巫受到的教导,从来都是要以我那些百姓的生死为第一位。况且……我不信他们也会认为我是覆天之人。”我曾经那么地庇护他们,他们也曾经那样地崇敬我。

    “月……”

    “有践行酒吧。”

    “……有。”

    巫月凭着感觉伸手去拿巫遗递过来的酒樽,却扑了个空,反而把酒液碰得四溢出来。感受到手背上的湿润触感,巫月知道自己碰撒了酒。

    巫遗见此,吃了一惊:“你的眼睛?”

    “还给你的父亲了呢。”巫月一笑,却是凄然。她的脸上还带着面具,酒液只能从面具下的缝隙滑入她的口中。

    “月,抱歉……我们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巫月闻言只是笑,但巫遗却看不见她面具下的任何表情。有些时候有些事,没有办法原谅。

    巫遗幽幽地叹了一声:“走吧。”

    因被囚太久,巫月的手脚变得无力,就任由他们将自己搀上了祭台,绑在木架上。木架之下堆了近一人高的干柴。祭台两侧还燃着两个巨大的火盆。即使巫月此时距离火盆还有十步之远,可她还是感受到了来自那火的热度。这祭台是她最熟悉的地方。可此时却让她有种奇异的陌生感。

    巫月眯着眼睛想要看清祭台之下,却发现眼中仍是那一片奇异诡幻的炫目光亮。面具下的脸神色凄然。

    “烧死她!”

    不知何人突然的喊了这么一句,那虽然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氛围中,却极为清晰地传入了巫月的耳中。而这一声喊就好似洪水决堤前的一道裂痕,很快地,就引发了一连串的巨大的反应。

    “烧死她!是她惹怒神明,神明才不肯降下雨水的!”

    “烧死她!我家中老父就是因为缺水而干渴致死的!”

    “她是妖孽!那日就有人说,她是覆天之人。”

    “对,上一任巫君说她是覆天之人。她是该死的!”

    “她早就应该死了,为什么还纵容她活到现在?一定是大王庇护她!”

    “噫!大王糊涂!竟然为了这样一个覆天之人而得罪神明!”

    ……

    “这便是我这一生都应该为他们付出一切的百姓吗?”巫月无神的双眼因为听到的这些话而变得茫然,微微张开的唇艰难地动了动,却苦涩的让她难以承受。

    这是为什么?明明,他们是敬我、畏我、尊我的。可为何现在却能如此的口出恶言,以这样怨毒的话来指责我?就因为他们相信了我是覆天之人吗?我过去对他们的好便这样被抹杀了吗?我是祭巫,我是曾经为你们请神祈福的祭巫,我为你们奉献了几乎所有的一切,可你却是这样对我!你们怎么能这样对我!

    巫月瞪大了眼睛,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面具下的巫月脸上俱是震惊的神色。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为何连这最后的辩解的机会都不给我?

    巫月拼命地张嘴,却仍是无法发出声音。她睁大了眼睛,想要看到祭台下那些人丑陋的、卑劣的嘴脸;想要看到那个答应她永远不会欺骗她、不会放弃她的那个男人;想要看到那个亲手把自己送上祭台的那个男人现在是怎样的表情。可是,现实残忍,她此时口不能言,目不能视。她此时最想做的两件事,却没有一件可以办到。这不甘、痛苦、失望、怨恨如山洪爆发一样充斥在她的心间,生生地把她从口中逼出了一口逆血。血顺着她的嘴角滑落至下颌,落在身下的干柴之上,瞬间就被吸收个干干净净。

    “点火,焚巫祭天。”

    熊熊的大火燃起,火光冲天,青烟升腾。热浪上涌,将巫月层层繁复的衣摆撩起,翻涌出白色的浪花。赤红的火焰一路疯狂上窜,从最底层的干柴窜到了顶层,而后毫不犹豫地跃上了巫月被缚住的双脚,顺着她的腿一路向上蚕食。火舌舔舐之处立刻发出皮rou焦糊的味道,钻心的疼痛从脚下的皮肤传来,不断冲击她几近崩溃的神智。那火不仅灼烧着她的皮rou,更是钻进了她的骨髓之中,从内而外地炙烤灼烧着她。

    “啊——”

    巫月忍受不住这种痛苦,嘶哑着哀嚎出声。凄厉的叫声穿过层层的烟火,直接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那声音清晰尖利,剜心刺骨,带着无尽的恨意与怨毒,让他们在热浪之中生生打了寒战。

    随着巫月一声声的哀嚎惨叫,天空上开始有大片的乌云在巫月的头顶聚集起来。只是眨眼的功夫,就已经成了黑压压的一片,遮蔽了整个天空。阵阵阴风随着巫月的哀嚎而呼号起来。狂风猎猎,吹得树枝噼啪作响。

    “要下雨了!神明见我们烧死她,便宽恕了我们!”一道欣喜的声音喊出,令原本还对巫月的哀嚎产生心悸的人立刻不再愧疚,反而从心底涌出了欢喜。

    “要下雨了!要下雨了!我们能活下去了!”

    “有雨我们能活下去了!”

    祭台下的百姓欢呼起来,没有人再注意到此时仍在凄厉哀嚎的巫月。他们每一次欣喜的欢呼声中,都夹杂着巫月撕心裂肺的哀嚎声。乌云越来越厚,火势越来越大。火苗已经上窜到巫月的腰际。巫月因为疼痛而渐渐麻木。如果她现在双目能视,她一定会被自己双腿的情形骇到。那已经不是用血rou模糊可以来形容的。她的双腿被火灼烧尽了皮rou,皮rou一尽,就露出了白色的骨头。但那白骨又很快地被火焰灼成黑色。红色的火焰会继续沿着焦骨向上蔓延。

    乌云累聚,雷光翻涌,但始终不见有雨水落下。那大风呼号不止,且愈发变大。呼呼的大风却是徘徊在被缚在木架上的巫月身边。大火将木架的底部烧去了大半,几乎令巫月在这样的大风中摇摇欲坠。一阵又一阵的大风疯狂地袭向巫月,令那火势更是大了起来。终于,一阵狂风吹断了那个木架,将木架和巫月一同从祭台上卷起,丢向了祭台下的堕月湖。那困住巫月的绳子在这一变故中已经断裂开来,巫月便从木架上坠落,那面具也从她的脸上脱落。她脸上的红线也一瞬间飞速蠕动起来,变得更加恐怖诡异。

    巫月墨发雪衣,随着风而肆意张扬,好似一朵盛开到极致后的,无奈凋零的花。她的衣衫尽是被金红色的火焰覆盖,让她如同一只巨大的、濒死的火蝶,绝望地飞速下坠。耳边俱是呼呼的风声,一切的景物都在倒退。巫月的心早已因为痛极而麻木。她表情空洞地望着上方,虽然她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可她还是感觉她的眼前那炫目诡异的光亮中出现了一片赤红色。

    原来,痛到了极点,便是麻木;伤心到了极点,便是心死。

    如果有心这么痛苦,我宁可不要。

    巫月睁大了眼睛,一滴血泪从左眼中缓缓流出,将她的眼睛染成了同样的红色。那红色的血泪缓缓地流出,滑至腮边。她甚至能够感觉到那滴血泪划过皮肤时,那直接镌刻入灵魂的疼痛和灼热。这刻入灵魂的疼痛,让她忽略了风声中的那一声奇异的鸟鸣。

    一个黑色的身影在她的眼中的光亮中放大,还不等她猜测那是何物,就被它直接贯穿了她的心脏。心脏破碎的声音此时在她的耳中如同绚烂的烟花。贯穿了她心脏的是随着她一起坠落的木架上的横枝。

    “我……恨你们……”

    扑通。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永远……”

    巫月合上眼眸,饱含着她无尽的怨恨与不甘,坠入了堕月湖中,湛蓝的湖水瞬间将她无情地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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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僖公二十一年,天大旱,故焚巫求雨。传闻有赤凤徘徊三日,泣于堕月湖上。其声哀婉久绝,闻者无不落泪。后凤长啸一声,投于坠月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