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阶级
宴席散了，客人也走了，七小姐拉着白谦益的衣摆不让他走，闹腾了好久，小孩子也累了，昏昏睡去还不撒手，让众人又好气又好笑。 沈菊年从白谦益手上接过七小姐，抱了回房，听到身后白谦益笑着说：“这丫头人小，力气倒不小。” 穷人家的孩子，没办法啊…… 沈菊年心想，七小姐这般尚武，莫不是因为崇拜这个当兵部侍郎的舅舅？ 听闻白谦益上得战场，军功赫赫，允文允武，自然与六爷那样只会读书的读书人不同了。也难怪萧娉婷对他心生崇拜。 临去前，沈菊年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角落，那人已经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就像他从来没有来过。 第二日，七小姐醒来少不得一顿火气，沈菊年含笑承了她一顿哭骂，但小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还没到晌午便忘得干净了，又缠着沈菊年教她练力气。 因为刚从万佛寺一路风尘回来，又办了这些喜事，二奶奶便让学堂停了两天课，让孩子们休息两天，也是因此，七小姐才有功夫缠着沈菊年。 沈菊年向瑞娘打听过了，原来七小姐果真是受了白谦益影响，以后还想当个女将军。这让沈菊年忍不住一阵好笑。乱世或许还可能出个女将军，如今治世太平，便没有这样的可能，更何况她是堂堂七小姐萧娉婷，分明孩子气的想法。 沈菊年停下手中活计，低头看她，微笑道：“七小姐想练武功？” 七小姐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用力点头。“我要学武功，但是娘不许，刘师傅也不教我！” 刘师傅是萧府的护院，听说当年在江湖上也是有名气的。 七小姐嘟着嘴说：“那围墙太高了，我爬不上去，不然我就可以偷偷学了！” 沈菊年心里好笑，却正经问道：“你为什么要学武功？” “我要当将军！”七小姐大声说，“舅舅说了，要带兵收复失地，富国图强！” 哟哟，这话说得…… 沈菊年眨了眨眼睛，觉得这小孩子真是可爱。 “所以你要练力气，学武功？” 七小姐点点头，“不对吗？” “对！当然对！”沈菊年笑着说。七小姐眼睛一亮，高兴道：“我就知道我没错，还是菊年你懂我！” “可是呢……”沈菊年拖长了尾音，见七小姐紧紧盯着她，这才接着道，“七小姐，你可听过，上兵伐谋？” 七小姐摇摇头。 “那就是说，打仗最重要的是机谋，硬拼硬打，损兵折将，纵然赢了，也是惨胜。你想想，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纵然打赢了仗，那自己的人也都死得差不多了，这样的惨胜，光荣吗？” 七小姐怔怔想了想，缓缓摇了摇头。 “所以咯，打仗不只要靠兵力，还要靠智力。要学会调兵遣将，学会行兵布阵。将军不是那么好当的，要学的东西可多了。否则人人都能当将军了，刘师傅也当将军去了，你说是不是？” 七小姐纠结地点点头：好像菊年说的也有道理。 “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学习智谋呢？”沈菊年循循善诱。 “是……吧……” “那该怎么学习呢？” “该怎么学习呢？” 沈菊年微微笑道：“应该识字，看书。要不然以后，连军报都看不懂，岂不是被人笑掉大牙？” 七小姐托着肥嘟嘟的桃腮沉思：菊年说的有道理哦…… “可是菊年，先生教的东西，好没意思哦……”七小姐沮丧道，“我一听他说话就想睡，他一瞪眼睛，我就想揍他！” 这孩子，暴力倾向严重。沈菊年下了诊断。 “七小姐，你可不能揍先生，要把他们打跑了，谁来教你呢？白三爷，六爷，可也没有打过先生啊。” “那……”七小姐很是烦恼地挠挠头，“我就勉强忍忍吧……” 瞧她烦恼的……沈菊年觉得这个外人口中的小魔星，其实是一个很单纯的孩子。 沈菊年看七小姐拿了几本书来看，一本是最基础的三字经，七小姐翻了没几页，眼皮便开始打架了，忽然听到外面有男孩子吆喝的声音，两只眼睛叮地瞪大，跳下椅子，拔腿便往外跑去。 沈菊年叹了口气，提步跟上。 在外面玩闹的是三房的萧锦年。萧锦年和萧娉婷同岁，比萧娉婷小了几个月，因此萧娉婷是七小姐，他是八少爷。同年生的两个，都是混世魔王，谁也不服谁，遇到一起非得分隔胜负不可。 萧锦年也不管七小姐是不是女孩子家，两人杠上了便没个消停。 沈菊年赶到外头，便看到萧锦年瞪着小眼睛对萧娉婷挑衅道：“八妹，你七哥昨天新学了几招，要不要领教领教？”对于两人的年纪问题，萧锦年一直耿耿于怀，小孩子总是在意一些根本没必要去在意的事。 萧娉婷眼儿一瞪，不甘示弱。“八弟，你七姐正手痒，你就送上门来了！” 瑞娘颤巍巍地跑出来，嘴里直叫：“阿弥陀佛，怎么又来了，哎哟我的小祖宗哟……” 萧娉婷和萧锦年话一撂下，立刻开打。女孩子早熟些，萧娉婷比萧锦年还稍高些许，动起手来扯辫子抓脸蛋无所不用，萧锦年头发被扯住了，疼得哇哇直叫，大骂萧娉婷卑鄙无耻出阴招。紧跟萧锦年而来的丫鬟看上去十五六岁，吓得小脸惨白，上前要拉开二人，却被无辜殃及了，挨了萧娉婷一记九阴白骨爪，又中了萧锦年一拳，躺倒在地。 沈菊年默默地叹气。这个七小姐，真是宝贝了！便是乡下丫头也没这么打架的啊！ 沈菊年看萧娉婷打架那狠样，看来赶走丫鬟的事也是真的了。 叹气着上前拉开两人，沈菊年的力气比他们大上许多，但是两人打架用的狠劲，少不得还要费一番力气。这一拉扯间，又是纷沓而至的脚步声，只听一声堪称凄厉的尖叫，一个妇人跑上前来，抱住萧锦年就是一阵鬼哭神嚎，“儿子，你这脸上怎么弄出这抓痕来！” 萧锦年脸上三道红痕，正是被萧娉婷抓出来的。萧娉婷见三奶奶来了，恨恨停了手，揉着肩膀瞪他。 三奶奶心疼得牙齿直颤，转头怒瞪萧娉婷，食指颤抖着指着她小巧的鼻尖。“你、你这丫头……”萧娉婷哼了一声，小脸一别。 三奶奶咬牙切齿，手指颤抖着，忽然手一扬，重重落下，却是啪的一声打在沈菊年脸上。 这一下，把沈菊年和萧娉婷都打蒙了。沈菊年捂着痛得发麻的脸颊，有些缓不过神来。 “你敢打我的人！”萧娉婷瞪圆了眼睛，怒火直烧。 三奶奶哼哼冷笑。“我打的是不长眼的狗东西，放着主子打架自己凉快，这算什么事！你说该打不该打！” 萧娉婷得宠，二奶奶护着她，便是闹到老太太面前也不能动她分毫。妇人便拿沈菊年出气，也让萧娉婷难堪！ 萧娉婷对沈菊年还算有点好感，但最重要的是，沈菊年是她房里的丫鬟，凭什么轮到别人来教训？三奶奶这一下，分明是打她脸上！ 萧娉婷气红了小脸，正巧萧锦年的丫鬟凑上前来，萧娉婷二话不说，一巴掌反扇了过去！ “放着主子打架自己凉快，什、嘛、东、西！”说这话，眼睛却直直瞪着三奶奶。 沈菊年心里一惊，继而一凉。她们这些下人，在主子眼里，从来都是四个字——什、嘛、东、西！ 三奶奶气得浑身发抖。眼前十岁女娃凤眼微挑，分明就是另一个白素云！她原来还真是小瞧了她了！ “走，儿子，走！以后少上这玩！”三奶奶紧紧抓着萧锦年的手，带着一群奴婢浩浩荡荡铩羽而归。 现在白家势大，她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沈菊年静静看着萧娉婷，心里想，大宅门里，有些东西或许从来不需要学，那种与生俱来的气势，天生的高人一等，旁人便是要学，也是学不来的。 萧娉婷见三奶奶走得没影了，这才转过身来看沈菊年。 “菊年，你没事吧？”萧娉婷皱着眉看她的脸。一张素净的小脸上，渐渐浮出五道红指印。“三婶下手也太狠了！”萧娉婷气愤道。“瑞娘，拿药来！” 说着拉着沈菊年的手进屋。 她心里明镜儿似的，沈菊年是代她受过。这种事原来也不是没发生过，自己的丫鬟自己打可以，别人打，那就是给你下脸了！萧娉婷是白素云的女儿，她能让人欺负了去？ 笑话！欺负人，那是她天生就会的本事！ 沈菊年沉默地给自己上药，听着萧娉婷在一旁大骂韩真儿。韩真儿是三奶奶的名字，萧娉婷怒到极点，便连名带姓地叫了。 沈菊年心里有丝淡淡的苦涩。原来在乡下，再穷再苦，好歹有着人的尊严。而入了这宅门，她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阶级社会，什么叫做奴隶——主子对你再好，你依旧是个下人，一个不是人的人。 从现代社会来到这个世界，沈菊年第一次明白了，何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