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神父

    崇祯四年的春节，柳家过得热热闹闹。过去一年里，柳家最大的喜事，莫过于刘才人进宫得宠，怀了龙裔。柳家上下受惠颇多，不仅得了皇商资格，柳夫人还封了诰命，不仅可以进出宫禁，还与一众往日里高不可攀的命妇有了来往。后来柳夫人受邀出席了几次勋贵之家的宴会，期间举止得体，颇受时人称道，连带着柳家的名号也响亮起来，眼看就要上京城新贵榜。柳铭风也在三年一度的大考中得了好评，授了从四品的朝列大夫，有了上朝议事的资格，只等上头官位出缺，就可以递升实职。当然，最高兴的还是柳老太太，因为柳夫人终于有了身孕，柳家后继有望，婆媳两人的关系于是改善了许多。

    刚出正月，柳家却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刘才人早产了，生下一个先天不足的女儿，不到三天就夭折了。皇上怜悯刘才人，晋了她的份位，又封了夭折的女儿为公主，柳家也得了许多抚恤。虽然此事众人心中早有预料，但待事情来临之时还是十分难受，再想到柳夫人腹中的胎儿，众人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柳夫人进宫去看望刘才人，回来时摇头叹气，说刘才人悲痛欲绝，茶饭不思。柳夫人劝她保重身体，她却摇头说，恩宠易断，在她怀孕的这段日子里，早有新人取代了她在皇上心中的位置，若想再次承欢已是千难万难，再说她难产伤了身体，太医说她很难再怀孕了。柳夫人觉得是自己那药害了她，本就十分愧疚，此刻看她心如死灰，两人不由得抱头大哭。

    陈洙心里的愧疚不比柳夫人少，于是终日恹恹。柳铭风想办法开解她，这天下午早早下班回来，邀她同去逛京城的天主教堂，还说他打听清楚了，正是当年陈洙的大哥陈洛常去的那间，里面的神父还是当年的旧人，又说这位沃特神父虽不及汤若望有名，却也是个有学识的。陈洙听说那位沃特神父认识陈洛，便动了心，于是与柳铭风一起驱车前往教堂。

    这天不是礼拜日，教堂门前信徒稀少，冷冷清清。待柳铭风说明来意，沃特神父看了看陈洙，说：“这位美丽的夫人我是见过的，当年曾与她兄长一起来过几次。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可爱的小姐如今已嫁了人，英俊的少爷却早已作古，真是令人惋惜。”言语间颇有故人重逢的亲切之意。

    陈洙见他果然认识陈洛，于是来了兴致：“我当时年纪还小，后来又遭逢大变，很多事都记不清了，不知我兄长是什么样的人。”

    沃特神父嘴边漾起一抹微笑：“他是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对西洋的各种学问充满好奇，常有奇思妙想。我与他交往甚密，他经常来找我喝酒聊天，有时候一聊就是一整夜，他还偶尔帮我做实验。”

    “做实验？”陈洙兴致更浓了，“这么说来，你有一间实验室咯？”

    沃特神父微笑道：“夫人若有兴趣，不妨随我来一观。”

    陈洙拉上柳铭风，一起进了地下室，沃特神父点上蜡烛，两人抬眼一望，只见果然好大一间实验室，瓶瓶罐罐摆了好几桌，墙角还放着一个巨大的天体模型。陈洙穿行其中，左看看右看看，十分好奇。那些实验仪器多为玻璃所制，虽然有些粗糙，却与后世相差不大，烧瓶、酒精灯、导管等等，应有尽有。

    陈洙正看得入迷，忽然听柳铭风说：“怎么神父还精通炼金之术？”

    沃特神父笑着说：“柳老爷看了我这些东西，就能想到炼金之术，真是见多识广。炼金之术古已有之，西洋和东土都不乏其人，火药就是东方的术士发现的，后来才传到西洋。不过我置办这些器具，却不是为了炼出金子来，而是为了做些医药方面的研究。”

    陈洙问他：“那你可有研究出什么医药来吗？”

    沃特神父摇头说：“医药之道何其艰难，多少人穷尽一生也无法寸进。说起来还是东方的医学神妙，道法自然，取百草之精华，各种疑难杂症，多能对症下药，西医自叹弗如。”

    陈洙一想也是，在巴斯德发现细菌之前，西医乏善可陈，西药的大放异彩，要等到近现代发明抗生素之后。她想了一想，又问：“听说西医发明了治疗疟疾的特效药，对吗？”

    沃特神父惊讶地说：“夫人从哪里听到的？我怎么不知道？”

    陈洙语塞，心想原来这个时候金鸡纳霜还没被发现，不过清朝的康熙是被它治好的，想来西医过不了几年就要发现它了，于是说：“听说有一种金鸡纳树的树皮可治疟疾，疗效显著，至于我从哪里听来的，却不记得了。”

    沃特神父说：“不管从哪里听来，只要有希望，就值得试试。可我熟读中医药典，却从来没看见过金鸡纳树的名字，小姐可知此树生长何方？”

    陈洙一愣，心想金鸡纳树好像是在南美丛林里被发现的，难道此刻叫沃特神父去南美寻找？她又想起后世的青蒿素，倒是中国本土取材的，于是说：“我倒不知此树生长何方，但据说中药里的青蒿，药性与之相似，就是淡了些，效果不太显著。”

    沃特神父闻言点头道：“夫人此言有理，《补缺肘后方》中记载，‘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可治疟疾寒热。’我若将青蒿汁液浓缩提纯，说不定能制成特效药。多谢夫人指点，我一有机会就试试。”

    陈洙和沃特神父两个聊医药聊得兴高采烈，柳铭风却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不知在想些什么。等他们两个说完了，他才开口说：“方才神父提起火药，倒叫我想起一件事来。中国于唐宋年间就发明了火药，后来才传到西洋，可我看书中记载，嘉靖年间弗朗机火炮传来我朝，时人见其犀利无比，十分赞赏，后来军中的火器，也多有仿造西洋式样的。为何我国先发明了火药，后来反倒叫西洋人发扬光大？我有一事不明，还请神父指教。”

    沃特神父点头说：“你这个问题，我也曾经想过，倒想出一个理由来，还请柳老爷参详参详。西洋小国林立，长年交锋不断，一国得了好火器，就能在战场上大占便宜，败者不忿，于是重金收买制造火器的工匠，力求造出更好的火器来，以期下次扳回一局，于是者再三，火器自然就越造越好。而中国却是统一的时候多，分裂的时候少，历朝皇帝面临的最大威胁，不是外敌入侵，而是民众起义，这种情况下，当然要把火器收归朝廷，禁止民间仿造。偶尔有北方游牧民族入侵，可骑兵来去如风，火器装填缓慢，对阵中用处不大。没有需求自然没有动力，这就是中国火器发展不如西洋的原因。”

    柳铭风击掌赞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神父大才，柳某佩服，以后还要多多请教。”陈洙也不由得点头，竞争比垄断更有利于创新，这倒是真的。

    沃特神父连忙说：“哪里哪里，在下的一番不成熟的见解，倒叫柳老爷见笑了。”

    柳铭风又说：“火器于骑兵对阵中虽然用处不大，却是守城利器。天启六年，袁崇焕于宁远大战中使用火炮，大败敌军，连敌酋努尔哈赤也重伤身死。可一年后建奴卷土重来，竟也学着用起了火炮，一时竟成了城上城下大炮对轰的局面。建奴火器不精，最终败于我手，可我担心将来建奴弄到更好的火器，到时候大明朝就岌岌可危了。”

    沃特神父叹息说：“火器犀利并非人间幸事，一旦使用就会杀伤众多，有违上帝的教导。拥有火器的一方虽能一时居上，可焉知他日不会被对方学了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陈洙闻言连连点头，武器的发展并非人类的进步，看看后世原子弹造成的悲剧就知道了。

    三人又相谈良久，眼看天色已晚，陈洙与柳铭风二人便向沃特神父告辞。正要离去间，旁边的一间地下室却门一开，走出一个带着铁面具的怪人。两人都是一愣，沃特神父连忙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徒弟。”又叫他送两人出门。

    上马车时，陈洙身子一偏，险些跌下车去，那铁面人眼疾手快，伸手将她扶住，陈洙向他道谢，他颔首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