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守门人
怀恋过去的事是——枯了的葵叶；雏祭的器具；在书本中见到那些夹着的二蓝以及葡萄色的剪下的绸绢碎片；当时曾十分相好的人的信札，在下雨觉着无聊的时候，找出来看；去年用过的蝙蝠扇；明月之夜。 感人的事是——苦竹被风吹着的傍晚，或是夜里醒过来，这一切都让人觉得有点哀愁；相思的年轻男女，有人从中妨碍他们，使得他们不能如意；山村里下雪；男人或是女人都很俊美，却穿着黑色的丧服。 由远而近的东西是——极乐的净土、船的路程、男女之间。 直过去的东西是——扬帆的船、一个人的年岁，春、夏、秋、冬。 紫姬一边看着日本平安时代才女清少纳言写的《枕草子》，一边在品味着书里的这些话，沉浸在充溢着灵性与飘逸的思绪之中。 她忽然在想，如果毛毛看到她预先的留信，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毛毛又会如何揣测她的心情和用意？他能理解东瀛女人恬淡、素雅中的暗示吗？ 她已经派最贴心的中年管家鹤子等在门外了，只要毛毛一到，就引他进来。可是，她从“人约黄昏后”一直等到“月上枝头”也没有等到毛毛的踪影。她心里不由有些暗自着急，难道毛毛不懂女人的心理？难道她表达的不够明显？ 她穿着淡紫色的衬衣，外面又套了件白袭的罩衫。天气虽然寒冷，紫铜火盆里的炭火却将整个屋子烘得温暖如夏，身上甚至还有一些微汗。 她喜欢紫色。 喜欢紫色所代表的高贵和奢华、神秘与庄重、神圣和浪漫。紫色与白色罩衫相配合，更变得优雅、娇气，并充满女性的成熟魅力。 没有一个武士能够抵抗这样的魅力。 毛毛能，因为丰臣秀吉曾神秘兮兮地亲口告诉他：“如果要想活得长一点，最好离这个女人远一点。” “如果没办法离远一点呢？” “那么你就最好准备一口棺材。”秀吉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这里倒有一口上好的檀木棺材，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送给你。”他叹了一口气：“谁让我们快成为朋友了呢。” “你自己留着吧。”毛毛也叹了一口气：“我还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朋友，一门心思把我往火炕里推。” 秀吉说：“难道你以为我是让你去送死？” “是的。” 秀吉说：“你觉得，活着容易，还是死更容易？” “当然是活着容易。” “你错了。”秀吉正色说：“要让一个人死是很容易的，一把刀切腹就够了，可是，要让一个人好好地活着，有尊严地活着，为责任而活着，必须要有极大的勇气和毅力才行。” 他说：“我把难的事情留给自己，把容易的事送给你，难道不是把你当成朋友吗？” 毛毛肃然：“谨受教!” 寒风凛冽，明月如水。满天的细雪如雨，在风中，无声地飘落。 鹤子拿着一盏行灯，孤零零地静静站在门口，表情却似午后阳光下的老猫一般庸懒满足，时光在此刻静止。 她似乎睡着了，她在风雪中穿着单薄的衣衫竟然也能如雕塑般入睡! 四寂再无人，仿佛紫姬住的地方根本没有任何守卫，随便那一个人都可以进入。今天早晨，刚起床的时候，紫姬一边穿衣，一边问服侍的鹤子：“今晚的守卫是如何安排的？” “我安排的是第七组。” 紫姬点点头：“大门又是谁守护呢？” “就我一个人。”鹤子解释说：“我怕他们太累了，就替他们把把风。” 紫姬立刻觉得非常满意——因为只要有鹤子在门口把风，一只鸟都很难飞进来——她对鹤子下的命令本就是：“今晚除了毛毛，就是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进来。” 鹤子没有问紫姬为什么会半夜约一个男人见面，不该问的话她从来不问，这也是紫姬最满意的地方之一。 鹤子是一个很和善，见人就“哈依、哈依”弯腰的人，曾有人不屑地对紫姬说：“在战乱时代，rou弱强食，你却为什么这样器重一个只会点头哈腰的善良人？她能为落日城争得什么地盘？” 紫姬反问：“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会告诉别人‘我黑’吗？” “不会。” “所以，你看到的只是表面的，一个黑心的人绝不会告诉你她很黑。”紫姬回答说：“她并不善良，她善良，只是因为她一时弱，没能力行恶。” “即便是一个社会中最最弱势的一群被凌辱者，在可以被其凌辱的人面前，也是禽兽。”她解释：“鹤子就是如此，她一旦有了能力，有了机会，会比其他人更疯狂、更没顾忌，更无耻，也更可怕。” 她总结说：“这个人在我面前是弱者，她在其他人面前则是不折不扣的禽兽。如果说，石兵卫的嚣张在表面，七婆婆的凶恶是在脑子，这个人的残忍则是在心里。” “我明白了。” 那人又问：“鹤子跟了你几年了，你知道她是那里的人？家乡有什么人？” “我不知道？” “她的武功如何？” “不知道。” “她有什么爱好、习惯？” “不知道。” “她的私生活如何？” “不知道。” 那人一脸惊讶：“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居然敢如此器重她？” “是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紫姬淡淡地说：“我只知道一点，就是她很有用，仅此而已。” ——有这一点已足够，所以，有鹤子守在门外，紫姬比谁都放心。 鹤子心里却一点也不轻松，甚至沉重得有些压抑，脸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笑容。紫姬觉得有些奇怪：“你在担心什么？” “我在担心太平静。” 紫姬笑了：“平静有什么不好，你真是瞎cao心。” “我宁愿混乱一点，也不愿意太平静。”鹤子解释说：“有一种混乱叫‘无害的混乱’，无论怎样乱，只要没有乱了人的心性，只要在可撑控的范围之内，就不会引发重大灾难，就不会让生灵涂炭，让人措手不及。而有些平静看起来是有秩序，但其中暗藏的刀光剑影的灾难和风险，却是令人不寒而栗。” 她眼中露出一丝忧虑和恐惧：“乱还好一点，可以让人看出一些端倪，现在的形势，却如同暴风雨来临之前，出奇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里没底，让人不安。” 紫姬心里也有些发毛。 鹤子说：“根据情报，有两个人，潜伏在暗中，我们要当心。” “那两个人？” “一个叫雨心。”鹤子说：“我只知道她是德川家康手下的一位中忍，其他的甚么也不知道。” 紫姬没有问，因为她相信，如果鹤子说不知道，那就一定不知道。鹤子继续说：“但是，我知道一点，就是她一定就在落日城附近，我还知道另一点，就是这个人极有可能是今后我们的主要对手。” 紫姬点点头：“那么，第二个人又是谁呢？” “这个人我们惹不起。”鹤子说：“他就是石田三成奉行大人。” 紫姬皱了皱眉头，仿佛不想听到这个名字，这个人的地位很高，经常以势压人，她说：“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嗯，我们也该有所作为了。”鹤子说：“我们不妨先打草，把蛇惊出来。让对方乱，让对方先出错。” 她笑了笑，悠然地叹了一口气：“你放心，无论多么聪明狡猾的狐狸，都有露出尾巴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