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一双男人的大手拨动七弦。金徽玉轸,蛇腹龙鳞,八宝灰调入漆身,斑驳的老琴琴脊如月,四个泥金篆字像闪电一样亮起,劈破这浑噩天光。 风雷在凤沼,环佩在龙池。九霄环佩,世间神品。它是琴中的帝王,霸气能主九州战局,琴声之中曾取名将仙巫头颅,曾唤起沉睡死灵踏天而战,多少英雄折腰在它纤柔冰弦之下。江山易色,苍生离散,天下兴,天下亡。一曲琴歌,掀起惊涛骇浪。 可是此刻巫皇十指弹响七弦,悠悠飘扬而起的是一支柔和、舒缓、夏日流水一般温暖的乐曲。琴声从黑袍传人手中弹出,却不含丝毫法力。魔琴九霄环佩它现在只是安安静静地唱着一阕无字歌: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那是诗三百邺风中一曲有女同车,是很多年以前一个女孩日日夜夜听熟了的声音,十二岁之后,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再也没弹过别首乐曲。 漫漫时光,只有这支古老缠绵的琴歌就这样不动声色地、缓慢而安静地淹没了她与他的流年。在琴声之中,一个小小婴儿是这样一年年变高变美,长成折翼山上一朵青莲花……那些草庐、古木、云海、飞鸟,那些一根根燃烧成灰的线香,那些亲手烹调的饭菜,夜晚的烟花,布袍上的针线,那些山风与木叶、碣石与流水、黑夜与白天……那些……相依为命。 那些琐碎絮叨着的、不能重来的故事。关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他们说,所有的故事,都是骗局。 可是我的青袂,你知道这不是真的。你听琴在唱歌。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将翱将翔…… 琴声反反复复,缭绕不散,像一群白鸟扑打着翅膀恋恋飞远,四面八方散落在深谷里。它歌唱着一个温柔的好姑娘,她像花儿一样美。 天亮了。琴声在苍茫曙色中,一直沉下去。 血龙鹫口中弹出两根尺半獠牙,穿透了老人的胸膛。狞厉魔面淌下双行血泪,那么浓,那么红。 炽热的通红双眸燃烧在它脸上,就像鲜血和火焰。魔眼俯视被卷在舌底的男人,闪耀着地狱里的火光,血红眸子……越来越浅,越来越淡。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仿佛发生了什么不可解释的奇异变故。地狱战火陡然熄灭。两排浓密纤细的长睫像沉睡十年的蝴蝶苏醒振翅,在尸山血海之上颤抖着,轻轻扬起。 一滴透明水珠铮然一声,落在琴弦上,溅起破碎光明。琴歌微一停滞,依然滔滔流淌下去,有女同车,缠绵刻骨。 赤红霞光中那老人仰起面,泪水沿鼻翼滑落,渗入一把长髯,无声无息。十指在弦上奔腾跳跃,一遍又一遍——那女孩她终于听到! 青袂,我在这里,我永远在这里弹着这首歌,直到……你回来。 你终于回来了,我的青袂。 眼泪像一场汹涌暴雨,止也止不住地洒下来,打湿了七弦琴,打湿归人全身衣衫。浮生大梦一朝醒,那个姑娘她所有的冤屈、怨愤、相思和苦痛尽情化入泪水。 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师父……迷风。 人面蟒身发出蒙蒙光辉,那氤氲柔光不染片翳难画难描,比最干净的泉水还要清,比最新的竹叶更嫩,就像十年前的折翼山上最晴好的天气里,没有半缕云丝的时候,天空的青色。血龙鹫庞然巨躯在柔光中如水消融。她口不能言,然一场沉默痛哭,化解了十年爱恨。魔兽狰狞面孔上密鳞丛丛散去,显现出宛若花朵的洁白容颜。 一双清澈透底的绿眼睛睁开了,照出他和她的灵魂。尖锐的钢管叮叮当当,散了一地。两个人影飘飘自半空坠落下来。 迷风爬过骸骨堆,从尸山血海之中抱起那个姑娘。青袂,她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他头发都白尽了,她还是那么年轻美好。一个细腰长腿、轻盈如羽的姑娘,像一头矫捷的小野鹿。然而她冷玉般的肌肤上到处是深深伤口,血洞如鳞,惨不忍睹——十年来活取胆汁鲜血,她受的是生不如死之苦。 她张开眼睛瞧了瞧他,又无力地闭上。熬过地狱生涯终于等回了那个男人,而她已对他说不出一句话。迷风拼命搂着她,像要将她揉进他身子里去。他的手穿过一丛浓发,触到姑娘赤裸脊背,两条深可见骨的长长伤痕。她那么瘦,肩胛凸出一对高耸的蝴蝶骨,仿佛生着无形的翅膀,随时振振欲飞。 可是她再也、再也飞不起来了。腥冷的液体从那两条阔大伤口中源源涌出,沾湿了他的手。迷风提起手掌,看到满掌碧血。十年前是他亲手斩断了她的翅膀,折翼山顶下起一场绿色大雨,他给她的伤,历尽十载噩梦,至今不愈! “青袂……”老人把女孩紧紧搂抱在胸前,他想昂首长号,发出的却只是破碎嘶音。他哭不出来,一如那年在天地尽毁、战神出世的末日,千千万万人没有一个听得见这男人深埋的悔恨,铭、心、刻、骨。 什么都晚了。迦罗那迦已折了翼。 再也不能将翱将翔。 然而七派盟军中爆发出一阵惊呼。被悲愤的盟友团团围拥中的白虹使遗体毫无预兆,如诈尸一般直挺挺地站起来。众人来不及欢喜或是惊骇,楼肇煌轻轻分开人群缓步跨出,白袍随风拂动,道骨仙风依旧飘逸逼人。他像是睡了一长觉醒来,还有点困倦,迎着晓日轻轻转动脖颈,打了个呵欠。 他举手抚上面颊。德高望重、不苟言笑的蜀山仙师摸摸鼻子,又拉了拉一部飘扬银髯,仿佛凭空对自己的身体发生兴趣。嘴角挑动,露出个调皮、轻蔑、满不在乎的天真笑容。 武当清玄道长紧紧盯着那只清癯的手。手背筋骨毕现,显示出执剑几百载的功力,洒落着浅褐色的寿斑,然而无名指微微翘起,如同一个青春女子对镜晨妆,一股自然而然的妩媚之态随手流露出来——这暮年老者,他对自己的容颜实是爱惜不已。 清玄道长突然拔剑大喝:“大家闪开!这个人不是白虹使!” 七派门人闻言齐齐退开数丈距离,亮剑出鞘。 几百双眼睛注视盟军首领,严神戒备。 白虹使不屑地瞟了众人一眼,皱起眉头:“唉,居然是这老头的皮囊……先将就着用吧。不用躲,我老人家现在没空搭理你们这帮废物。” 他像个刚得到新玩具的孩子,自己把自己逗得兴奋起来,咯咯笑个不停:“我老人家……我老人家,哈哈!除恶盟听令:与本盟主闪开了,让路。” “妖人!把身体还给盟主!” 他对身后喧嚣的叫骂与刀剑撞击声置之不理,径自大步迈向北斗石阵。走得越近,面上笑意愈浓,白虹使苍老深邃的眼眸里,竟然泛起娇羞又狡黠的神色。 他注视着阵中一男一女,轻声说:“迷风,你终究是得不到青袂的。我听到她告诉我,她的心不愿给你。” 血魔契,需择斗柄南转之夜,由血统纯正的萨卡族人自愿将血亲献给迦罗那迦为祭。 彼时生死逆转,时光倒流,男体女身交互错位。在七星翻覆的时刻,北斗法阵中一切违背天道规律的异变都会发生。 献祭者的rou身自此刻起将逆着时间反溯生长,这便是苗丹身形萎缩的原因。不只是外貌上的缩小,十年之中,苗丹确实已变成*之身,体力亦如孩童般弱小。如果不是今夜rou身被毁,他还将继续逆长下去,缩成婴儿、胎儿,直至还原为最初的父*血,rou体彻底泯灭。那时他的元神就不得不寻找一个新的宿主,把这过程再重复一遍。但是显然迷风令这一切提前发生了。 苗丹粉身碎骨之时,元神趁白虹使为琴波冲击暂时失神昏迷之机侵占了这具rou身。此时他寄居在白袍老人体内,阴恻恻地把血魔契最后的秘密细述出来。 “老天也看不下去你这样的叛徒啊。北斗南转,何其罕见的异象,千万年也未必赶上一次。你知道么?你走的那天,我真的绝望了,长老们说这是天要亡我萨卡,除非北斗南转,灭族绝种的命运怕是谁也无法挽回。可是几个月之后北斗真的南转了,哈哈……那一天我就知道,这就是我苗丹来人世一遭的使命——老天要借我之手,惩罚你这个无信无义的懦夫。” “别再自欺欺人了,迷风,其实你清楚你注定不是我的对手。因为战神之心,在我这里。” 老人清癯的手按在白袍胸口,楼肇煌,或者苗丹缓缓吟诵,仿佛胜券在握的沉着。 “南斗主生,北斗主死,七星逆转,生死倒流。天象异变之下,死了的都活过来。迷风,你应该感谢我。若没有我,你和青袂见不上最后一面。迦罗那迦与圣女的灵魂无法并存于一具身躯。十年前她真的死了,是你亲手杀死了她,是我让她复活。十年来青袂一直活在我身上,现在也是。不然你以为她凭什么变回现在这样子?”
他说了很多话,迷风却只是垂首紧抱青袂,不发一语。他的手颤着抖着,在她背上摸索——啊,她瘦弱的身体里怎么可以有这么多、这么多的血……像是怎样也止不住了,滔滔碧血从她肩胛伤口狂涌而出,是一面绿色小湖将他与她托在中央,冰凉的、静静细涨的春水……如同少年时在江南的记忆。 浓密青丝与老人的白发交缠在一处,裹在她脊背,浸得透湿。 迷风拨开湿漉漉的发丝,亲吻她的额头,忽然笑了。苍老容颜,神情凄迷温柔。 他说:“青袂,我们终于一样啦。原来你和我,都没有心。” 原来交换血魔契的最后步骤,是借助北斗逆转的生死夹缝,以血亲活祭为引,迫使迦罗那迦吐出——它的心。 食我神胆,筋骨为裂,饮我神血,肝胆如月。战神的胆汁鲜血代表勇气和杀戮的狂暴,而心脏吞入人身,带来黑暗神力。原来三百年殚精竭虑共谋辅佐,萨卡人到底还是对他这个外人留了一手。他现在才明白。 他明白苗丹没有说谎。战神之心,真的在他体内。 他吃了她的心。青袂的灵魂,只能依附在他的灵魂上。 苗丹不在,青袂便也不在了。他不看那个胜券在握的对手,像一头不肯面对强敌的鸵鸟只顾埋头用力亲吻着她,用尽他全身气力。 仿佛只剩眼前一刻,以后他再也亲不到她了。 苗丹扬手一招,湛霜剑平地跃起飞入手中。他挥臂划过虚空,弧状光明之中白袍飘动。 “我现在不恨你了。因为我已经赢了,黑袍巫皇已被杀死。你只不过是个爱欲迷心、毫无作为的糟老头,不值得我放在心上。我要的,是整个天下。”他微笑道,“不如我们各取所需。我放你带她走。你知道我可以无止尽地更换rou身,我有个不死的灵魂,你就可以和她千年万代地厮守下去。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你想清楚,青袂是活在我身上的,若没有我,你依然只能得回一头妖兽——那时可就不是魔神了,她会变成一具失心的魔尸——血龙鹫变成了僵尸会是什么样子,世上还能剩下几个活人,你想想吧!” “怎么样,我的杀神救世的大圣人啊,你是要这天下生灵涂炭呢,还是要跟你女人好好过日子呢?想想吧,想明白了,告诉我。”他悠闲地转动着剑柄,仿佛半点也不焦急。 迷风从女孩的黑发中抬起头来,让她倚靠在他胸膛上,双手环抱住她的身体。 “我要青袂。”他坚定地说。 苗丹笑了笑,转过身去。白袍凌风,凄厉的龙吟声中挟裹着剑芒似一道闪电凌厉地扑向盟军阵营。 “这江山,得换个主儿了!” 剑弧划成雪亮长虹横空推涌,如怒潮奔腾横亘数里,势不可挡地拦腰向人群截去! 突然之间,这片席卷一切的光明就此定格。如同太阳落到了地面上,熊熊吞吐的光焰刹时凝冻。 那一瞬间,喀念什峰顶的所有人都被凝冻在当时的姿态中。似乎有一只大手,掐住了时间的脖子。 是一声巨响平地炸开,仿佛沉埋地底的雷霆冲破了九重黄泉,碣石崩裂,毁天灭地,那风雷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直炸上天去! 撼动山峰的巨声里七根法柱喀啦啦摇晃一阵,齐根断裂。像七个死去的巨人,带着柱顶一双神翼骨骼,四下里轰然倒地,砸起滚滚烟尘。北斗阵中如山骸骨飞腾成一场浩大的灰雪,呼啸狂舞,充塞了整个天地。 人的遗骨,人的怨恨,神的遗骨,神的怨恨,终于都化为尘土。 遥远的地方那袭白袍冻结在灰色大雪中,悬空不落。迷风透过尘烟望着那个背影,一缕rou眼不见的烟气自白虹使的身体中抽离出来,融入滚滚升腾的尘雾,再无痕迹。这一次他知道苗丹是真的从此去了,不死的元神已被打散,散成灰,散成了烟,任凭轮回百千亿遍,都不会再次出现。 这个灵魂,永远消失。他的面上无喜无悲。 在灰烬与废墟之中,九霄环佩静静地横在他膝前。七根琴弦,弦弦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