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那一天我站在折翼山脚下,终于把这个故事讲完。 这漫长的、漫长的故事啊。如同她幼小的身体还在我怀中,那些风声呼啸的漆黑夜晚,她揪着胡子咯咯撒娇,她说师父我不要睡,我想听师父讲故事,于是我就挑亮灯火,一字,一句,从黑夜,到黎明。 从钱塘以东,到雪域之南。千万里旅途中,始终在心底沉默地向那个不肯入睡的小女孩子叙述着一个故事,看着她从小小婴儿慢慢长大,颜如舜华,将翱将翔,逐渐长成折翼山上一朵青莲花。 十八年。每一点,每一滴,每一昼,每一夜,每一弹指,每一刹那。 无论日升月落风号雨啸刀兵如麻,这段穿越神州大地的艰难旅程,仿佛只是一条黑暗的幻觉隧道,黑暗之中有无限温柔。我看到她是这样一点一点地长大了。我得给她讲故事,讲一个关于战神的传奇,就像一个好脾气的男子安抚他手心里扭来扭去不愿睡去的宝贝。 就好像,她还在。 纵使抬头只见苍茫山脉绵亘延伸,大海一样辽阔的丛莽覆盖着起伏峰坳,如此深远孤寂,仿佛任何生命投进去都激不起半丝回响。山脉之间有赤红云雾缭绕,淡淡腥气弥漫,掩映着两座遥远的峰峦,它们高耸入云,犹如一对振翅欲飞的鸟翼,森林是它们华美的羽毛。还是旧时模样。 西边的喀都什峰千年万载孤独矗立,而东边的喀念什,折了翼。 赤红色云雾是很浓厚了,黏稠地顺山巅滑落下来,像一些永不凝结的血迹缓慢流淌,淹没了双脚。在那红雾里浮动着无数死灵张口瞪眼、徒劳地啃噬着地面的面容。它们纠结在一起团团滚过,掩住一片爬行于茅草根部的细密网络。只有巫师的眼睛能够看见这些微微发光的白丝线。 萨卡人的巫术,这些年来并没多少长进。 我低头看着这片丝网。然后抬起脚,用力踏上去。 一阵尖锐的呼号突然响起。似兽非兽的啸声回荡在崇山峻岭间,一批手握战斧、裸露着上身的汉子仿佛传说中天降的神兵,自丛莽中、岩壁里爆发凸起轮廓,金刚像一般凭空出现。 “我是回来找人的。” 我对守卫战士们点了点头,心平气和地说道。 年轻精壮的小伙子们对于一个汉人老头嘴里吐出流利的萨卡话似乎有些惊讶,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迅速作出反应,只一瞬间,棕色皮肤的高大身躯在我四周形成壁垒。 为首的战士紧握巨斧,警惕地盯着我:“什么人?来干什么?” “我要上喀念什去。”我再次强调,“我只是回来,找一个人。” “你从哪儿来?” 唉。这些年轻的守卫们拥有猎豹一般的警觉、熊罴一般的强壮,却就是不能好好沟通。我不得不第三次重复:“在喀念什,有一个女人。以前我不小心失去了她,现在我回来找她。这一次我一定要带她走。” “喀念什没有女人。”守卫说,战斧环绕成寒光凛冽的圆圈,“那儿不让女人去——你到底是什么人?!” “谁说那儿没有女人。有的。你们把抓来的女人和孩子带上喀念什,在那里杀死她们。这十年来,你们一直在做这件事。她们就是证人。”我指着脚边红雾里滔滔流动、无声嚎呼着的死灵脸孔,“你们杀了她们。你们把喀念什变成亡魂出没的地狱。” 在那座山峰顶上,囚禁着死去的灵魂。 透过萨卡战士惊愕愤怒的面容,透过茫茫云雾、森森林莽,透过千仞绵延山脉与不可逆转的流年,透过这世上空间和时间的一切距离我看见她。 十年前的一个姑娘。 苍白瘦弱的姑娘,她背上有巨大伤口,源源涌出碧血。她被绳索粗暴地反剪双臂,五花大绑悬吊于七根石柱之间。酷烈日光照耀着她低垂的头颅,那姑娘就像死人一样,一动也不动,任由一头长发披到胸前。战鼓咚咚,响彻在脚下。 食我神胆,筋骨为裂。饮我神血,肝胆如月! 没关系了。随便他们怎样对她,也没关系。反正她已经死了。 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从今以后,那个叫迷风的人,已经死了。 被吊在石柱上的姑娘缓缓抬头。浓密黑发间露出她的脸,像一朵枯萎的荼蘼花,呆滞失神的双眼望向山路上一袭飘飞黑袍。那天他拂袖而去,永不回顾。只有赭红色的人群像大海一样涌上来,喧嚣与战歌淹没了她。 她就这样看着他走。两行血泪从绿色眼睛里流出来,然后它们越来越红,越来越红,终于像鲜血或者火焰一样红。 这就是十年之前,被称为黑袍迷风的巫师离开折翼山的时候,停留在他眼里最后的画面。 在茫茫血海中央,炽热的通红双眸燃烧在她脸上。
那姑娘宛如花朵的洁白容颜,生长出一丛丛鳞片。 “你是大祭司!你是……你是迷风!”手握战斧的萨卡青年看着我解下背上布囊,不由惊呼起来,“你是那个会弹琴的汉人巫师!但你不是早就已经……” “是。我是迷风,折翼山从前的大祭司。他们说得没错,十年之前,我确实死了。可是孩子,你知道吗,有些时候,死去的人也会复活。” “是你帮我们召唤战神的对吗?长老们说,没有大祭司迷风,萨卡人就无法拥有迦罗那迦、就不能打赢那些汉狗。你没有死,那很好,你现在回来……你是跟萨卡人站在一起的,是不是?”战士迟疑而希冀地说,“长老说你是萨卡人的英雄,十年前你召唤出了战神迦罗那迦。” “我召唤出了迦罗那迦。” 我轻声重复。 我当然不会忘记。我怎能忘记。十年前是我亲手召唤出了迦罗那迦。就在这座山,这样的天空下,整个中原局势开始逆转,血腥神话绽放。西南大荒,战神出世。 而我的青袂,死了。 “你相不相信,时间是可以倒流的。” 我对萨卡战士说。左臂横抱着破破烂烂的七弦琴。一块朽木和一个衰迈的老头,居然还敢放如此大话,真是可笑。但战士们神情凝重,他们拥有野兽般可以嗅出战斗先兆的本能。 包围圈不动声色地缩小。斧刃银光闪耀,密丛丛竖立起来,做好随时劈砍的准备。 “以黑暗帝国的王冕之名,我要命运停下它玩弄傀儡的手,我要死去的人活过来,我要饮干这血海,让九天洪荒、十方诸佛都看到——我要你们收回战神,把那个姑娘还给我!” 百柄战斧同时斩落。我的手指拨动琴弦。风暴之中,仰首望向云雾弥漫的喀念什。那儿就是埋葬青袂的坟墓。我知道她一直在那里等着我,回来救她。 ——凭借我的双手。今天就让死者复活,时光倒转。 让一切过去的和遗失了的,都重新开始。 青袂。我是你的师父迷风,那个答应过会一直保护你的男人。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