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我似乎睡了很久很久。 醒来的时候,我见到环佩。 我的妻子还在。她像一只永不离弃的蝴蝶停留在瓦砾与血泊中央,她说过无论如何她总是跟我在一起,她不会食言。 我就在遍地瓦砾与血泊中央撑起身来。红鸾禧从那天开始不复存在,它变成一座废墟。我越过断裂的金绘朱梁,越过鸳鸯瓦和合欢床的残骸。江南最繁华的风月幻象在倒塌后化作刀山剑树,一步步刺穿一个男人再也站不起来的腿。 那一天北斗隐没,曙色灰蒙蒙地包围而至。我不知道那算是光明还是黑暗。这般灰色里,我是以膝行走,翻越一整个地狱的距离爬到她身边。 我的妻,我孩子的母亲,那个温顺多情的女人静静地守候着我,如同每一次我熟睡后缝着襁褓,长长的线在她指尖来回。像天下一切勤俭持家的妻与母,她把所有说不出来的爱恋都缝进针脚,多少个漫长夜晚。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拖着血迹爬到她脚下。天光渐渐亮起,照着她的脸。我的环佩坐在战场之中像坐在闺房一样静好,低眉顺目含着笑。天下最好的画师也画不出一幅这样的仕女图,她的身姿如春月杨柳。只是她微微蜷着脊背,挺拔的双肩向内收拢,仿佛小心翼翼地在保护着一些什么。 她的右手放在高*起的肚子上。不仔细看,都看不到那只手。它是这样当心地深藏于层叠拖地衣褶中,五指蜷缩似一只躲在巢里的胆怯的雌鸟,张开小小羽翼,护住它的幼雏。 我们的孩子,还有一个月就要出生。 直至今日我依然相信,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曾经看到过那只扶着肚腹的手。 因为我是永远没机会看到太阳的、那个孩子的父亲。 我用尽全身气力,抬起手臂。我的妻子累了,她是一个刚刚经过彻夜恶战的即将临产的母亲,她需要男人的臂膀保护。 我的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紧紧搂住她,管它千夫所指万剑加身,我得和我的女人抱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我要抚摸她。 我拼命举起手臂,去拥抱我的妻儿。我想对全世界的人大声说,迷风不是魔鬼,不是人人避如蛇蝎的黑袍巫师,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女人、至少还有她一个人始终陪在我身边,她是我的亲人是我永远不会伤害的人她愿意为我生下孩子——她即将为我生下孩子,她肚子里是我的儿子一个无辜的婴孩你们看见了吗,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我的手轻轻抚上她冰冷的面颊。笑靥如花颜如玉。 忽然之间,环佩的脸在我指尖下碎裂。 茫茫若飞雪,空虚如这个疯狂的浮生。我眼看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美好的面容像一场灰色大雪刹那粉碎飘逝,被风吹向四面八方,再也拾不回来。 我的环佩变成了一座灰烬雕像。手扶着肚子,跪坐在废墟中央。一具完美的名瓷,冰纹在眉心轻绽,沿着每根线条迅速爬行。然后,怒放。 当旭日升起,灿烂金光里让我看到她,是这样无可挽回地离开。她给过我承诺过的一切,灰飞烟灭。
你以为我会忘记。在那个日色明晰的清晨,我的妻子她是怎么死的。 我永远都会记得,跪在废墟中央伸着双臂,那茫茫的灰烬是怎样飞舞环绕,打在我脸上。那是我的妻子和孩子。第一线阳光之下,他们如此残酷地破碎在我眼前。 现在我想问问你们,你们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君子们,我想问问你们我的妻儿他们到底有什么罪,他们活在这个世上究竟碍了谁的事,使你们非杀了他们不可? 就算再过三百个三百年,我也不会忘记。我的环佩和她肚里的婴儿,是你们杀了她们——你们杀了她们——杀死了她们! 你们所看见的,是一个丈夫,和一个父亲。三百年前他没能力保护老婆孩子,三百年后未必他还这么窝囊!这张琴它沉默了三百个年头,只为等待今日,替它真正的主人复仇。 蜀山蕴天阁玄水仙使,或者扫南王师莫大帅。你听清楚了:我是一个黑袍巫师,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我听不懂你的大道理。 既然你们都说迷风是个没有人类感情的妖魔,那么他就是。 我不懂什么是正,什么又是邪。那都是你们说的,我再也不相信了。 我只知道,谁害了我的亲人,我就要杀了他。 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