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粉墙被烟火燎得灰黑,墙上映出一个人影。 那人在我背后说:“老先生,打扰了。” 我委顿在墙下,花了好大气力抬起头来。 “是董公子啊。”我看了他一眼,头又耷拉下去,“您不是在叫老儿吧?” “晚辈正是特来打扰老先生的。” “我?公子开什么玩笑,我是个老叫花子,可当不起您这么客气……公子找我做什么,您想听曲子么?若能……若能赏口吃的,老儿求之不得。” 主顾上门,我这双昏花老眼也不由得亮了。尽管饿得站都站不稳,仍勉力扶墙爬起,擦了擦几乎糊住视线的眼屎。 “公子想听什么曲啊,十支曲换半碗米汤,您意下如何?要不,二十支也行。” “董若极叩谢老先生大恩大德!” “哎,哎,您这是干什么?” 我吓得叫起来。董若极竟扑通跪倒在地,冲我磕下头去。我哪拦得住这年轻力壮之人,只听砰砰有声,他已连行三次叩首大礼,额头差点挨上我泥污的赤脚。我向后缩去,脊背抵上了墙。 “晚辈心中明白,这些时日多亏老先生省下自己口粮,救了拙荆性命。她这一道上一直病着,若非先生援手,久病之人没有吃的……只怕纵然保得住小女,拙荆也早已……”董若极仰脸望着我,目光清明坚定,“晚辈与拙荆夫妻情深,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能独活。老先生是我一家三口的救命恩人,晚辈无以为报。” 我连连摇手:“公子您敢是饿得发昏说胡话了,老儿还想问您讨吃的呢……您不想听曲就明说,老儿也不敢纠缠,何必如此。我不过是个老叫花子,有吃的我还不吃啊?疯了,我……我才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搭上我自己……” 最后一句嘟囔得很含糊。我怕他打我。董若极想是没听见。 “晚辈看得清楚,恩人又何须掩饰。老先生,我知道您宅心仁厚,施恩不图报,到此地步,若极也再无别物可报答您老。今日城中存粮已绝,连一粒米也不剩了。看来我们都是逃不出命去的了。虽然如此,您这番仁义晚辈铭感于心,若不当面给您磕几个头,我死了也不闭眼。” 年轻人诚恳之极。我晃了几下,贴着墙,身子又溜下去,堆作一团。 “好人哪……你媳妇也是好人,闺女也好,唉,你是个有福的啊……这城里真是一粒米也找不出来了,他们在屋里打架,那帮兵把人家打死了。我是听不下去了,出来透透气,透透气……” “侥天之幸,晚辈一家三口战乱之中总算不曾失散。便是如今要死在一处,倒也好。老先生,没别的可报答您。倘若晚辈先走一步,那也算了。要是您老……晚辈自当携妻女执孝子之礼,好生送您老人家入土为安,身后之事,请您放心。” “多谢你一番好意啦,你是好人。不过死在哪儿、埋不埋的,也没什么分别。唉……”我叹了口气,“董公子,你若真想报答我,不如替我画幅画儿吧。” 董若极微露诧异之色,但仍恭恭敬敬答道:“恩人吩咐,敢不从命。然此地无纸笔,又不知您要什么样的画。” 我颤巍巍地立起身来,指着那面破墙。 “就画在这儿吧。画幅仕女图……公子,请你替我画一个女人。对,就画一个女人。” 他脸上反而平静,并不以为像我这样落魄衰朽、眼见快饿死了的老头还想着女人是件可笑的事。放浪不羁、潇洒半生的画师,他年纪虽轻,这世上什么女怨男痴分分合合他没见过呢。董若极拾起半截红砖,用力摔碎在地上,拣取其中拳头大小的一块略磨了几下,握在手中。 “请恩人讲讲她的相貌,我好依样画来。” “她很瘦,头发很长……好长的头发……她不喜欢梳髻,爱穿绿色的衣裳……” 我喃喃述说,仰起头,在血色天空星光下,今夜空气中仿佛又看见那个影子。她就在我头顶上,冉冉飘动像一只鸟。可是我看不清她的脸。她离我太远,太远了。 隔着生死,我再也看不清她的脸。 “我已忘了她长得什么样子。董公子,她是一个很美的女人,是……世上最美的……” 嗤嗤声响不绝,碎砖划于粉墙,落下簌簌屑末。我还没来得及瞧清楚,董若极身形忽动,衣袖飘扬令人眼花缭乱。当世丹青第一人,此刻在我眼前挥洒的那是一只神话般的手。 这连日来动辄下跪哭泣的落难公子忽而一扫颓丧之气。也许有些人真的只适合生存在笔墨之中……就像有的人只能活在琴声里。在色彩与线条的世界中,他是王者。尘土掩埋的光芒,我看见它从他身上迸发。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似兔起鹘落,这幅写意仕女早已完成。 董若极转身,抛去碎砖,那张面黄肌瘦的脸竟也神采飞扬。衣袖一拂,微施一礼,恍惚又是盛世中那个笑傲风月的丹青名家。 “晚辈勉力而为,请老先生指点。” “很好了,很像。”我看着那幅画,在破败熏黑的墙上,暗赭线条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女子的轮廓,“很像。她……她就是这个样子的。真美啊……公子神来之笔,名不虚传。” 那女子她独自站在星光下,长袖广袂,画中似有无形大风扬起一头及踵浓发,三千青丝飘飞在她背后如同巨翼。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真是一幅简略到不能再简略的仕女了。画中人甚至没有五官眉目。我死死盯着她空白的容颜不舍得眨一下眼。可是她的神韵与味道,没有人比我更熟悉。
这是你,这真的是你……老天慈悲,隔着生死今夜又让我看见你。 董若极负手站在我身旁,轻轻地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老先生,您何其有幸,识得这等神仙人品的女子。这是百年难遇的绝代佳人啊。” “多谢公子妙笔。” “不要谢我,我要谢谢您。”画师瞧着墙上以碎砖绘出的、简陋之极的女像,道,“这是我一生中最好的一幅画,只可惜不能带走。不过您说得对,又有什么分别呢……带不带走,都一样。” 我向那面墙走去。我想我要离她近一点,可是走到一尺之外,竟然再也不能前行半步。伸出的手定在半空,微微颤抖。 “唉,她真美、真美啊……” 我的嗓子哑了,嘶嘶作声,只是无法说出半句话。那贪狼的星光、浑浊的血色洒了她一身,我要怎样为她拂去。 董若极道:“晚辈与老先生萍水相逢,相交不深,却也看出您乃是至情至性之人。您如此思念于她,画中人有知,必是欣慰的。” “她不会知道的。”我咳嗽一阵,说道,“她已经死了——早就死了。” “世间恨事,所在多有。”董若极低叹一句,重又拾起碎砖,大步走到墙根前,挥手在画图左侧写下十四个大字,笔笔龙飞凤舞,一股怨愤伤惨之气直欲破壁而去。 我瞪着那两行前朝诗句。倚霞居士的手笔,铁划银钩。黯淡红砖字,字字划在我心上,滴出血来。 在画中人一把张狂飘扬的浓发之畔,他写道: 画图省识春风面 环佩空归月夜魂 只是那女子,兀自仰起脸儿,一任长发衣袂乘风欲举,姿态如同飞鸟,自由自在,逍遥无羁。不知人间无穷恨事。 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后来会变成这样。是么? 我与画师并排立在她面前,久久无言。突然一阵踉跄脚步惊醒迷梦。 远处那小伙子双臂横抱住一个姑娘,跌跌撞撞奔这边跑来,姑娘似乎已昏迷不醒,头发垂落在他臂弯,无力地飘呀飘。 “有灯火了……有人家了!”不速之客喜极而泣,对怀里的女人狂叫,“玉瑚,再坚持一会儿,前面有个客栈!我们到了,你有救了!” 他绊着一块石头,摔了个马趴。姑娘被扔在地下。小伙子连滚带爬将她搂在怀里,喊声像是哭泣。 “玉瑚,玉瑚你别吓我!我们到客栈了……你醒醒!别离开我玉瑚……” 他抱着她向我们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