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五节 时代的碰撞
二五五节时代的碰撞 广西道,南宁府城北邓家桥那边。原本是一片工匠聚集的地方。木匠,砖瓦匠,都有。因为河边上取水和运木炭方便,这里尤其聚集了好多铁匠。前些年最热闹的时候,几百户铁匠聚在这里。从铁锅、菜刀、锄头、马鞍到铁镊子,是城里百姓们买铁器的首选之地。 不过现在,这里却是百业凋敝,只看得见满目的萧条。 大小的铺子,作坊都关了门,死气沉沉的。就是偶尔有开着的,里面也只看到愁眉苦脸的女人,看不到点着的炉子。光着膀子的师傅无所事事地坐在台阶上,对着门前的土路,脸上有说不出的茫然神色。土路两边极为安静,连狗叫声都听不到。这不景气的日子,即便是养一条狗,也是工匠们难以承受的负担。 那道路的拐角处,却停着一停红色的轿子,算是这路上唯一的亮色了。 那轿子停在一家关门的菜刀铁匠前面,两个轿夫都穿着一身干净的新衣服,顾盼间有几分得意。有几分不耐烦,想来是有钱人家的轿子。不过那停轿子,似乎让整个街坊的工匠们都有些难受。轿子所停的地方,隔壁的邻居都是关着门不愿意出来。 注意听的话,还能听到那菜刀铁匠的屋子里,隐隐传来一阵女孩的哭声。 一个女孩哭着求道,“娘,我不去他家,我做点女红,还能养活自己。我不去他家。人家都说他家女人好凶的,有个丫鬟就是被活活打死的。” 好久,才听到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虚弱地说道,“你去他家,有rou吃,有新衣服穿。” 但那个哭泣的女孩声音却不愿意答应,大声争辩道,“那瘸子都四十岁了,过几年他要是病了怎么了,我怎么办啊?” “娘,求你别把我卖给那个瘸子。” 但那个女孩求了好久,都没能打动她对面的亲娘。 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突然愤怒地骂了起来,“你和刘家老2干的好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生了你这样的女儿,脸都被你丢光了!如今南宁府的铁匠做不下去,刘家老2跑到江西投奔表舅去了,你说你嫁给谁去?谁还会娶你?王瘸子收你做个填房,已经是最好的去处了!” “你再哭哭啼啼。我今天就打断你的腿!” 女孩厉声尖叫起来,那老汉似乎发怒了,抡起巴掌朝今天的新娘身上打了下去。女孩在院子里哭着躲藏着,老铁匠追赶着,把到处撞得一片狼藉。不过那女孩的mama突然看到了什么,冲上去跪在地上,死死抱住了那个老汉的腰。 看着停在自己院子门口的一匹大白马,那老汉愣了愣,揪着女儿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 雪白的大马上,坐着一个身穿常服的高大将军。那将军转过了脑袋,面无表情地看着铁匠,好久都没有说话。 老汉被那眼神看得身子发凉,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那个将军马边,又有几匹红色大马骑了上来。几个年轻得吓人的将官坐在那马上,好奇他们的上峰看到了什么,一个个都往院子里张望着。 “惨哩!卖女儿哩!” “大帅,你说好心肠的太平王要是看到这里的样子,会不会把他的机器砸了。” 听到身边将官的话,那个骑着白马的将军没有回答,沉默地跳下了马。 十几个手持鸟铳的大兵冲了上来,笔直的站在门口。似乎是在守卫着几个将爷的安全。不远处突然响起一片中气十足的呼和声, “就地稍息!” “第二队,北面戒严!” 那个将军在门口看了看,朝院子里走了进来。官爷的动作吓得那个铁匠一家人乱成一团,老铁匠在地上爬动着挪开了道路,那个老女人也慌张地跪了下去,忙不迭朝这大官爷磕头。 只有那个泪流满面的女孩依旧是倔强的站在院子角落里,低着头抽泣着。 吕策稍微看了看院子里的样子,就穿过堂屋往后院走了过去。 这个把月都在广西野外测绘地形,吕策今天回南宁,本来是想随意到城里看看,没想到却看到这么一幅经济萧条的景象。站在那个熄了火的打铁棚子旁边,吕策捡起了地上一把半成的菜刀,朝跪在地上的老汉招了招手。 “打铁的!你家这铁,怎么不打了?” “回大将军!” 那老汉突然听到吕策问话,赶紧大声招呼了一句。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一路小跑地奔到了后院里,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回大将军,这些日子铁器价格跌了,比咱家买的铁锭还便宜。这铁没法打了!” 吕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赵源等几个旗总也走了进来,大咧咧看了眼墙角那抽泣的姑娘,邓阿奇瘪了瘪嘴说道,“打铁的,你家女儿挺俊的,你也舍得卖掉么?南海国的铁器是便宜,你这么守着老本行不行,倒不如去寻个别的事情做?” 那个铁匠愣了愣,抬头诧异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将官。 “这位将军说的有道理,不过我们这些老实巴交的铁匠,又能寻什么事情做?” “我十三岁开始跟着师傅学打铁手艺,前后整整学了十二年,才算学会了打一把菜刀。如今我一把年纪了,哪里还学得到别的手艺?” 邓阿奇瘪嘴说道,“广西军镇一直在招人去南海国做工,你不知道么?” 那老汉听到这话,把头低了下去,没有说话。 那个正在哭泣的女孩不知道什么走了进来,听到邓阿奇的话大声说道。 “我愿去南海国!” 那个跪在地上的工匠突然发怒起来,转身大声喝道,“你个要死的!你连南海官话都不会说,去那边寻死么?” 那个女孩却不肯听话,噗通一声朝邓阿奇跪了下来,“将爷,我去南海国,你把我带去南海国吧。我只要有活干能吃饱饭就行,不怕被人欺负。” 邓阿奇咧嘴笑了笑,打量了那个女孩几眼,没有说话。 赵源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铁匠父女,皱眉说道,“大帅。那太监王坤天天在部队里说南海国货物祸国殃民,士兵们都有些信了。” 邓阿奇伸了个懒腰,咧嘴说道,“那太监真麻烦,你们都太好说话了,他就怕我,见我就躲。哪天我找人揍他一顿,他就老实了。其实要我说,我看这些工匠破产挺好的,不乱起来,我们怎么有仗打呢?” 没人搭理邓阿奇的话。 邓阿奇发了一会呆。突然说道,“大帅,听说南王写信给你了,说要和东王一起打日本?” 吕策一直在想着什么,听到邓阿奇的话,这才把那把菜刀放回了台子上。 “邓阿奇,你带雄字旗一千人回昌化。我写一封信给华震洋,你跟他的船去日本支援南王。”吕策想了想,又和赵源说,“广西是我们的后勤路线,不能乱。赵源,你派人到各府县去收罗各种破产的工匠。不管愿意不愿意离乡,强行押到南海国去。”
“传令到把总这一级,对武力阻挠的地方官,就地枪决。” ※※※ 华震洋在史班的办公桌前面,已经说了半个小时了。 “殿下明鉴,南王这次破釜沉舟。只要殿下支持,定能一举成事!” 史班皱了皱眉头,终于开口说道,“你说了这么多了,情况我都知道了。但是南王突然发起一场大型战争,南海国一点准备都没有。” 太平王一直没说话,华震洋听到这句话,才知道太平王为什么不高兴。 华震洋走上一步笑道,“殿下不知,南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看着史班的脸色,华震洋说道,“广西在西王控制下,卖得还不错。广东也被南王打通了关节,总归能走一些货。但如今海商之间竞争激烈,生意终究是不好做,南王也是有心把贸易的摊子做大。松江府前几个月又烧了一次海布。如今江南一带,基本都卖不动了!南王这时候听到日本再禁止我们的贸易,自然是要动肝火的。”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听到烧海布几个字,史班突然变了脸色,追问道。 “烧海布?怎么烧?” 华震洋愣了愣,不知道太平王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想了想,华震洋老实说道,“明国内地官员私设的关卡很多,目前我们商人,只能把货物卖到沿海一带。在这沿海的少数地方,要卖出大量的商品,价格定得很低,被当地工匠视为洪水猛兽。前番几个经营不善的织工作坊坊主带头闹事,冲到码头上把郭家的一仓库海布烧了。” “面对乱民,烧的又是南海国的东西,那些衙役官员也不愿生事,抓了个把无关人员了事。结果整个松江府的织工听说这事以后,都聚群冲到集市上,把所有能看见的海布都烧掉了。如今温州、松江、太仓一带,我们都不敢走了。” 史班愣了愣,突然想起太平天国的事情。 史班目前生产的机械,基本已经达到了十九世纪初期的水平。而在十九世纪工业大发展的时代,所有的国家都是对外来商品征收重税,来保护地方手工业者的。 特别是到了十九世纪后期,西方列强的战船大炮在四大洋横冲直撞,不是为了吞并其他国家,而是为了打开贸易通道,向农业国家倾销工业商品。 清末的太平天国之所以突然间席卷全国,固然有满清政府腐朽的原因。但另一方面,更是因为鸦片战争之后,清朝被迫对英国开放海关,导致英国的纺织品长驱直入。廉价的工业棉布,把男耕女织的中国农业社会撕成了碎片,最终导致了最富裕的长江流域烽火连天。 隔着几万里的英国都可以让清朝乱成一片,更何况是近在海南的南海国,面对人口没有鸦片战争时代多的十七世纪中国?明朝沿海一带要承受南海国疯狂涌入的走私工业品,确实是非常痛苦的。 华震洋说了一大堆南王的难处,没能打动史班。 但他没想到,这个不经意间提到的松江府烧海布,让太平王态度大变。 史班低头在办公桌前面踱了几步,抬头说道,“你们到底要多少炮弹,多少子弹,多少帆布,多少胸甲,杂七杂八的,全部列个清单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