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八节 脊梁
二三八节脊梁 听到最终的亩产数字,史班笑着走了过来。这个莫名其妙来到十七世纪的知识分子早已融入了这个世界,发誓要尽自己的一切努力改变这个落后的时代。史班抓了几把谷子在手上看了看,放下去又去看另外一筐谷子,喜不自禁。 赵玉走了过来,笑着说道,“师父,这不插秧的稻子钟得这么省事,也能生这么多粮食,当真厉害。” 史班把手上的粮食握了握,这才满意地松开手,让那些令人充满了希望的稻谷滑入竹筐里。点了点头,史班说道,“南海国地广人稀,大片的湿地可以开垦,水稻直播技术大有可为啊。冬天种一季大豆,夏天种一季直播稻子,” “稻子要是能产四百斤,大豆能产一百斤,这一亩地一年就能出一两七钱的银子。这大豆和直播稻子都是省工省力的作物,如果畜力和农具齐全,一个农夫最少能种三十亩的轮作地。赵玉帮我算算,这一年可以收入多少两银子?” 如今北方灾祸不断,大旱是一年比一年重。米价一天比一天贵,西北就不说了,便是承平已久的广东的米价也卖到七钱一石。只要南海国商贩能搞到米运米北上,那利润是大大的。发达的商业网络让需求传播得很快,在南海国,大米也是最抢手的大宗商品。 赵玉按这试验田的产量随.便一算,顿时乍舌不已,忙不迭赞叹说道,“乖乖!这一个农民一年能收五十两…”赵玉又说道,“先前北王推广综合农庄后,已经让百姓富了不少了,如今都赖在乡下不愿意到城里做工。师父这化肥技术推广下去,咱琼州府雇工价格又要提上去了。” 赵玉把两只手笼在长衫袖子里,.笑了笑,有些唏嘘地说道,“南大街那雇工市场怕又是要冷清了,那帮掌柜的一个个又是要叫苦连天。”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赵玉一席.话说得随便,却让史班觉得不对。 南海建国后,南海银行的重心就转到了作为全岛.贸易中心的府城,除了一个季度一次的汇报工作,史班也不太见得到赵玉。史班印象里,赵玉一直是那个既聪明又吃得苦,埋头钻研技术比自己还倔强的小徒弟,但赵玉刚才的那一番话,听起来着实不像一个知识分子。 史班不禁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徒弟。当.年的懵懂少年如今已是二十四岁的俊毅青年,身上穿着一件百蝶穿花海蓝色璐绸箭袖,束着藏蓝色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头上戴着一顶黑得泛亮的东坡巾,一身上下虽然是干净利落,却又透着一股翩然公子的富丽之态。 昔日跟在自己后面,在杂乱的车间里爬来爬去.的少年,如今已经是南海国举足轻重的央行行长了。史班觉得有些欣慰的笑了笑,脸上却板起了脸,沉声问道,“怎么?你觉得这提高百姓生活水平的事情不好?” 赵玉几个是跟.着史班长大的,在师父面前倒也无所忌惮,眨了眨眼睛说道,“师父,百姓生活水平提高是好事,我是怕师父为了惠农,把这农具和化肥的价格定得太低。这一套技术组合要是用成本价推广出去,工商业的从业人员一下子都被吸引回农业生产…” “师父,要是工商业招不到人,刚刚建立起来的商业体系那萧条下去可快了。北王那些专利法,公司法,法院法官都是是为了建立商业社会的‘普适规则’,要是因为用人成本剧增导致商业秩序垮掉,那就全成摆设了。师父不如把化肥和水稻直播的畜力农具定价高些,既可以补贴工厂投资成本,又可以尽量少冲击商业体系。” 赵谷听了这话呸了一声,拍了拍装谷子的竹筐啐道,“赵行长真会说,我看你是越来越像个商贾了,不会是海商怕我们的农业科研冲击了他们的利益,集体请你来游说师父的吧?” 赵玉瞪了赵谷一眼,喝道,“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赵谷听到这话笑了笑,冷冷说道,“哈,赵行长如今已经是‘君子’这个阶级的人了,和我们贫苦大众那是没一点共同语言…师父你莫要听他忽悠,那帮海商赚得盆满钵满的了,还就只能他们快活,不让百姓发财?厂里如今又不缺钱…” 赵玉看了看赵谷,皱眉说道,“钱给了百姓,不过是换来几匹绸缎几个瓷器,一不小心刮破了打碎了就全没了!钱留在师父这却有大用处,有钱了可以投资修更好的路,可以建没钱建不了的水坝搞没钱搞不了的科研,这世界上哪有不缺钱的地方?” 赵谷整天埋头在科研里,还真不曾把钱看成什么重要东西,闻言不屑地大声说道,“笑话!…” 两个青年都是血气方刚之时,谁也不服谁,在史班面前争论起来。见六公子与七公子辩论,那些农科员们一个个都不敢吭声,只愣愣地站在晒谷场上看着。 吵了好久,史班才挥手打断两个青年的争论,说道,“赵玉说得有道理,化肥和配套的农具价格定得可以稍微高一些,给科研部门筹集科研经费也好。” 赵谷闻言瘪了瘪嘴,不再说话。 在史班的心里,南海国应该是一个以提高生产力为己任的国家,并不是代表资本家和商人利益的国家。教育会影响到一个民族的眼光,史班听了赵玉刚才的话,有些担心赵玉的理念被商贾们同化——这个徒弟同时还是南海国最高学府的校长,可能会让整个教育具有倾向性。 想了想,史班还是说道,“太学府和银行两个事情差得太多,不适合一起干。太学府的事情赵玉你就放一放,让北王衙门派人去管吧。”看了看北面,史班说道,“我们专心做自己的事情,不要把摊子铺得太大了,什么都抓在手里会乱的。” 赵玉听师父要自己辞掉太学府祭酒,愣了愣没反应过来。见史班脸上认真的表情,赵玉郁闷地把头偏过去,半天不想说话。 赵谷和赵玉争论是闹着玩的,它也不过是习惯性和赵玉作对,和师父最喜欢的赵玉唱反调,却没想到一向护短的师父会要自己人把位置让给北王衙门。事情有点突然,赵谷一时也是说不出话来。 但师父是个认死理的,说话向来是不改的,两个青年都知道这话说出来就是定了。 好久,倔强的赵玉才回头说道,“我知道了,师父,我明天就回府城把这摊事交接出去。” …… 崇祯六年二月,琼州府府城城北,南海国太学府大讲堂。 董学普结束了简短的演讲,笑了笑说道,“也就是这样了,以后我兼任太学府祭酒职位,希望各位同学再接再厉奋发图强,继续钻研学问弘扬精神。” 在赵玉的治理下,这个南海国最高学府里向来气氛轻松,学员们倒没有官场上商场上那些习气。便是堂堂北王接手太学府,履新的演讲结束,竟也没有一个人鼓掌。董学普讲完话,可以坐下两三百人的大讲堂里顿时响起一片私语声。 一片嘈杂中,一个穿着青衫的学生站了起来,大声问道,“北王殿下,我可以说话么?” 董学普笑了笑,大声说道,“说!当然可以说!南海国每个百姓都可以畅所欲言,更何况是我们层层选拔出来的英才?这位同学要说什么?” 那个穿着青衫的学生被董学普的话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摸着脑袋笑道, “殿下,前任祭酒一直和我们说,太学府里的学生都是层层选拔的精英,说要把我们作为未来南海国的精英培养。祭酒说过,那些没有上过太学的海商能够发财,我们上过太学的学生学习了系统的知识,更应当成为商场,科研领域的精英。” “如今殿下做我们的祭酒,是不是继续这个理念呢?” 从零开始从一穷二白开始崛起于琼州的南海国,它之所以能发展到今天,依靠的是开拓疆土的军人和敢于冒险的海商。因为是这样的发家史,南海国的社会风气非常崇尚个人奋斗。在南海国,军人、商人和科研人员是最令人尊敬的英雄。
赵玉的办学宗旨定得很现实——他要把这些普通出身的少年、青年培养成成功人士,让他们成为科研领域和商业领域的精英。谁不希望成为精英,活得风光活得好?七公子如此厚道,自然深受学生们拥戴。 如今七公子不再管太学府,北王出任祭酒。虽然这样一来太学府的级别是高了很多,但是北王是怎么定位这个太学府的呢?那个青衫书生的问题是所有学生关心的,一句话问出来,嘈杂的大讲堂里顿时安静下来了。 陪同北王过来的王田坐在讲堂第一排,听了这话差点被一口茶噎住,真是有点佩服赵玉的办学思路了。太平王带出来的人都一个模样:心好,实在。赵玉的思路不像是办学校的思路,完全是企业家的思路,简直就是要带领这些学生发家致富奔小康嘛。 回头看了看一屋子自负而雄心勃勃的太学府学生们,王田有点好笑地扬了扬眉头。 董学普笑了笑,在讲台上淡淡说道,“大家都是人,都希望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希望被父母认可被异**慕,我很理解各位同学的疑虑。” 环视全场,董学普说道, “第一次来太学府主持工作,刚才的演讲说的都是套话了。其实我一直想说,我很羡慕你们。你们才二十岁不到,你们的人生刚刚开始,可以为南海国做很多事情。建国时候我就已经三十岁了,如果我五十五岁退休,我只剩下二十二年,而你们还有三十五年。” 全场轰然大笑,学生们以为北王在开玩笑。见堂堂北王居然还说羡慕自己,学生们一时都觉得这高高在上的祭酒亲近了几分。 等学生们的笑声停了,董学普又说, “以前我看到过一句诗,叫做‘慷概歌燕市,从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写诗的人后来做了很多坏事,但我觉得写这诗歌的当时,他确实算写得很好。” 十七世纪是一个诗歌的时代,这年头只要识字的人都会写几句诗,基本上就和后世的流行歌曲一样。董学普念的是一首好诗,一时引得讲堂里的学生们将那句诗文反复吟念。 等讲堂里渐渐安静下来,董学普接着说道,“这个世界很复杂,我虽然是南海国的北王,却是最差劲的一个王。我其实是一个不聪明的人,我有时候很苦恼,苦恼于看不懂这个世界。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和我这样。” 又有一些学生笑了起来,董学普也笑了笑,拂了拂青衫上的褶皱说道,“我总在想,为什么那些日夜耕作在田间的大明朝百姓,一年收几千斤的粮食一家人却连饭都吃不饱?我想不通,为什么那些忙于针线大明朝妇女,每天要为贵人们做好几件绸缎衣服,可自己的衣服破了,连打补丁的碎布都找不到。” 南海国建国不过三年。三年前,这个岛屿上比对面的大明朝更穷,这些学生都是经历过穷苦日子的,一时都被董学普的话所吸引。 “我总在想,为什么本该维护公平的大明官吏,不厌其烦地破坏他本该保护的社会秩序。为什么大宋赵官家坐拥汉人天下却被鞑靼灭了国。为什么?朱皇帝手下有百万大军,却让彝人在两广施虐,让女真人在辽东叩关,让我们汉人一次次被异族**?” “这些年来,我总在想。我想一个国家,是需要一些精神的。一个民族,是需要脊梁的。” 环视全场,董学普平静地说道,“你们是南海国的少年,更是民族的未来。五王来不及做的事情,你们可以做。五王不能做的事情,你们可以做。你们来完成我们不能完成的事业,我想,这就是我对太学府的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