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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节 堂堂正正地活着

    水营一路往西走,三天后已经走到迁安县西北。这府下的一个县城,就在长城边上,距离三屯营和喜峰口都很近。要在后世,这汽车往慢里开,一个小时也到了。不过这年代行军基本靠走,这八、九十里也有一两天的路程。

    细作回报,黄台吉一把火烧光了三屯营里运不走的粮食,往喜峰口逃去了。秦明韬赶鞑子出关的战略目标眼看就要实现,改水营的步子便慢了下来,每日只前进三十里,开始准备撤回茶河岛的工作。

    这会已经是初夏了,天气越来越热,每走几里路就要停下来喝水歇息。士兵都换上统一制式的灰色海布夏装,却还是被浸出的汗水湿了个透。一直到晚上才稍微凉爽一些,从渤海上吹来的东南风闯进了北直隶的平原上,把改水营的营火吹得噼啪作响。

    营寨的最中央是个校场,旁边是个两侧通风的大帐篷,里面躺着永平那一战受伤的伤员。那一仗虽然打赢了正蓝旗,但改水营的伤亡也不小,有四百多人牺牲在这河北大地上。还有三四百轻重伤员,交给了随军的医生治疗。

    周围是一大圈蜡烛做成的“无影灯”,“病房”里的范一流手上抓着一套南海钢制手术刀,小心地切开了伤员伤口附近的皮rou。仔细地检查着伤员化脓的伤口,范一流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他怔怔地看着高烧不退的病人了半天才走到了秦明韬旁边。

    “殿下,这个怕是行了。”

    看了看皱眉不语的秦明,范一流无奈地摇了摇头。

    自从前港为改水营医治伤员后,这个被庞宁抓来的瑞士医生就留在了改水营。一方面,很少有西方人到达的辽东显然是一个西方博物学者的好地方。另外一方面,作为一个医者不停打仗的改水营也需要他。

    秦明韬拍这个当代白求恩的肩膀,点了点头。

    习惯了庞宁的威胁利,挖苦喝骂,东王这种对人的信任让范一流有些感动,他站在原地想了想,试图找出什么办法救下这个伤员。但这个十七世纪的瑞士人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往旁边的一张病床走过去。

    几个跟着他学医术学生推着蜡烛车跟了过去。在旁边重新布置起来。

    秦明韬走到伤旁边。摸了摸伤员地额头。只觉得手上烫地吓人。床头地地上放着一碗消炎去热地中药乎只喝了一小口。摸了摸还是温地。秦明韬想了想。左手拿起那碗中药。右手把伤员从竹床上扶起来。

    赵德见状。赶紧上来说道。“父亲。我来。”

    秦明韬看了看赵德。淡淡地摇了摇头。他回过头来。正要把那药碗放在昏昏迷迷地伤员嘴边看见那伤员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伤员好不容易打开了一半地眼皮。先看到了站在床尾地李承宗。突然身子一抖。仿佛挣扎着要坐起来。

    “李老爹…”

    但他终究没能成功坐起来。重伤地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转眼就用尽了。伤员无力地摊回了枕头上。

    这时他才看到坐在旁边的东王,眼睛里突然亮光一闪

    “殿下,我站不起来了…敬不了礼…”

    秦明韬点了点头,说道,“来药喝了,医好了身子再随我打鞑子去!”

    听到这话,那伤员才看到东王手里举着的药碗发红的眼睛里突然一雾,便涌出来两道泪水。秦明韬把碗凑到了他的嘴边员就着秦明韬的手稍稍仰起身子,喝了一口。但刚把药水咽下喉咙员就猛地咳嗽起来,身子剧烈的起伏着药全咳了出来。

    伤员仿佛痛苦极了,扶着床沿一呕,便把刚咽下去的唯一一点药水又吐了出来。

    看着一脸痛苦的伤员,秦明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仿佛在和这士兵一起承受着痛苦。他抓着药碗的手越来越紧,像要把那个瓷碗捏碎一样,看得赵德几个都说不出话来。

    那伤员干呕了好久才慢慢挪回枕头上,喘了口气惨然说道,“我不行了…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喝药也没用…倒是吐了殿下一身…”

    伤员说完就咧了咧嘴,看着围在旁边地一众军官,那眼神口气仿佛是在说着一件小事。秦明韬好久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他把药碗放在了旁边的地上,和伤员说道,“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么?营里为你了了。”

    东王发话,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旁边几张病床的伤员渐渐都聚了过来,站在床尾上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战士。但那战士好半天也没有说话,李承宗忍不住提醒道,“汪二柱,家里娃娃,女人缺银子么,老人有人照顾么?说出来东王帮你办了

    但那伤员怔怔地看着李承宗,只维持着微弱的鼻息,却说不出话来。李承宗舔了舔嘴唇,又说道,“也不是搞特殊,如今营里有这…这照顾伤员家属方面的政策,大家都一样,你不要有顾虑。”

    那王二柱这才喘了几口气,用力地小声说道,“不缺啥

    不缺啥…”

    伤员看了看李承宗,喘着气说道,

    “不缺啥…咱以前是个贱轿夫…被人瞧不起…后来咱南海国建国当了兵…辅兵但也是兵…月饷…战赏…积了不少银子…娶了媳妇…北上前媳妇给我生了个娃…七斤半重…乡下买了二十亩水田…不缺啥了…”

    伤员用力地说了好多话,一口气喘不过来,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一直咳到胸腔再没有一点力气才逐渐缓和下来。他眼睛里的神采越来越弱了喘了几口气,好不容易回过来一点力气,祈求般地看着秦明韬,用尽力气说道,

    “咱也没别的念头…就是求东王…千万护着咱南海国…千万护好了…莫被那帮贪官杀回来欺负咱…咱还想咱儿子也能…也能像咱这样…堂堂正正地活着…殿下千万护着咱南海国…莫被那帮贪官杀回来”

    “…等咱儿子长大跟他说…他爹是打鞑子…守护南海国时候勇敢战死的…”

    他的眼睛开始涣散,似乎睡过去了又不肯这么睡去,硬撑着一口气。直到东王用力地点了点头,那干枯的脸庞上才无声地笑了笑。伤员越来越虚弱,似乎这些话把他的生命力耗完了,两片眼脸慢慢地合了起来,再也打不开了。

    辅兵二柱,迎击鞑子白甲兵时下肋受刀创重伤,死于军中。

    周围的伤低下了头,忍不住无声的抽泣起来。秦明韬怔怔坐在床边,半晌没有说话。许久他才重新回过神来了看死者的干瘦脸庞,秦明韬点了点头,慢慢地站了起来。

    “放心去吧,我会的。”

    ……

    “父亲,这都三更了,还没?”

    赵德跳下马来,有些心地问道。今晚轮到赵德值守,他正骑着马在营寨里巡逻,却在营寨中间的校场上看见义父的身影。秦明韬在校场的几个营火边上cao弄着一把没装火药的燧发枪弹簧推上,拉开击发铁,瞄准远处的黑漆漆山麓按下的扳机。

    “啪”

    “啪”

    击发铁在寂静夜里撞出一阵阵清脆的声音,秦明韬不停地重复着这个动作,仿佛这样能让他轻松一些。

    见赵德来了,秦明韬笑了笑,把枪横放在手掌上,似乎在想着什么。半晌,他抬起头说道,

    “赵德相信气运么?”

    赵德愣了愣,却不知道义父这话什么意思。想了想,赵德说道“孩儿只跟父亲学过民族大义,学过不以私利罪苍生学过公正赏罚,学过打仗的韬略没有学过气运。”

    秦明韬点了点头,在腰上挂着的袋子里摸出一个火药纸包。咧嘴咬开药包的一角明韬看了看远处的山麓,朝赵德说道,“那边黑漆漆的山上就是长城吧,你说说看,为什么以前的蛮子匈奴都越不过这长城,到了这大明朝,鞑子就这么肆无忌惮,莫非是我汉人的气运尽了,这三百年要让给鞑子了么?”

    赵德看着义父手上的燧发枪,默然不语,半响,他才说道,

    “那鞑子如今自己会铸红衣大炮,摧城拔寨。这长城雄关,大明朝却没有可战之兵能守。我听说如今整个京畿,除了孔有德部没一支明军知道红衣炮的火药用量,每次上去开炮都是炸膛…朽不堪言,这汉人的天下,也只有父亲可以救了。”

    赵德顿了顿,“父亲不是常说,长城没了,我们就是阻挡异族的山麓么?”

    秦明韬猛地呼了一口气,仿佛有点承受不了的眯了眯眼睛。好久,他才点了点头,把目光从远处的山峦影子上收回,看了看手上的燧发枪。将火药装上,秦明韬将火枪对准了营寨外黑漆漆的夜,眯着眼睛使劲地瞄着。

    营寨外面,是这个时代的一片漆黑。秦明韬瞄了好久,却觉得心里越来越凉。

    但景色突然有些变化,仿佛有什么在抖动了一下。透过燧发枪的望山,秦明韬在漆黑的夜里看到一抹白色划过。秦明韬眨了眨眼睛,以为是自己看错,但那一抹白色却又在黑暗里跳了出来,朝这边慢慢移动过来,仿佛是这个时代最可怕的恶魔,不断地朝秦明韬压过来。

    秦明韬身上猛地一凛,浑身上下泛出一股愤怒。

    “来啊!来啊!我汉人元气再虚弱,也不是你这等北地妖魔可以觊~的!”

    他咬牙瞄准了那一抹白色,手指已经放在了扳机上。但那一抹白却毫不畏缩,在黑暗里越来越快,转眼就接近了百余米。秦明韬愣了愣,突然听见马蹄声在前面响起,透过燧发枪的望山上看过去,那一抹白色逐渐分明出来。

    那哪里是北地的妖魔,那是一件银光粼粼的山文铁甲。

    最外层拒马旁边的火堆被猛地撞翻,再没有发出一丝光亮。一个营寨外的哨子突然大声嘶叫起来,

    “夜袭!黄台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