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赵云（十五）
每个人都怕过，此刻或仍在恐惧之中。 我们怕死，怕饥饿，怕两情不能相悦，怕亲人离异分隔，怕一人孤独终老。 吕布也不例外，只是这种怕，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被其他东西所替代，当他在草原上迷失了方向，藏身在被敌人环绕的尸体堆中，靠着雨水和尸蛆度过了七天后，对死亡的恐惧，对他而言就渐渐生疏了，唯一能让他怕的，只有一件事。 背对着他的赵云就那么站着半天没有做声，虽说是背对着自己，却让吕布有无法攻击的压迫感。那是背着自己的黑影，十二个熟悉的黑影。 “走！越远越好！”其中一个黑影发出颤抖的声音警告吕布，虽然模糊，但吕布知道，那是赵云在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在控制他自己。 吕布不能动，更不想动，因为那十二人此时依然像从前那样完好地站在他的眼前，对他吕布来说，那些人，都是他的家人，十三人站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家，而这种久违的情感，在去年的昨天就开始分崩离析。 “我来了，为何又不说话，是因为亏欠于我么？”这影子声音的主人，他的墓就在这片雪地中央。 “他只想着做他的官，想着巴结丁原，眼看着未惨死却不出手，眼看着丁熊那龟儿调戏我，还要陪笑陪喝，这种人，我们为什么还跟着他？”另一个黑影身材婀娜窈窕，声音清幽婉转，不是巳，又会是谁？ 另一个声音同他的身形一样巨大的黑影，自然是丑的。“自从跟了丁原，大哥做事就不干脆利落了，怕这怕那的，要我说，当初带兵清缴了铁树巷，未也不会有惨死的一天。” “我曾对他说过，丁原心狠毒辣，不能倚仗，但大哥不听我建议，到了今天，终于让祸端落在了兄弟们的头上，就连亥，也是被他优柔寡断害死了。”寅的声音和其他人的讨论，无异于一次次用大锤，不断撕开吕布尚未愈合的伤口，每个人所说的话题，无一不曾让吕布矛盾，犹豫过。 “既然都这么想。”黑影们背对着吕布，谈论到这里的时候，他们慢慢将身体转了过来。“既然我们都认为是这样。” 吕布闭上了眼睛，将剑竖立在身前，那些声音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或许此时，不见是更好的选择。 强烈的阵风吹过了吕布的身边，随之而来的，是吕布肩，腿，肘的十二道新伤处飞溅出鲜血。 那寄宿在赵云体内，在药碾峡口碾碎了狼兵和骨鹫的力量，终于和吕布针锋相对。 戳在雪地上的长剑护住了吕布的心腹要害，但残破的剑身却无法承受黑影们下一次的攻击。 “你，不是他们。” 伤口飞溅出的鲜血和吕布的影子一起，被升起的朝阳拉了老长，只是这血色的影子，世间只此一遭。 “我们是，或不是？重要吗？我们说的是不是你？” 十二个黑影背对着山林，同时发声的他们怪异到了极致。黑影突然化为烟尘，恢复成被黑影附着的赵云，只是他四肢触地，肘部和腿部关节，都以难以想象的角度朝后弯曲着，那是吕布等人在阿夜小屋外看到的赵云模样。它在掠过吕布身侧后，侧着头转向吕布，黑色的口水混杂着其他不知名的东西让脚下的雪化成了一个又一个黑色雪洞。 吕布没有再用长剑护着心腹，而将剑锋指向那赵云化成的妖兽，只是此刻他的眼睛，却不在妖兽身上。劲风再次划过他的身体，这一次，吕布没有在原地等待，而是不停地后退着，用长剑保持着他与妖兽的距离，直到那长剑在不断得爪击中寸寸断裂，吕布的右耳和面颊，已经随着那劲风撕开了几道伤口。 吕布似乎没有注意到他手中的长剑已经碎裂剩一个剑柄，反而沾染了些自己的鲜血，在断剑剑身上写下了两个字，双手高举剑在头顶，做出砍杀的姿态。只是这样的姿态，却露出了他的两肋，那是妖兽对千名狼兵和骨鹫做出致命一击的位置，这样将弱点暴露出来，等于放弃了自己的性命，就连那被黑烟包裹着的妖兽，也着实愣了一下，只是这一愣的时间太过短暂，马上，它将会用最喜欢的方式来结束这愚蠢的家伙。 奔窜，突袭，但在妖兽看来的结局并没有到来，反而一阵伴随着惨叫声的青烟，从妖兽身上冒出。山林之外，朝阳已出，刚才遮挡阳光的树林此时放纵着千万道阳光穿过枝杈，雪地上拉长的树影中，阳光像是金色的牢笼，将妖兽困在其中，对于依然站在原地保持举剑姿势的吕布，妖兽只能在树影中龇牙怒吼。 “是的，我知道你是什么！所有的结局，好的，坏的，我也早已想过！和子龙这孩子一样，在矛盾中前行，在取舍中成长，这才是人！本该早早入土的你，只成为子龙的力量就可以了，至于那些卑微的人格和蛊惑人心的手段，永远别再出现！” 吕布大声喊叫着，仿佛要让整个山林都听见他的声音。而此时的局势，已经完全被升起的朝阳所改变。 “你知道我是什么？这之前的一切都是在为了引我出来？” “不，我一度希望你就是未，因为我还有一大堆话想要当面骂给他听！” “愚蠢的人类！既然你知道，就别说得那么大义凌然，你不过是自私，谄媚，懦弱的小人而已！你接近子龙，无非和其他人一样，也想获得我的力量！”妖兽挥舞着前爪尖叫着，却一寸都不敢接近被阳光包围着的吕布。 “你，终究还是不明白！”吕布嘴角上翘，那是他这两天的头一次笑容，那笑容满是鄙夷和嘲讽，甚至比阳光更让妖兽感到厌恶。吕布张开了双臂，站成了一个大字，再无防备可言。 “愚蠢的凡人，去死吧！”妖兽抖了抖身体，后退了两步，呲起了两排交错凸起的长牙，黑褐色的口水又在雪地上形成了十几个黑色圆坑，猛地朝吕布加速奔去，几道细微的阳光对它形成的灼伤，也难以阻挡妖兽的奔突前进，伴随着尖锐刺耳的喊叫声，妖兽如一支巨大的利箭，即将穿透吕布的胸膛。 “那个人曾经跟我说过！人是愚蠢！也正因为愚蠢，才让我们更真实！正因为心中有黑暗，才更期望阳光的到来，而这些敢于暴露在阳光下的真实，正是你的弱点！” “来吧！如果他错了！就证明给我看！” 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吕布没有半分要躲的意思，以大字站姿的他，如同一个沾染着血液的箭靶，等待着那妖兽的到来。黑烟裹挟的妖兽高高跃起，在阳光照射下，那团黑影和升腾起的青烟混在了一起冲向了吕布，它的身上，发出万千种被撕扯的声音。 只是眨眼的功夫，吕布就被那黑色烟尘包裹了在其中，四面山林死一般寂静，似乎这世间万物，都在等待着烟尘中的结果落定。 寒风起，穿梭于山林之中，一如吕布和十二骑在未下葬时所吟唱的悲歌，在这片空地中环绕着，场中的黑烟，升腾，消失，留下的，只有一个失去意识的年轻人，瘫在这场战斗胜利者的臂弯中，而胜利者的目光，却被山下被金色朝阳洒满的寿阳城牢牢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