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两仪式
一步踏错,我再次来到了这个世界。 灰色的天空,干枯的大地,残破的建筑,凝滞的空气。 四处行走的,并非人类,而是死尸与亡骸。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已经死去,拥有生命之物失去生命,没有生命之物损耗殆尽,就连世界,也已经坠入死亡。 如果说,万物皆有终末之日,展现在我眼前的,一定是那万物的终局。 我只是漫步在其中,漫步在这深沉的死亡之中,默默向前走去。 而她,就站在这已经死亡的一切之中,轻轻地转过身,用着朋友相见一般的亲密语气说道:“晚上好。” 就在这一瞬间,世界恢复光彩。 清澈的天空,细小的雪花飘然落下,在这美到极致的雪之中,她依然站在那里,微微侧过身,偏过头,带着一脸柔和的微笑看着我。 ——那是我,第一次在那个只有死亡的世界见到其他的人。 ——那是我,第一次有人,让我为之心动。 ※ 她的名字是两仪式,两仪家的次女……而且根据传闻来看,还是已经被内定的继承人。 恩,虽然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其他情报,但对我来说,这些就够了。 她是特别的。 我经常会看到那个世界——那个连世界都死掉的世界,但她,是唯一一个保持原本形态的人。 ——我所看到的,恐怕是万物的终结。 人类变成亡骸,建筑变成残骸,空气停止流动,大地失去生机——万物皆有死亡,我所见到的,是万物最后的状态吧,在他们还是他们的最后时刻所呈现的景象。 衰老得不成样子的亡骸,肢体扭曲得不成样子的亡骸,失去头颅的亡骸,胸口一片空洞的亡骸——在我眼中的人类就是那个样子,只能勉强辨认出曾经还身为人类,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区别。 家人,仆人,同学,陌生人——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在无法预见的时刻突然切换的世界,就让我面前温暖的笑颜突然变成惨不忍睹的扭曲模样。 生与死的边界,在我眼中是如此的模糊。 理所当然,我一个朋友也没有。 但现在,与所有人都不同的她,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我的面前,给我意外的惊喜。 到底是没有死亡呢?还是我的能力,唯独对她不起作用呢?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事情只有一点。 ——两仪式……你一定是,上天赠与我的礼物。 ※ 我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和两仪式相同的高中,甚至是相同的班级。 那是,附近的一所普普通通的私立中学,我的家人对此表示赞同,毕竟我的身体不是很好,如果能在离家近一点的地方上学是最好的了,对于我希望和她进入同一个班级的要求,应该是被认定是和两仪式建立了友人关系吧。 我的家族和两仪家相仿,有着相似的规模,更何况传闻称两仪式已经被内定为两仪家的继承人,这恐怕也为我提供了不小的便利。 不过那些都和我没有关系。 我所在意的,并不是两仪家,而仅仅是两仪式一个人。 怀着期盼的心情,在开学的那一天,我终于见到了她。 在我压抑着激动的心情用着如那日一般的口气问候她的时候,得到的回答却是“你是谁”。 ——大概是将我忘记了吧。 怀着这样的微小的遗憾,我第一次地,主动和别人交流起来。 ※ 空旷的道场,刀剑交击之声越加急促,最后重新归于寂静。 “呼……空,又变强了啊。”我的剑道师傅将剑停在我的颈边,长出一口气,笑着说道。 “那,什么时候可以击败师傅呢?”我也用同样的笑容回答他。 “哈哈,想要击败我,你这丫头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呢。”说完,师傅就收起手中的剑,毫无形象地自顾自大笑起来。 “哼,下一次要斩下你另一边的袖子——”我也笑着说道,将手中的太刀摆好,走出了道场。 我在学习剑道,时不时就会找上师傅比试一番——当然,我从来都没有赢过。 家里人同意我学习剑道是我争取到的,本来,患有贫血的我是不应该做这种剧烈运动的,但在我的坚持下也只能勉强同意。 不过,因为在学习的时候没有发生什么事件,剑道就渐渐变成了我唯一的体力运动。 虽然体力明显弱于师傅,不过师傅说在实力上我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虽然这样说,不过谁知道他的不错是什么等级啊,现在我也仅仅能够不时砍破他的衣角而已。 但我学习剑道的目的既不是强身健体也不是防身。 仅仅是因为,我享受着刀刃从身边划过的快感而已。 ※ 今晚我也打算到外面散步。 已至夏末,天气凉爽起来,冷冷的风让人感觉到秋天的气息。 “式大小姐。今晚也请尽早归来。”秋隆是负责照顾我生活起居的人,他对着在玄关口穿鞋的我说出这句扫兴的话。 无聊。 我无视他那没有抑抑扬顿挫的声音出门去,穿过宅邸的中庭后走出大门。 宅邸前面没有灯光,周围一片黑暗这是个没有人影也没有声音的深夜。 日期恰大概是由八月三十一日转为九月一日的午夜零时。微风吹过,宅邸外围的竹林沙沙地响起来。 ——我的胸口突然浮现出讨厌的影像。 在这种能唤起人心不安的寂静中散步,是名为式的我唯一的娱乐。 夜越深,黑暗也变得更加深沉,在毫无人烟的街道行走,是因为自己希望独处,还是希望让自己感觉自己在独处呢? ……无论是哪个答案都只是愚蠢的自问自答,不管如何都不可能只剩下我一个人。 ——于是我放弃走在大路上,选择转进小巷里去。 我今年十六岁。 要说学历的话是高中一年级,就读于一所普普通通的私立中学。 反正不管念哪问学校,我终究只能留在宅邸里,学历对我而言毫无意义,因此我选择距离最近的高中入学,只是想将通学时间尽可他有效率地缩减。
但是,也许就是失败在这一点上。 ——小巷比起大路来还要黑暗。只有一盏在神经质地明灭不停的街灯。 忽然想起了某人的容貌。我不禁咬起牙来。 最近我常常无法冷静下来,连像现在在夜晚散步,都会不止一次地想起那个人的事。 即使成为了高中生我周围的环境也没有变化。身边是同级生也好上级生也好,一概不与我亲近。 原因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想来大概是因为我很容易将自己的想法表露在态度上吧。 我极度讨厌人类。从小开始无论如何就是无法喜欢他们,无可救药的是,因为我也是人类的成员,所以我连自己都讨厌。 正是因为这样,我并不是一个能够让人感到亲切的交谈对象。 ……虽然说不至于因为厌恶就去憎恨,不过周围的人似乎都是这么理解的。我的这种特质在学校里传播开来,不到一个月就没有了愿意和我扯上关系的人。 正好我比较喜欢清静的环境,周围的反感很自然地为我造就了这种理想的环境。 然而,理想并不等同于完美。 同级生中有一个人,将两仪式作为友人来对待——不,那种态度,比友人更加亲密,就算对她再怎么冷淡也没有丝毫作用,对我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一个麻烦。 是的。 确实是个麻烦。 ——远方的街灯下出现了人影。 不由得想起了那家伙开朗的笑容。 ——人影的一举一动,看起来有些可疑。 事后想想,我那时为什么会跟踪这个人影呢? ——莫非我还记得那种凶暴的亢奋? ※ 深深的小巷的尽头处,已然成为了异世界。 无法继续前进的尽头,已不再是路而拥有了密室的机能。被周围建筑物的墙壁所围出的狭窄的路,是连白昼的阳光都无法介入的空间。在这个可以被称为街的死角的间隙中应该住有一个流浪汉。现在则没有了人。 已然褪色的左右墙壁被刷上一层新漆。 已不能称之为路的狭窄小径如同泥泞一般。 任何时候都在弥漫的腐烂水果味道,已经被另外一种更为浓重的味道所污染。 周围是一片血海。 那那看似红色油漆的东西,其实是喷散四方的血液,现在仍然滴落在路上,并沿着路流淌的液体是人类的体液。 刺入鼻孔的味道来自粘稠的朱色,在朱色之中,有一具人类的尸体。 看不出表情,没有了双腕,双足也被齐膝切断。现在的模样仿佛化为一座毁坏、只会喷洒血水的喷水池。 这这里已然是异世界,就连深夜的黑暗,也在血的红色下淡薄起来。 ——她站在那里,嘴角绽出一丝笑意,浅葱色和服的下摆,现在已经变为红色。 如鹤一般优雅地触碰着流淌在地面上的血,并将之带向自己的唇。 血从唇边滑落,这种恍惚让身体颤抖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抹上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