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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弧形的透明玻璃打开,泛着柔和色泽的保温床上坐起一个人,黑如子夜的长发蜿蜒一地。

    薄薄的唇抿成一线,象征了时刻不松懈的意志。苍白的手翻转间,仿佛一切奥秘尽在掌握。

    “主人,冷吗?快穿上吧。”床旁侍立的青年捧着一叠衣物,一如既往的温情脉脉。在他眼里,这个人无论外表什么样子,都是千年前那个体弱多病的黑袍法师。

    “嗯。”先拿起最上面的头饰戴上,淡透的银眸轻抬,迎视友人打量的视线。和整个纯白空间一样干净整洁的科学家推了推银框眼镜,笑眯眯地瞅着他,戴着白手套的细长十指交叉:“感觉如何?”

    席恩冷冰冰地道:“如果你不盯着我的身体看,我会感觉更好的。”

    基连以手术医生的耐心继续笑着,不介意“病人”的恶劣态度。

    蕾诺雅噙着模范护士的笑容推来一面有轮子的穿衣镜,正对心上人:“来,看看有没有哪里不对劲。”丧失记忆的魔皇毫无危机感地看向镜子,龙神脑中却警铃大响,一把按倒他:“不行——”

    一龙一神的力量使魔镜当场炸裂,灼热与冰寒的风擦撞出大量的水汽,遮蔽了视界。白雾散尽后,基连第一时间查看他的宝贝仪器,他事先可不知道蕾诺雅私下打着这种主意。而优和肖恩呆呆看着抱成一团的两人发愣,还是冷若冬雪的冰山少女,丝丝缕缕的黑发蔓延着将人吞没的危险,可她怀里抱的是谁?

    小小软软的粉团娃娃,精巧细致的五官,白嫩嫩的腮帮子,可爱得令人恨不得咬一口。过大的衬衫下却露出一只青碧的龙爪,另一只手是人类的形状,五个圆润的指头深深插进上臂,泼洒的鲜血挥开点点金痕。

    “哈玛盖斯?”所有的情绪波动都深藏在不变的漠然之下,席恩的语调却带着明显的压抑,察觉养子不正常的颤抖,环绕的手一紧,注视他右臂的五个血洞,眸底多了一抹了然,隐含愠意,“你在做什么?”

    “啊,没事,主人。”爪子变回短短的五指,哈玛盖斯回了个镇定的微笑,毅然抽出手,摸摸耳鬓,龙须还在,没有变成雌龙,是否代表他战胜了自己的心魔?优大步走来,举高他的小身子往下瞄,如释重负地点头:“呼,幸好,幸好。”

    “优先生……”哈玛盖斯哭笑不得。

    “蕾诺雅!!!”席恩大发雷霆之怒。大法师还企图蒙混过关:“呵呵呵,亲爱的,你这样美极了。”肖恩抖着手指控:“老师,是你?”

    “我只喜欢女人嘛。”变出一大束红玫瑰冲过去,不忘脱下面具露出本来面目,蕾诺雅深情款款地告白,“你觉得这张脸更漂亮对不对?喏,法器给你,幻兽我也都孵出来了——只要你做我的女朋友,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怒气梢抑的法师衡量她开出的条件,半晌问道:“要*****吗?”

    “不用不用,三年就行了,我也不想单恋一支花。”

    “好。”接过报酬和花束,席恩又用脚趾夹起一片镜子翻来覆去检视。优不知看哪儿好,哈玛盖斯怒道:“快放下!划伤怎么办!”

    “哈玛盖斯变得好可爱。”肖恩涎着脸凑近,有恋童癖的他最喜欢小孩。席恩眯起眼,把碎片弹到他头上:“滚!”

    “呜!”比rou体更受伤的是心灵,肖恩揉着额头泪眼汪汪,“别生气了,我代老师向你道歉。”

    席恩不屑地冷哼,照着习惯走向浴室。哈玛盖斯慌忙收拾衣服,跟在后面。

    无菌病房的隔间是蒸汽浴,刺鼻的消毒液味道使法师纤细的嗅觉无法忍受,一个空间魔法转移到公共澡堂,当然他是进男浴间,正好撞上洗澡高峰期。满室的人瞪着他发呆,鼻血横流的有,死命揉眼睛的也有。当认出这位是女性版的魔皇陛下,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云霄,一大群光溜溜的男生蜂拥而出,一路嚎泣,造成了奥法之眼有史以来最大的裸奔事件。

    “……干什么?”席恩莫名其妙:这帮小鬼没见过女人?况且这具身板不算丰满,青涩得很,至于那么兴奋吗?啧。

    哈玛盖斯叹气连连,由衷同情那些惨遭横祸的学生,希望他们的心脏没有破裂。

    纤白的足滑下水,一圈波纹与更多的涟漪重叠,垂落的发如同极深的黑夜,在银色的水面上铺展。

    “对不起,主人,是我忘了告诉您。”自认失责,小龙深深垂下头,“我去帮您拿合适的袍子和内衣。”

    “等等。”撩起长长的乌黑发丝,用两根耳钉夹住,光洁的后背隐约浮现淡色的魔纹,“——帮我擦掉。”哈玛盖斯瞪大眼,赶紧跑过去,气恼地施法消除:“我真不明白,蕾诺雅小姐的爱情是什么,非要您变成女的才喜欢。”席恩若有若无地牵牵嘴角,这是个纯粹的面部表情,没有任何意义。

    自从附到列文身上,他的烂桃花运就没断过,早已从讥嘲到厌烦。

    “这次也变不回来?”哈玛盖斯忧心地低语。席恩一声不吭,塑造出无形之手抓住他扔进浴池。猝不及防的哈玛盖斯连喝几大口水,扑腾着冒出头,无奈地苦笑:普天下只有他的养父会用这种方法叫人不要自责。

    湿淋淋地爬上岸,小龙拿来上次修改的衣裤,一件件叠好,方便养父取用。虽然席恩嫌头发长让他梳,但其他生活自理还是基本自己包办,也不假手魔仆,坚持不向废物靠拢。

    “那个,换一条吧?”哈玛盖斯手捧绣着墨梅的白绸带,“这根比较短。”席恩颔首默许,注视他调换放置了法术材料的小包和两件他视若珍宝的饰物。

    还不及他腰高的孩子踮着脚,努力为他系腰带,专注的神情像世上没有比这更重要的工作。

    “……”

    “怎么了?”敏锐地感觉出他的沉默有异,哈玛盖斯柔声问。席恩别开眼,憋了许久,才挤出轻不可闻的声音:“几岁变成人的?”哈玛盖斯愣了愣,澄蓝的眼眸浮起恍然的温柔波光:“477岁。”

    “很早……”一般的古代龙要七百岁以后才能化成人形,这孩子为谁早熟,席恩再清楚不过。

    “不,让您久等了,主人。”哈玛盖斯心酸地哽咽,四百多年对人类是个什么数字,他感同身受。席恩淡淡冷笑:“呵,我是罪有应得,如果由神明来判,妄想弑神,八成也是无期徒刑。”

    只是……伸手轻抚那丝缎似的深褐发丝,动作是略带笨拙的柔软:没能看到这孩子一点点长大的模样。

    “主人。”仿佛听见他的心声,哈玛盖斯握住他的手,眉间流淌着不属于孩童的温情,“我的人身怎么样?”

    “rou鼓鼓的。”先用手指戳戳,再两只手朝旁边拉,席恩没发觉自己的唇边漾开了柔笑,发自于心,纯然而无阴影,“像白包子。”哈玛盖斯不反抗地任他揉,叹道:“好吧,晚上做春笋rou包给您吃。”席恩笑着应了声。

    “哈玛盖斯。”温馨和乐的气氛没有持续多久,魔皇很快控制住自己,单膝跪地与养子平视。一见他这副样子就心生不安,龙神几乎是警惕地盯住他,只差没问“您又想换什么了”。

    “你回始源之海……”

    “我跟您去夜之都。”

    “冷静听我说。”像对待大人一样按住养子的肩,沿着包裹手臂的黑天鹅绒布料上移,席恩的视线最终定在雕刻着金色幸运草和雪花纹饰的黑水晶袖扣上,那曾经在绝望之刻重新牵起他俩的纽带,“你记得我的真名,必须留在这里。”感到隐晦的信任和压在肩上的重担,哈玛盖斯不再抗议,眼神沉寂下来:“有谁陪着?”

    “卡雅、萨菲,我还打算带上欧塞和娜夏。”

    “为什么带那个水精灵?”哈玛盖斯不解这样的成员安排,竭力劝说,“让格兰妮保护您,主人!要么换丽芙!”席恩摇头,银瞳泛起寒芒,犹如雪山冰峰的反光,“夜之都的大门需要两个初始种族——神与神仆才能开启,而那女人是唯一剩下的使徒。”

    “我担心——”席恩杀光了其他神使,娜夏应该恨他入骨。

    冷哼,“所以要欧塞盯着她,放心,那种小丫头我还不放在眼里。哈玛盖斯,格兰妮和丽芙都帮得上你的忙,这儿的事也很紧要。你先回始源之海提升力量,再回来。我的法术对库克尼尔无效,他也记得我的名字,你设法找出他。不要马上诉诸武力,和他的本体取得交涉,他可能不是我们的敌人。”哈玛盖斯满腹疑问:“怎么说,主人?库克尼尔不是奉了都主的意思来审判您?”

    “是的,奥路贝亚修已经移交了权力,但是库克尼尔应该还保有自己的意识,不然我们的世界早就被夜之都并吞了,还有上面的形层界。”

    “难道!”哈玛盖斯脑中灵光一闪,失声道,“那些他吃掉的神的尸骨挡住了——”席恩神色冷凝地点头,嘴角有一丝讥笑:“对,奥路贝亚修真是不值得他的侍从这么对他。我说过,混沌之神沙凡西顿是都主的实验对象,当协调神贺加斯和混乱神兰修斯共同创造了时间和命盘后,这片宙域对他就没有秘密了,他应当知道这条路走不通……”

    “呃,对不起,主人,请原谅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哈玛盖斯羞愧地红了脸。席恩没有责怪养子不够机灵,耐心地解释:“用魔法来举例,我们能从房子的这边透视到另一头,也可以来回跳跃。对都主那样的存在而言,时间就是这种东西,在开始就结束了。兰修斯创造时间的初衷是为了和他的哥哥共存,但由于他的毁灭本质,反而创造出共灭。而且他应该是哥哥,贺加斯永远无法战胜他。”哈玛盖斯若有所思:“我懂了,都主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和原始之海,对混沌施加意识也无法避免毁灭。”

    “没错。”嘉许地摸摸他的头,席恩微露笑意,“奥古诺的方法才是正途,他分裂了始源之海,创造出元素界。那里不受时间影响,也没有空间的确切概念,这才是永存。问题是,都主是与混沌完全相反的存在体,身为有序物质的组合,他做不到[拆散]这样的事,所以只能一味地扩张领土,用他强大的精神力直接改变物体构造;或者不断吸收,把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和他一样,哪天去撞击混沌——反正只会比协调神更加死脑筋,也许势必要和他打一场。”

    “可是他掌握了您的真名!”哈玛盖斯焦心地大喊,“他还知道您的命运!知道您会去对付他!您刚刚说了,因为命盘,未来他全部能预见到!”席恩冷冷一笑:“是啊,我是惑乱之星,这在很久以前,就由你的先祖定义了。但是在我成神的一刻,没有神再能看到我的未来,我的命运只由我自己掌控。”

    “主人……”哈玛盖斯心脏绞痛,为什么他的祖先和母亲都伤害过这个人?

    狠狠捏了把他rourou的脸颊,捏去他无谓的愧疚:“我当然不可能cao纵都主的记忆,关键是我自己忘了,那他的真名就对我无效,让其他人也忘记是为了避免我听到,毕竟我知道列文是假名。离开这里以后,我还会把这份认知也抹杀,到时就拜托你了。”放下心头的大石,却更添忧虑,哈玛盖斯深深凝眸:“您会呼唤我,在危急的时刻?”

    “嗯。”总是泛着冷光的冰瞳浮起柔和的光彩,席恩的神情不自觉地融化,“然后你叫我的名字,以契约之力拉回我,再卷土重来。这是最坏的情况,卡雅他们会死。但这一趟非走不可。在现世,我受法则制约,无法全力发挥。始源之海和原始之海相通,如无意外,我也会得到最强的臂助——这几个纹章你拿着。”解下一直挂在腰间的铃铛,将代表七大元素、生、死、精神、时间与空间的十二枚统统给他,自己只留下一只:“我‘允许’你使用。众神也许会找你麻烦,都主和库克尼尔动向不明,有了它们你好歹能抵挡一段时日。”

    哈玛盖斯抑不住惊慌之色,用力摇头:“我不能收!主人您自己才需要!”

    “我有这个就够了。”晃了晃最核心的纹章——混沌之核,席恩不由分说地把一生最大的心血,最巅峰的成就嵌入养子体内,冷着脸道,“我是为了确保自己的退路,你少给我罗嗦。”明白养父就是嘴坏,哈玛盖斯又好气又好笑。

    “那我的包子呢?”

    一时适应不了话题的突变,席恩难得地愣怔:“那个…路上吃。”

    叹息着伸手,整理养父的领口,纯净的蓝眸宛如雨后初晴的天空,凝望着冰流暗涌的深海。

    缓缓张开双臂,全身心地拥抱漆黑衣袍下的灵魂,紧紧地,不留一丝缝隙。

    “请平安回来。”含着nongnong鼻音的低语,殷切而担忧。

    席恩微微睁大眼,无所适从地僵在当地,怀里的小身躯温暖贴近,使他的心被一种异样却饱满的情感荡漾着。

    自从逃离出生的小村庄,他就再也没有家了。多年后回去,那里早就被烧毁,连同童年栖身的小屋和母亲的孤坟。

    此时此刻,他第一次感受到有家人等待的滋味。

    “好的。”他傻傻地重复,以往清晰的大脑乱成浆糊,“好的,我会……”

    ******

    “魔皇陛下,您在里面吗?”

    小心翼翼的声音穿过结界,席恩顿了一下,抱着养子起身。

    等在门口的众人虽有心理准备,看清徐徐走出的人,还是禁不住一震。长长的丝织腰带轻摆,一株孤梅绽放在雪色之上,依然深沉如无月之夜的黑色长袍,鸦羽般的乌发披散在身后,冰银的瞳敛尽了千年沧桑,仿佛雪落红尘,令世间一切繁华盛景黯然失色。

    难怪那群孩子要逃。几名定力不足的长老满脸通红:如此佳人!

    “父…父亲?”卡雅一手掩嘴,难以置信地低呼,惊愕的目光随即转向缩水的兄长,“大哥?”哈玛盖斯回以平和的笑容,从松开的臂弯跳下地。

    “小可爱!”欧托拉姆接替他的位子,热情地蹭来蹭去,“太好了!我还是更喜欢这样的小可爱!”

    这家伙——在场的人都为他轻浮的举止冒火,卡雅更是握紧了佩剑:我迟早要宰了他!

    “吾主,您叫我?”极其清澄的男性嗓音般降落,像是剔透的水晶一样没有杂质,无面之王笔直地走来,曳地的黑发说不尽的风情,只是那双醇烈如酒的红眸时不时流露出一股肃杀之意,为他倾世的风华增添了一丝冷冽的味道。一个清丽的精灵少女跟在他后面,水蓝的长发与雪白的肤色,就像童话中走出的美人。

    魔皇嗯了声,一一点名:“欧塞,娜夏,卡雅,萨菲,你们跟我去。”

    “是!”卡雅精神地答应。两位深渊领主恭敬行礼:“遵命。”水精灵错愕地张开嘴,但多年的审思让她学会了隐忍,当下一言不发。席恩反而瞄了她一眼:能够忍住仇恨,这小妮子也成长了不少,看来此行要特别注意她。

    “您这就走?”意外他不带哈玛盖斯和格兰妮,众长老不放心地想留人。丽芙也很诧异:“迪安?”

    “你们协助哈玛盖斯。”席恩冷淡的语声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一阵表示服从的沉默之后,卡雅犹豫地问道:“父亲,莎娜为我们做了洗尘宴,是不是吃好再走?”

    “不用,哈玛盖斯会做便当。”误会了她的意思,直到看见女儿脸上浮现属于母亲的不忍之情,席恩才会意,冷硬的语气略微软化,“告诉她我们会回来吃。”

    “嗯!”美丽的女神绽开无惧的笑,素手挽过丈夫的右臂。

    ******

    夏季第一场阵雨伴随着雷鸣洒落大地,厚重乌云下的铅色幕帘里,一座高耸入云的黑石高塔刚劲矗立。总共十二块白玉似的石板交错旋转,不断打出银色的咒文徽记和魔法阵,使整座云中塔处于法术的保护之下。外围环绕着七座晶莹透亮的蓝色方尖塔,映着错开的细密雨丝,如晕染的水墨画般幻美。

    以这八座塔为中心,向四方扩展开去的土地和其上的建筑物被名为[奥法之眼]的综合教学机构拥有,也是世人眼中魔法神的大本营。

    资料馆内充斥着书卷的味道,与湿气混合成难以言喻的气味。沉重的书柜前伫立着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翻阅着一本烫金的红皮古籍。

    一划而过的闪电映出他挺拔的身姿,也照亮了精致的容貌,两鬓略长的细碎短发介于乌黑和深褐之间,纯蓝的虹彩膜与细长的褚红色瞳仁交织出奇妙的美感。

    “确定了么?”

    “是的。”和他面对面站立的侍女轻轻应声,一星烛火在她清秀出尘的面容和优美纤长的身段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耳边斜插的冰魄灼灼生辉如瑰丽的蓝宝石。啪地合起书,扉页上的金色镶边与充溢着神力的字符映得微垂的眼睫闪闪发光,青年将目光投向大雨瓢泼的窗外,眯细的眼里流动着深深的眷念和一缕叹息:“真没想到是他啊……”

    “梅隆家的人全是虚构的。”机关女仆平静地汇报调查结果,“在安杰·梅隆出生以前,没有这户人家,但是他们很自然地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库克尼尔在做梦。”握着前代魔法神撰写的《神典——创世纪》,龙神悠远的目光分外沉静,沉静得近乎忧伤,“他和奥路贝亚修有相同的能力,是想寄托什么呢?以绝望为名的黑龙。”

    格兰妮神色微黯:“您要打破他的梦吗,小主人?”哈玛盖斯回眸迎视她:“要和真正的库克尼尔对话,只有如此。”

    “安杰·梅隆会死吧,小小姐会很难过的。”虽然这么提醒,构装生物却明白自己在做一桩无用的事。旁人不知道,以为龙神哈玛盖斯迥异于他邪恶冷酷的养父,温善仁慈,这并不假,然而一切善良的心地、对其他亲人的关爱都及不上他心中那位唯一至高的存在。为了席恩,别说一个虚假的人类,杀尽千千万万人他也不会手软。

    好在哈玛盖斯并没有冲昏头脑,即使怀抱着再疯狂炽烈的感情,龙这种生物仍然能明察事理。除非挚爱的对象死亡,像一千五百年前痛失爱人的血龙王那样,彻底变成一头疯龙。

    “目前还不急。”龙神凝望着天际,沉淀成郁蓝的双眼蒙上浅浅的灰,“安杰可能是库克尼尔的‘希望’,唤醒他,没准他会一心一意地执行都主的指令。但他之前袭击了主人,放任下去也不是办法。看他有没有动静,有的话,说明主人他们的行动在敌人的预测之内……格兰妮,我的感觉很不好,非常不好。”说到最后,他的言下透出焦躁。

    “被动地挨打更糟。”剔透的女声没有抚慰人心的和暖,却稍稍冷却了他的彷徨,“龙的第六感也不是绝对准确。”

    “如果这是个陷阱呢?”哈玛盖斯握紧拳头,眸光转为摄人的冰蓝。格兰妮静静地指出:“主人不会没考虑到。”

    一阵压抑的静默后,哈玛盖斯轻声一叹:“我想我是有点乱了方寸。”

    寂静冷清的傍晚,孤伶伶一盏昏黄的煤油灯驱不走所有的黑暗,反而使得视野更晦暗阴沉,扭曲在墙上的黑影犹如鬼魅舞动,暗淡飘忽的氛围令周遭的空气转变成窒人的阴霾。

    “库克尼尔的本体在宇宙树下。”略一沉吟,他有了思量,“通过你保存的那滴血,我试试进入他的梦中。”

    “太危险了。”格兰妮皱着眉不赞同,“小主人,库克尼尔吃了很多神,哪怕他没有继承他们的神格,那么多神力塞下肚,他的神智肯定也不正常了,您等于是和一个疯子做心灵连接。”

    “我们缺少情报,格兰妮,这是主人不得不冒险的最大原因。奥路贝亚修提供的消息过时了。都主对库克尼尔的渗透到达什么地步?库克尼尔还有几分清醒的意志?他是否记得夜之都的概况?这些都需要确认,我不想只等待。”哈玛盖斯摩挲着粗糙的封皮,自问自答。格兰妮的眼神柔和下来:“这样,也或许安杰·梅隆不用死?”

    “不,我不能保证。”世界在一刹那被漂白,青年不大的声音却似有雷声隐隐,清楚有力,“一旦库克尼尔的自我意识觉醒,虚幻的梦境立刻就会消失。”

    “那要告诉小小姐吗?”构装生物露出人性化的感伤神情,低声问。龙神略一迟疑便摇摇头,深沉到仿佛形成实体的毅然从他眼中淌出:“不行,莎娜还小,担负不起这么两难的选择,让她自己决定是推卸责任的行为,真的演变成那样,就由我来当这个刽子手。”

    噼啪!烛芯爆出轻响,燃烧的蜡油味钻入肺道,淡淡发苦。

    默默相对片刻,格兰妮叹道:“小小姐会理解的。”哈玛盖斯没有回答,侧转身对着外面。

    呼在窗上的热气使糟糕的能见度更降低,哈玛盖斯随手抹去,想起一个遗漏的问题:“杨阳小姐他们还在奥法之眼?”

    “不,她身孕快五个月,被德修普国王赶回地球。严昭霆夫妻和柳轩风早些天就走了。”

    “这就好。”哈玛盖斯并不讨厌曾给他建议的魔界宰相之女,但那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食客继续赖着,没准会节外生枝,“依路珂…普路托说要找主人报仇,我也要和他谈谈。”

    “他已经不是二少爷了,小主人。”担心他顾念旧情,反而被旧神群起围攻,格兰妮劝道,“叫他过来比较好。”

    抚mo散发出暖意的胸口,也是纹章所在的位置,哈玛盖斯笑得甜蜜又苦涩:“放心,格兰妮,我不会有事的。”构装生物不明所以,却也没有再劝说。

    “那我去了,你暂时看家。”哈玛盖斯伸手索要龙血。格兰妮将戒指里储存的液体倒入他掌心,灿烂的金黄血珠宛如一个小太阳,在昏暗的室内流转着亘古美丽的光辉。

    古代龙的血,也是金色。片断的画面从脑中浮起,那人罕见的动容……

    [不是只有神的血是金色。]

    合上眼,微微一笑,哈玛盖斯稳定地握起手指,也封锁了内心呼之欲出的答案。

    弑神残害同类的人是罪人,认杀亲之仇为父的龙也是罪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