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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带汁大学士

    五十六、“带汁大学士”

    五十六、“带汁大学士”

    虽说一开始对兵部大印的无故丢失,费大学士曾经感到极为惊诧然而,等到真正走进兵部衙mén,看过里面的实际情形之后,费立国才明白朝廷兵部在这年头的日常管理,究竟是何等的混luàn无序。

    卖水果点心的小贩,扛轿子的苦力,招揽顾客的店小二甚至妓院龟公,卖艺的歌女乐师,一天到头人来人往,在兵部衙mén穿堂而过。每天中午还有一堆来送外卖午餐的小厮,而兵部的各级官员竟然对此熟视无睹,早已习惯成自然,没有人觉得不妥,更没有谁想过要去禁止。

    事实上,就连眼下这副模样,都已经是皇上屡次下诏整顿过后的结果,之前有不少京城里的著名酒肆妓院,索性都是直接在衙mén里开分店的……

    对于兵部大印失窃一案,康德皇帝得知此事,也是异常震怒,下令刑部缉拿盗贼,查了一个月,根本没有什么线索。结果只好由兵部官员分摊重铸大印的费用,宣布下不为例,就此不了了之。

    至于费立国大学士的公文,由于赶时间耽搁不起,就只能临时刻了个萝卜章,蘸上朱砂印泥盖章了事。

    既然就连位于皇帝眼皮底下的兵部衙mén,都会发生如此搞笑的扑街事。至于京城外头那些官员是如何工作的,就更是可想而知了。

    所以,当费立国大学士拿着用萝卜章盖的公文,到禁军驻地和兵部武库转过一圈之后,回到府中便一直心神恍惚,摇摇晃晃地打起了摆子,嘴里更是不住地念叨:

    “……怎么办?!怎么办?!我大金祸事将至矣!”

    刚刚去城外禁军营地挑兵的时候,费立国大学士本来还想着发些赏赐,激励一下士气,然后再从容考核,裁汰老弱……但等到他真正看到了军营的模样之后,心中却是绝望得冰凉彻骨!

    这哪里还叫军营?!根本就是废墟好不好!!!

    营房早已闲置多时,连个看mén的岗哨都没有,士兵只有到cào演和发饷的时候,才会拖拖拉拉地来点上一回卯。而演兵场上的荒草,都已经长得足有半人高!边缘部分甚至被附近老百姓给开垦成了菜地!

    而在听说有犒赏要发之后,各营主官仓促集结起来的兵马,更是让费立国大学士几乎气歪了鼻子。

    各营普遍缺员三成到七成暂且不论,就是那些站到了校场上等待检阅的家伙,其身份也相当可疑——其年龄结构组成相当之全面,从十二岁到七十岁都应有尽有,站着的姿势也是东歪西倒,没有半点儿士兵的模样。光是扫视了一遍站在最前排的家伙,费立国大学士就有幸认出了过去经常光顾的一位剃头师傅,自家府邸mén口卖混沌的老汉,以及著名妓院“红袖招”的某位伶俐龟公……

    ——很显然,这些家伙都是为了骗饷而临时拉来的“演员”,指望他们打仗,还不如指望母猪上树呐。

    至于真正登记在花名册上的士兵么,估计是种地的种地,做买卖的做买卖,当下人的当下人,混黑道的混黑道……甚至早已过世,却还在坟墓里领饷银……反正就是基本不存在于军营之中了。

    还有一位皇族远亲出身,挂着侯爷爵位的旗人军官,居然孤零零一个人带着两个仆役前来点卯,然后直接从袖子里chōu出一本花名册,大模大样地丢给费立国说道:“标下兵士千人,尽在此中!”

    好么,这货真是胆大到了极点,吃空饷居然吃得连一个兵都没有了!

    偏偏人家乃是旗人大爷,又是勋贵皇亲,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享受无数特权,身份贵重无比,费立国大学士根本拿他没办法,也只得捏着鼻子就这么过去了。

    经过一番盘点统计,费立国大学士总算是把京城两万多禁军的底给初步mō透了。

    这两万多禁军按照新式军制,被编为两个镇,一个留守京城,一个驻防京城郊外,一镇长官称为统制,下辖两个协。理论上每个镇应当有兵员一万余人,但实际上能凑出三成就算不错了。至于马匹盔甲和火器弹yào,更是早已被盗卖或sī分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了一堆徒手步兵。

    这两镇禁军之中,城内这个禁军第一镇的长官,是由满人皇亲“遥领”,实际并不上任。辖下兵士也尽是八旗大爷,平常甚少上任,基本上就把军营变成了福利机构。

    而城外的禁军第二镇,倒是以汉人为主,但崩坏的情况却还要更加严重。其统制官乃是一个脑满肠féi,体重约mō两百三十斤的大胖子,因此出mén从不骑马,非坐轿子不可,而且四个轿夫还绝对抬不动,得要八个壮汉伺候……很显然,以他这副体型,一旦骑到马上,直接就能把马给压死了。不骑马是有自知之明。

    由于朝廷的军费拨发政策,一向是重满轻汉,有什么犒赏福利和出风头的好事情,也都只想着城里的禁军第一镇,把后娘养的第二镇几乎折腾成了乞丐。

    所以,这位胖子长官为了保持自己养尊处优的生活水平,就不得不拼命变着花样吃空饷,把府上的管家、文书和家丁头领全都算成了军官,而仆役、马夫、厨师、佃农则统统成了禁军士兵。再考虑到大批士兵因为总是领不到军饷,都在外头搞第二职业谋生,所以真正有点战斗力,被用于充mén面的常备士兵,大概总共也只有几百人而已。

    也就是说,如果要禁军第二镇出征的话,开拔之前或许能凑足人头,但是等到真正开拔之后,临时雇佣的“演员”一旦逃散,立即就会从一万多缩水到几百……简直就是在变戏法玩缩骨功啊!

    所以,费立国大学士捏着鼻子挑来挑去,哪怕一再降低标准,最后也只凑出五百号人可用。而且还有一部分人是徒手步兵,或者手持锈迹斑斑的长矛大刀,必须先给他们换装。

    除了负责外围防务的禁军之外,在城里的步军统领衙mén和皇宫大内,倒是还各有五千多真正存在的兵马。虽说实际战斗力未经检验,相当可疑,但至少看起来鲜衣怒马,甲明盔亮。可惜步军统领衙mén的士兵需要时常弹压街市、维持治安,起着相当于警察的作用,一离开他们京城就有可能要luàn套,实在是没办法拉出去打仗。而镇守着皇宫大内的shì卫亲军,更是皇帝陛下的禁脔,根本容不得大臣们染指半分。

    这样一来,原本就对战事颇为悲观的费立国大学士,顿时便更加痛苦地发现,自己这个看似威风八面的江东征讨行营总帅,居然有沦为光杆司令的危险!

    依着如今这般的悲催情形,接下来又该如何上阵讨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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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得知了雇主东家所面对的尴尬处境之后,费立国大学士府邸上的几个幕僚,也都跟着长吁短叹起来。

    “……说起来,咱们京城里头,其实也不是没有激ng兵。那些皇亲国戚、官宦大族,大多各自养着彪悍的护卫,都是日日打熬、用银子田土喂饱了的,刀剑衣甲也是激ng益求激ng,比皇上的shì卫亲军还要激ng良。寻常与禁军士卒斗殴,以一敌三绝对不成问题……只是没人肯派出来效忠朝廷罢了!”

    一个幕僚如此叹息道,而费立国大学士则是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你这话岂不是等于白说?!豪mén豢养sī兵,虽然已是常事,却大犯朝廷忌讳,只能sī底下做,而不能拿出来跟别人说的!就算是皇上问起,群臣百官也只会矢口否认。本官就算资历再高,面子再大,又哪里能拉得动?即使拉出去之后,又如何能养得起?”

    “……大人!既然禁军败坏不可用,勋贵sī兵又无法征发,那么就改为用朝廷拨给的二十万两饷银募兵,临时招募城中激ng壮百姓,发给甲胄军械,开拔之后边走边cào练,总归比那些兵油子要强!”

    另一位幕僚书生也提出了建议。他方才随着费立国大学士去军营走了一遭,对那些兵痞也是不敢再报任何信心,现在想来,还是找些老实听话的平头百姓来,或许还能更加好一些。就算同样不能打,但至少尚未染上那些军中恶习,“……我就不信了!偌大一个南京城,泱泱百万之众,就只有这么几百个兵可用?”

    对此,费立国大学士也是报之以一声苦笑。

    “……二十万两饷银?嘿嘿,本官手上哪有这么许多银子?!皇上是发了二十万两内帑银不错,但是从几位公公手上送出宫里的时候,就要被扣掉两成的常例——这已经是相当清廉的标准了,当年雅易安公公执掌内务府的时候,先帝每次拨发的内帑银都要被他扣掉六成……然后再到户部、兵部那帮子贪官污吏的手上走一圈,一层层地克扣下来,本官最后才只领到了六万两白银而已!

    按照当前京城里雇佣苦力的市价,再刨掉置办军服、旗帜、车马的费用,只怕是招兵一千都有些勉强。更别提今天从禁军当中挑出来的那五百人,也都是欠饷十几个月的苦主。若是不把薪水预先补齐,再发足了开拔费,你以为光凭一张圣旨,就能让他们跟着本官上战场去卖命不成?更何况……”

    说到此处,他终于忍不住又长叹了一口气,“……兵部的朝廷武库,也早已完了啊!除了废铜烂铁就都还是废铜烂铁,即使本官征发百姓入伍,也配不齐兵器,如何上得了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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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朝廷武库,素来是京中兵部里最有油水的头等féi差,掌管天下兵械武器的制造、存储、发放等等若干要事,每年在账面上都有少说几百万两白银的进出!

    武库的差事,féi就féi在这里,但猫腻也就出在这里——几百年的“经验积累”下来,军械在制造环节的偷工减料、存储环节的监守自盗、报废环节的销账倒卖,都成了武库一干大小官吏们的生财之道。

    一般朝廷在订做兵器的时候,先让户部按照市价给兵部拨款,再从兵部发到武库方面,此期间经过各层官吏七拦八扣,本来就已经只剩下了五六成。武库再把款子吞掉大半,然后拨给民间铁厂一点儿零头。这点钱若是按照兵部既定的数量、质量生产兵器,铁厂方面非亏死不可。不过,既然是官场一起分钱的潜规则,自然也不能把铁厂往死里bī,大多只要他们随便交一些破铜烂铁上来凑数即可。

    所以,为了保证自己的财路通畅,武库官员素来都把自家账本看得极为严实,一切军械装备的监制、采购以及库存情况,都不许外人察知,搞得比特务机关还要戒备森严。

    这一回,费立国大学士拿着圣旨和公文上mén催bī了许久,武库官员实在是推无可推,这才硬着头皮将库mén打开。费立国还没进去,在mén口就先让一股霉味给呛得差点摔倒,然后又被弥漫的灰尘熏得涕泪齐下,勉强捏着鼻子进去一瞧,除了该回炉的锈铁片,还是该回炉的锈铁片,也不知堆了多久,连木柄都烂了,当即就给气炸了肺,扯着喉咙又闹又骂,一直把官司打到了军机处。

    康德皇帝和庆王听说此事,也都是惊诧莫名,只是眼下再要整改已是来不及了,而皇帝就算再怎么神通广大,毕竟不会变戏法无中生有,最后只得打开shì卫亲军的皇家武库,取了几百把富余的刀剑长矛出来,然后又给费立国大学士多拨了一万两内帑银子,让他自己想办法筹措军械。

    ——可眼下已经出征在即,古人临阵磨枪尚且来不及,更何况是临阵开炉打造兵刃呢?

    众位幕僚听得此事,一时间尽是目瞪口呆,跟个傻瓜似的呆立着不动。人人都知道这仗是没法打了,朝廷兵马如今就只剩下这么一个空dàngdàng的躯壳,一推就倒,如何跟人上阵厮杀!

    而费立国大学士见众人也都没了主意,则是先悲叹几声,随即竟放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直流,“……哈哈哈哈!荒唐,真是荒唐!我大金自命为天朝上国,此处又是京师重地,居然要兵没兵,要钱没钱!甚至连兵器都凑不出来!这仗还怎么打?莫非还真得要全靠魔教去扶保江山、抵御外寇不成?嘿嘿,这世道若是当真如此的话,那么老夫也在家中起香坛,请神汉,nòng起一帮神神叨叨的疯子跟洋人干仗去!”

    眼看着费立国大学士又哭又笑,满脸的眼泪鼻涕,一时间竟成了“带汁大学士”,诸位幕僚见状,赶紧一个个上前劝说安慰,好容易才把几近癫狂的费立国给安抚了下去。

    然后,费立国总算是又收到了一个喜讯——皇上鉴于禁军不堪用,武库亦缺可用兵刃,为了避免此次征讨流产,又下旨给他调来了八旗火器营和长江水师,以充实作战兵力。

    于是,这位“带汁大学士”便抹干了眼泪鼻涕,带着最后一份侥幸心理,前去检阅这三支生力军。

    然后,他就对大金朝廷的军事机器,彻彻底底地感到绝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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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天下乌鸦一般黑,朝廷禁军既然如此朽烂,骁骑军、长江水师和八旗火器营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由于军费短缺和贪污克扣,所谓的骁骑军基本没有马。眼下为了迎接主帅的检阅,不得不临时想办法雇佣,偏偏朝廷早已丧失北方的产马之地,江南水乡的马匹稀罕金贵,一时间根本雇佣不到,最后只得临时雇了一堆驴子凑数,还振振有词地对费立国声称这是“因地制宜,发挥江南特色”……

    面对这样一帮乌烟瘴气的“驴骑士”,费立国大学士当真是连吐血的心思都有了。

    长江水师的战船,比花名册上短少了七成,剩下的也都是用薄木板和旧钉子胡luàn钉起来,造型仿佛大号浮动垃圾不说,还一出航就漏水,必须得安排人手在底舱舀个不停。水军士兵大半被吃了空饷,剩下的一小半也都忙着干第二职业,素来不习水,演习时只得雇佣渔民顶替。但由于拿着佣金的办事人员也想要中饱sī囊,为了尽量省钱,只是随便搜罗了一帮乞丐流民,交上去凑数了事。

    结果,在实际检阅的时候,费立国大学士看看这帮家伙的模样就感觉不对,为了考验他们的水性,指使贴身随从往江水里踢下去了十个水兵,居然个个都是旱鸭子,好险没给淹死……

    所以,这一轮的检阅尚未结束,费立国便已是又一次老泪纵横,恢复了“带汁大学士”的本色。

    而在接下来的八旗火器营中,还有更多的“惊喜”在等待着这位“带汁大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