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唯一,醒醒!” 在陈瓒推搡下,方唯一睁开惺松的睡眼,感到腰酸臂麻,发觉这一夜自己是靠在椅子上睡的。他立刻俯身晃动鼠标,电脑屏幕亮了,黄金最新成交价960,日线图上,一根红色K线拔地而起。他觉着有些头晕目眩。 “你希望黄金下跌?” 方唯一点点头,看着穿戴整齐的陈瓒问:“你怎么知道我希望黄金跌?” “你梦里老喊‘下跌,跌’,我还不知道?” 方唯一愣了片刻,刚才确实做了一个黄金狂跌不止的梦,他在梦中激动得手舞足蹈。记得不知谁说过,星期一、星期三的梦是正的,而其他日子做反梦。他妈的!今天是星期二,果然是反梦。 “唯一,上床睡吧。早饭在桌上,我上班去了。”陈瓒说。 方唯一忽然注意到陈瓒穿着一件鲜红的皱褶短衫,一股怒气直冲上来,恶声恶气地说:“多大岁数了还穿这么艳!知不知道什么叫寒碜呀?” “你看错了行情朝我撒什么邪火!嫌我岁数大,嫌我难看,你心里不是装着年轻漂亮的吗,找去呀!” 方唯一自知理亏,看着又气又怒的陈瓒更加严厉地说:“谁说你难看了!谁说你难看了!最次你也是罗敷她表姐,男人见你都得捋髭须;但主席说的好,俏也不争春。你懂不懂,做人要内敛。” 陈瓒无法把持自己,“噗哧”乐了。方唯一心里充满了蔑视:看看多浅薄! “就怕等我报完春,待到山花烂漫时,还指不定谁在丛中笑呐!” “你又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我盼黄金跌,喜欢绿色成不成?”方唯一说着话收拾起电脑,听到楼下两声汽车喇叭,拎起包向门口跑去。 “你还没洗脸呐?”陈瓒在后面喊。 “不要脸了!换件绿衣服!”方唯一没好气地丢下一句。 这天傍晚,方唯一依旧呆坐在老板椅上,了然无趣地盯着黄金价格的变化,973.5、974、974.5、976。整整一天,黄金又上涨了15美元,其热烈的涨势,快把他烤干了。方唯一鼓足最后的勇气登陆张宏伟交易网站,像一个有窥阴僻的变态者爬上了女厕所的墙头,朝着窗户伸出脑袋。他看见帐号的赢亏栏下显示着43——,方唯一没有勇气细看,模糊的意识告诉他,张宏伟又赚了4300多万。 一瞬间,方唯一没有了欲望、没有了嫉妒、没有了怒火、也没有了兴奋和激动。他蜷缩在宽大的皮椅上,慢慢闭上双眼,暗暗地想:要是连知觉都没有了,该多好啊! 方唯一站在黄昏的马路上,嘴里叼着香烟,百无聊赖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车。就在转眼之间,他看到童言和一个高大俊朗的男孩,两人手挽着手,亲昵地微笑着,男孩还不停地说着什么,正朝他走来。他惟恐躲之不及,转身朝前漫无目的地奔走。 当他快速回身,想再看童言一眼时,放目所及,处处是灯火阑珊,人车如织,唯独不见童言。方唯一顿感悲从中来。 平坦的马路,像跑步机滚动的橡胶板带,拓展延伸永无停歇。方唯一好似一个气吹的塑料人形,在夜幕中毫无意识懵懵懂懂地前行。 水气渐浓渐重,引起了他的注意。方唯一驻足側目,故宫角楼在护城河的暗水中倒影如画,角楼寂寞的灯光在水面上斑驳微荡,散发出诡异的气息。 在熟悉的长椅前,方唯一心跳骤急,那娴淑的坐姿,亦真亦幻,“童言,是你吗?”他听到了自己微颤的声音。 “唯一,是我,你怎么老了?还这么憔悴!”童言轻声地问候,让方唯一无地自容。 “被欲望折磨的。” “你想要的太多了!” “童言,你说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是缺乏爱,但很自我的人。” “我们文化传承里没有爱,我熟知的是借东风草船借箭、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以假乱真、借鸡下蛋、偷天换日、声东击西、丢驹保帅;还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还有非我族类,其心必诛;还有好死不如癞活着;还有墙头草,两头倒;还有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还有什么来着?心底无私天地宽算吗?也算文化传承吧?多牛逼的话啊!可惜说这话的哥们后来失音了。” “还有好多更积极、更富于哲理和智慧的,你怎么不说啊?” “是吗?你知道呀!人民群众都知道吗?存在和记忆,就像笸箩和沙子,随着时间的晃动,不管好坏,留在笸箩里的才是大个的,筛出去的就是个零。人民群众不知道的,你偏说你知道,那叫臭显摆,那叫卖弄。” “方唯一,你是不是又受刺激了,和谁较劲呐?” “你真了解我。” “你这种人私欲不畅,必泻公愤。别老拿人民群众当幌子,要说就说你自己,不说我走了。” “别走,我坦白!”方唯一紧紧拉住童言的手,向她全盘勾吐着事情经过与自己的焦虑和恐惧。 “在黄金走势上,我从没和张宏伟如此相悖过,而这几天事实证明,我错了。”方唯一说完,低下了头。 “唯一,直觉告诉我,这回肯定是张宏伟错了。”童言目光坚定地说。 “为什么?”方唯一满怀希望地问。 “张宏伟因为贪婪与骄傲降低了智商,说白了也是人性使然。我看过他一些文章,虽有真才实料,但张扬有余,自醒不足,所以他才会好了伤疤忘了疼,堕落到和大众同流合污的地步。这么讲吧,现在所有黄金看涨的人,就和上回认为股票能涨到8000点的人一样,最终会体尝到贪婪的苦果。” “你对人性的分析我赞同。但现在困扰我的是:张宏伟对黄金的基本面分析从推理到结论都无懈可击,并且客观情况正朝着他所预料的方向发展;而我技术分析的结论却偏偏告诉我黄金要大跌,可我在基本面上找不到黄金下跌的理由。”方唯一皱紧眉头,痛苦地说着。 童言在沉思中注视着方唯一,忽然将手伸到他面前,“你看看,我手上有没有裂缝。” 方唯一握着童言的手,放到嘴边,不怀好意地说:“让我好好看看,细嫩绵软,尖尖如笋。” “讨厌,和你说正经的呐!”童言猛地抽回手。
“没裂缝,倒有股香味。” “我告诉你,眼睛看见的、或看不见的一切物质都有裂缝,包括时间,这就是霍金提出的蟲洞理论。” “你的意思是?”方唯一快速地思索着,仿佛得到了某种启示。 “张宏伟的逻辑推理再无懈可击、环环相扣,里面也会有裂缝。你通过技术分析发现了这个蟲洞,却又找不到它形成的原因,再加上受到好胜和贪婪的折磨,就变成了老态龙钟的模样,不要再寻根问底了。”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上帝的智慧,是上帝眨动的眼睛,是他在嘲笑自以为是、贪婪的人们,是他的幽默所在。” 方唯一静静享受着童言的聪慧,感受着自己的藐小,在快乐与痛苦间徘徊。 过了许久,童言轻声问:“唯一,你现在幸福吗?” 方唯一默默地摇摇头说:“我越来越感到精神的愿望和现实的努力在慢慢脱节,它们仿佛是驶向两个方向的列车,现实中的成功在精神里找不到立足之地,我不断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为了什么,到底值不值得?你知道那种被撕成碎片的感觉吗?撕得粉碎,抛向空中,难以复原。” “你为什么不能自我解脱?还是终难舍弃吧?” 方唯一苦笑着说:“你听说过房奴、车奴、卡奴,但你听说过心奴吗,那种披挂着英雄的外衣,背负着十字架,胸中怀揣着畸形的渴望,不能自拔,我就是那样的心奴。” 恍惚间,方唯一感到一只温润的手轻轻掠过他的发际、掠过他的脸颊,他再也无法控制地说:“傍晚时候,我看见你和一个男的。” “你觉着他怎么样?”童言表情古怪地问。 “像根上好的洋蜡,断奶了吗?” “别那么刻薄,唯一,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心奴,有时换换心牢,说不定能得到片刻的解脱。” “你跟他来真赢的?”方唯一像个犯人,等待童言的宣判。 “下周,我就要和他结婚了。来这里,是和你告别的,没想到,在这居然见到了你。” 方唯一无论如何,无法说出祝你幸福!童言好像还在等待他的祝福。他继续努力着,然而嘴里只是反复咕噜着:“是吗?是吗?” 当他在长椅上醒来时,已是孤身一人,童言已经离去,好像下雨了,但他只摸到了脸上的泪水。 电话铃声一遍遍地响着,方唯一惊醒过来,却不知身在何处。电脑在运行中发出嗡嗡的响声,他明白了,刚才经历了一场虚幻,是梦境中与童言的神交,只有横溢入耳的泪水才是真的。 “唯一,怎么还在办公室?快回家吧!”陈瓒关切的声音,使他变得更加清醒。 方唯一挂断电话,一瞬间他被惊呆了,屏幕上闪动着黄金价格:946元,分时图上,黄金价格像决堤洪水狂泻不止!方唯一愣怔片刻,突然狂呼起来:“童言,你说对了!裂缝!是上帝眨动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