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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大年初一早晨,爆竹声已经稀疏,方唯一起身拉开窗帘,屋内一片光亮。陈瓒和拉链仍然在大卧室熟睡。他又躺回床上,打开手机,祝福短信像苍蝇般嗡嗡地涌入。他草草地看着,速速地删着,深切感受到民族想象力的匮乏,与语言创造力的衰退。叠句机巧,套话毫无真意,却已泛滥流俗,亿万人虚头八脑的送福方式,成就了电信商的新年大礼。

    忽然,贺英的短信闪现。“方总,春节快乐!公司给了我半年工资补偿。我知道,这是您为我争取的,特表感谢。昨晚,我已将营业部的客户资料,发到您的邮箱里。盼日后再为您工作。”

    这则短信,让他感到贺英的聪明与心计,和她的忠诚与仗义,不禁有一丝触动,更有一丝相帮乏力的无奈。

    “大家沉醉对方筵,更愿新年胜旧年!已很久没有看到你的文字,听到你的声音。童言。”方唯一反复看着,久久不忍删去,但也没有回复。

    节后第一天,方唯一直奔章总办公室。“您来的真早!我给您拜年啦!”他说着话,已郑重其事地抱拳拱手,“祝您和家人,狗年行大运,天狗守吉祥!”。

    章中道开心笑着,用手指着他:“不敢当,不敢当,几年了,头一次给我拜年!不过有开始就不算晚。坐下,06年工作有什么打算?”

    方唯一仍然谦恭地站着说:“春节里,我想了想,今年要集中精力、下大力气,狠抓大客户、大机构的市场营销。”方唯一看着章总,他颇为赞许地点着头。

    方唯一接着说:“一直将这项工作搁置,主要因为我有畏难心理,并对散户销售的一点成绩津津乐道,不愿正视自己的短处。”

    “对嘛,这就对了,早就看出你的心病了,终于觉悟啦!还是那句话,有开始就不算晚。”章中道越发地愉快了。

    方唯一更加谨慎地说:“我搞了个提纲,仅仅是个思路,有点不成熟的想法,烦您指正一下。”说着,他将文件送到章总面前。

    章中道粗粗扫了一遍,抬头看着方唯一说:“《开发高端市场的可行性分析》在赢利预测上有些保守,孟董看了不一定满意。《高端客户需求分析》写的不错,第三项建立高端客户资料库,这项工作如何开展啊?”

    “从手机1390开头的机主,到宝马、奔驰豪车的车主,还有高档会所的金卡客户、纳税大户的企业名录、5A智能写字楼大面积的租户等等,都会进入这个资料库,但信息搜集需要一定时间。”

    “还有第四项高端客户部的归属,你是怎么考虑的?”章中道狡猾的目光注视着方唯一。

    “章总,我想部门组建初期,抽调各营业部销售经理,及业务骨干来帮忙。等工作走上正轨后,交给营业部老总直接管理,我只做业务指导。”

    方唯一又开着玩笑说:“章总您放心,这回我可没想立山头,俺的身心全交给您和公司了。”

    “哈哈,我谅你小子也没这胆了。把这东西发给各营业部老总,也听听大家的意见,这就是政治素质。”

    章中道略做迟疑,接着一字一顿地说:“去年,你想要台笔记本电脑,我可一直没忘,过两月买给你。”

    章总晃着胡萝卜,方唯一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他发誓要和章中道过好这最后的蜜月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知道什么是疼。

    星期六中午,方唯一心不在焉地吃完饭,走进书房,仔细将文件装入皮包,这是他昨晚熬了一夜的成果。告别陈瓒和拉链,揉着酸胀的眼睛,匆匆走出小区大门。虽然脱去了冬装,但他还是感到一阵阵燥热。

    三月底的BJ,已是生机盎然,阳光又恢复了灼人的热度,树木枝头在不经意间吐出了春芽,星星点点的新绿,甚是好看。

    张宏伟的白色捷达车停靠在马路对面,方唯一神速地跑了上去,转瞬间,坐在了副驾驶座上。“你怎么跟狼似的。”张宏伟笑道。

    “走,左家庄东大证券,去开第一次‘党代会’。”方唯一热情洋溢地说。

    “哥们抱歉,去不了了。我顺路把你送过去,然后要和几个朋友商量黄金公司的事。”张宏伟扁平的脸上流露出歉意,看着方唯一失望的样子,补充道:“我去年办了一个投资咨询公司,注册资金10万,经营范围几乎没限制,只要法律不禁止的,都可以干。怎么样,算我对新公司的贡献吧?这类公司,工商已经停办了。”

    “叫什么名字?干净吗?”方唯一关切地问。

    “干净的像张白纸,连一张发票都没开过。名字是我起的—联众金银,多响亮!”

    方唯一连声说好,心想这回省事了。“你把联众金银的文件准备好,下周我派人去工商,办股东变更手续。”

    “没问题,就这么定了。而且我的黄金公司一成立,联众金银又多了项业务!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也该一起干点事了。”张宏伟说着话,已将车停在了东大证券左家庄营业部的门口。

    方唯一和营业部保安打了招呼,穿过幽暗宽敞的散户大厅,径直走进一间大户室。“兄弟们辛苦了,连续一个多月,你们在合众与东大之间,轮流转换,两边作战!”

    “方总辛苦。”众人停止了闲聊,看着他纷纷说。

    “张老师有事,今天不能来了……”,方唯一将“联众金银”的事,和起草的文件交给大家讨论后,说道:“冬青,报一下业务统计。”

    王冬青拿出小本翻看着念道:“从2月9日到今天3月30日,一共7周时间,开户78个,客户资产总计—1173万多。”

    王冬青看看方唯一,继续念道:“开户第一名是蒯国祥,开户19个,客户总资产453万;第二名南壮壮,开户13个……最后一名是—”王冬青瞅了眼方唯一,又看了看红头涨脸的李思本,轻声说:“李思本开户6个,客户资产……”。

    方唯一冷笑着盯着李思本,众人低头窃笑,等待传统剧目的上演。李思本伸出胖手,粗短的兰花指在面前比划着:“方总,恰逢咋暖还寒时侯,最难将息,下周我的客户就全活了,四月底我保证第一名,否则您给我猴剔牙、小系死,我毫无怨言。”

    “四月份,你要还是最后一名,我就让你惊蛰了!”。方唯一笑着说。

    他随即对大家算着:“一个半月,你们拉了1170万,根据惯例,散户年均买卖股票30次,乘以1170万,一年总成交额是—3.5亿。客户平均手续费能达到千分之1.6吗?”方唯一问。

    “现场客户是千分之2.5,网上交易客户是千分之1.5,平均后,千分之1.6没问题。”蒯国祥肯定地说。

    “再扣除深、沪两个交易所的规费,平均按千分之1.3算,乘以3.5亿成交额,一年有45万的收入。我们分70%,税前就是31万5”。

    “如果这么干下去,一年就有两百多万的收入呐!”李思本兴奋地去摸南壮壮的秃头。

    “我们要再增加70个经纪人呢?”方唯一问道。

    “天哪!我发财了。”李思本癫狂地说,南壮壮狠狠地给了他一个猴剔牙。

    “方总,下周能叫手下心腹来干吗?”蒯国祥试探地问。

    “绝对不行。增加开户数是大事,但和造反的计划比起来,就是小事。一旦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我们现在打造的平台越充分、越完善,造反时,安全系数和生存能力才会越高,跟我们走的经纪人和客户才会更多。记住,人生就是选大小,最难抉择的也是选大小!受眼前利益诱惑,是许多人一生无法跨越的鸿沟。”

    几个人默默点着头,方唯一又说:“下周开始,招聘新人,从外面建立自己的队伍。即使造反时,出现极端情况,没有经纪人跟我们走,这条路咱们也要走下去,而且最关键的是要走赢。”

    “这种情况不可能出现,我是这么认为的。”李思本晃着圆头,又向下点了点。

    “方总,有几个招聘网站,可以去挂帖子,但要花些钱。”王冬青说。

    “这钱要花,开饭馆舍不得请好厨师,早晚关门。现在有1万元备用金,用6千元招聘。以后周五下午面试,我周六、日培训。”

    “方总,咱们造反吧!营业部陈总一找我,我就特紧张,老担心他发现了。”

    众人望着惶恐的尹远东,大笑起来。

    当他们走出营业部时,天已经黑了,王冬青感慨地说:“又是一天。”

    “你们闻,炖排骨的味,真他妈香。”李思本赞叹着,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朝着街边一家餐馆望去。

    转眼已是四月中旬,周五下午,方唯一溜出公司,拦了辆出租车,直奔东大证券营业部。

    近段时间,他腾挪于两家证券公司之间,像一个舞者,在不同舞台、不同剧目中,快速转换着狼与狗的角色。

    从反光镜里,他看见一张疲态的面容,暗自自嘲:“天将降美食于鸟人,必先空乏其身,才能一辈子吃炖排骨”。

    他走进营业部,和三三两两股民擦肩而过,迎面碰到王冬青,“方总,来了8个应聘的,您在206室面试吧。”。

    “我在这姓王,叫王海成!你忘了?通知了多少人面试?”方唯一狠狠地看着王冬青,他好象如梦初醒。

    “对不起,方—不对,王总,有40多人,全是这两周攒的,五点以前应该还有人来。”

    一个带眼镜的矮个女孩被南壮壮领进来。女孩皮肤很黑,未等方唯一说话,就抢先责问:“你们到底是什么公司啊?联众金银招聘,为什么到东大证券面试?”她鼓动着厚嘴唇,拖着浓重的SD腔。

    “我们是新公司,为东大证券做销售,这是临时办公地点。”

    “你们有自己的办公地点吗?”

    “马上租,正找写字楼呢。”方唯一说。

    “你们是皮包公司啊!我们导师说了,社会乱,骗子多,要我们多小心,早知这样,我才不大老远跑来呐。”女孩感到了气愤。

    “你是大老远跑来的呀?”方唯一故作惊讶地问。

    “这是比喻。”女孩更气愤了。

    “你们导师教如何战胜骗子了吗?”方唯一嘲笑着问。

    “没有,他让我们远离骗子。”

    “那你们导师不称职。他应该教你们懂礼貌,还要学好普通话,真的,比学好英语更重要。”

    “有病!”女孩收起简历摔门而去。

    方唯一笑了,他碰见了比自己素质还低的大学生。

    “你是应届大学生?”方唯一问着对面男孩。

    “鸟鸡大学,七月份毕业,这公司做销售的?”

    方唯一点点头。

    “能落户口吗?”方唯一摇摇头。

    “有社保三险一金吗?”男孩略感失望地问。

    “公务员要不三公消费,你就全有了。”方唯一也感到了失望。

    “您别误会,在就业培训会上,老师说过,出去找工作,要知道主张权利。你们有双休日、年假吗?”男孩仍固执地主张着权利。

    “你兜里有钱吗?”方唯一收拢了笑脸问,男孩懵懂地点了点头。

    “有多少?”方唯一继续问。

    “40多,干吗?”男孩更加莫名其妙,显露出一丝惶恐。

    “给我10块。”方唯一说着,伸出手去。

    “你干吗?”男孩真的惊恐了。

    “那你为什么一见面,就向我问东要西的!你怎么不说说,能让我剥削多少啊!你是找职场,还是找粥场?”方唯一有些激动,男孩面无表情。

    “听好了,你想得到一个,先要给别人十个,至少也要给别人这种希望。这叫游戏规则。什么时候老师全变成教唆抢劫犯了?”方唯一气得脑子有些乱。

    “可老师说,外国年轻人都知道自己的权利……”

    “少提外国,你们老师出去也就配涮盘子!你们学校就是骗子,蒙完学费,就把你们推给社会,他们丫全闪了,最不靠谱的就是这些伪知识分子。”

    “现在真的太难找了。”男孩歉意地说着,起身跑了出去。